吊屈原赋并序

贾 谊

【题解】汉文帝的初年，王朝的统治秩序尚未稳定，对外的政策也不很明确，洛阳的一个青年学者贾谊（前201—前169）把这个加强统治、建立政制的事业引为己任，他以儒家学说为中心，提出一系列主张。当时文帝很看重他，对他破格重用；但朝廷上守旧的将相大臣都嫌他年轻多事，对他进行谗害，文帝的意志也为之动摇了，将他调离朝廷，派去作长沙王的太傅。这王傅的官职，仅仅对诸侯王本身有辅导之责，没有任事之权。长沙地方在当时又很偏僻，因此贾谊郁郁不得意。在路过屈原投江的所在，感到自己的遭遇正与屈原相似，就作了这篇《吊屈原赋》。

《史记》及《汉书》本传都载了这篇文章，以后王逸收在《楚辞》中，《文选》则改称《吊屈原文》。现在所根据的是《文选》本，并以《史记》、《汉书》作参考。因为毕竟是“赋”的体裁，所以仍题为《吊屈原赋》。

这篇赋开始从正面对屈原的处境表示愤慨，对屈原的遭遇表示悼惜。以下用反反复复的譬喻，以龙凤、骐骥、鳣鲸来比拟被谗害的贤者的命运。譬喻说完，就戛然而止，使读者自然体会到作者的心烦意乱，不须再说下去了。因此，造成了比平直地叙写事实更深厚的感染力。

谊为长沙王太傅^①，既以谪去^②，意不自得；及渡湘水，为赋以吊屈原。屈原，楚贤臣也。被谗放逐，作《离骚》赋，其终篇曰：“已矣哉！国无人兮，莫我知也^③。”遂自投汨罗而死^④。谊追伤之，因自喻^⑤。其辞曰：

【注释】

①长沙王，汉初封吴芮为长沙王，是汉初所封的异姓王之一。其国境在今湖南东半部，都临湘，在今长沙附近。

②谪，贬官。按，王傅的官井不比贾谊原任的大中大夫小，因为是王国的官，在当时认为地位低于中央政府的官，所以称为贬谪。

③此处所引《离骚》，与《史记》及《汉书》本传略有不同。

④汨（mì）罗，水名。汨水源于江西修水，西南流入湖南湘阴境，与由岳阳发源的罗水合流，因此称汨罗江。下流注入湘水。

⑤以上一段是后人所写用来作为本文的介绍的，字句根据本传而略有不同。

恭承嘉惠兮^①，俟罪长沙^②；侧闻屈原兮^③，自沉汨罗。造托湘流兮^④，敬吊先生：遭世罔极兮^⑤，乃殒厥身^⑥。呜呼哀哉！逢时不祥。鸾凤伏窜兮，鸱枭翱翔^⑦。阘茸尊显兮^⑧，谗谀得志；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⑨。世谓随、夷为溷兮^⑩，谓跖、蹻为廉；莫邪为钝兮，铅刀为铦。吁嗟默默，生之无故兮；斡弃周鼎，宝康瓠兮。腾驾罢牛，骖蹇驴兮；骥垂两耳，服盐车兮。章甫荐履，渐不可久兮；嗟苦先生，独离此咎兮。

【注释】

①嘉惠，指皇帝的恩命。

②俟罪，待罪。汉朝人习惯称居官任职为“待罪”，表示自己能力薄弱，不知何时会犯罪过。是谦卑的措同。

③侧闻，侧耳而闻的略同，也含有恭敬谦卑之意。

④造，到。托，寄身。指自己到湘水流域来居住。

⑤罔极，《诗经》有“谗人罔极，交乱四国”的话，意思指谗人无所不至，到处制造混乱。

⑥殒身，丧命。厥，其。指屈原之死。

⑦鸱（chī）枭（xiāo），猫头鹰。按，《楚辞》的习惯表现方法，以善乌比喻贤人，恶乌比喻小人。

⑧阘（tà）茸（ròng），无能力的人。

⑨这句说：贤圣方正的人被人横拖竖扯，颠倒不能安身。

⑩随，指卞随，古代传说，商汤以天下让卞随，而卞随不受。夷，指伯夷，反对周武王伐纣，不食周粟而死。过去都被认为是“高尚”的人。

跖（zhí），春秋鲁人，因反抗当时统治者，被诬称盗跖，“跖”一作“蹠”。蹻，指庄蹻，战国时楚国反抗统治者的平民领袖，亦被诬称为盗。

莫邪，古代有名的宝剑，相传名匠干将和妻子莫邪合铸两剑，分别用两人的名字命名。

铦（xiān），锐利。

默默，形容不得意。

生，古代“先生”二字可以简称“生”，这里用来称屈原，贾谊本人也被称为贾生。无故，故和辜音义相近，是说无端而遭此祸。

斡（wó），转过来。周鼎，比喻宝器。意思是说，真正的宝物反被抛弃。

康，与“空”意义同，瓠即壶。据王先谦说，康瓠是破烂的瓦壶。

罢，同“疲”。

骖（cān），古代驾车的马，除在车辕以内的两匹外，再加的一匹称“骖”。蹇（jiǎn），跛足。

这句说：良马反而低垂两耳去拉盐车。“骥服盐车上太行”是古代常用的俗谚。服，驾。

章甫，古代士的阶层所用的冠。用来垫鞋子，也是比喻贤人而在下位。

离，同“罹”，陷入，指屈原陷入了这样的灾难。

讯曰^①：已矣！国其莫我知兮，独壹郁其谁语^②？凤漂漂其高逝兮^③，固自引而远去^④。袭九渊之神龙兮^⑤，沕深潜以自珍^⑥；偭蟂獭以隐处兮^⑦，夫岂从虾与蛭螾^⑧？所贵圣人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藏^⑨；使骐骥可得系而羁兮，岂云异夫犬羊^⑩？般纷纷其离此尤兮，亦夫子之故也。历九州而相其君兮，何必怀此都也？凤凰翔于千仞兮，览德辉而下之；见细德之险征兮，遥曾击而去之。彼寻常之污渎兮，岂能容夫吞舟之巨鱼？横江湖之鳣鲸兮，固将制于蝼蚁。

【注释】

①讯《汉书》作“谇”，二字古通，是告诉或责让的意思。按，楚辞的体裁，在赋的篇末，再概括一段，《离骚》用“乱曰”二字引起，此处“讯”字专用，与“乱曰”同一体例。

②壹郁，即抑郁。

③漂漂，《汉书》作“缥缥”，形容高飞远去。

④这里的意思说：既然没有人谅解我，向谁诉说我的心事呢！不见凤乌就是高飞远去，自己引退的吗？

⑤袭，据王先谦说，是“深藏”的意思。这句指潜伏在深水中的神龙。

⑥沕（mì），不易见，形容潜伏。这句将龙的深潜加重描写一番，表明它能珍借自己，不遭危害。

⑦偭（miǎn），背离。蟂（xiāo），鳄鱼一类。獭（tǎ），水兽。都是害鱼的动物。

⑧蛭（zhì），水虫。螾，即“蚓”。这两句说：神龙不和蟂、獭在一起，更不用谈虾与蛭蚓这些小虫了。

⑨自藏，保全自己。

⑩这句意思是说：假如骏马会受羁绊，那和犬羊有什么两样！

般，乱。形容纷乱。尤，过错。

这句说：所以陷于这种过错之中，也是由于你自己的缘故啊！

相，读去声，辅佐。

这句说：你可以走到各处去辅佐别国的君主，何必一定要恋恋于这个地方呢！作者替屈原抱着很沉痛的惋借，所以这样说。当然他知道屈原是不能抛弃楚国而替别国服务的。

仞，古代以八尺（或说是七尺）为仞。千仞，极言其高。

曾，是高的意思。击，也是说乌的高飞。以上再以凤乌为比，凤乌在高空翱翔，见有德行的光辉，才肯下来，如果看出在德行的细节上有危险的征兆，也就远远高飞而去了。

寻常，形容尺度之小。古代以八尺为“寻”，十六尺为“常”。污渎，死水沟。

吞舟，形容鱼之大。

鳣（zhān），鳇鱼。

蝼（lòu），蝼蛄，俗称士狗。以上又以鱼作比喻。意思说，一道水沟怎能容得下大鱼？在江湖中横行的大鱼落在水沟中，就难怪要受虫蚁的欺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