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兵马〔一〕收京后作

中兴诸将收山东〔二〕,捷书日荆作夜,又作夕报清昼同。河广传闻一苇过,胡危命在破竹中。只残邺城不日得,独任朔方无限功〔三〕。京师皆骑汗血马,回纥喂肉葡萄宫〔四〕。已喜皇威清海岱,常思仙仗过崆峒〔五〕。三年笛里关山月〔六〕,万国兵前草木风。成王功大心转小〔七〕,郭相谋深一作谋猷,一作深谋古来少〔八〕。司徒清鉴悬明镜〔九〕,尚书气与秋天杳〔十〕。二三豪俊为时出,整顿乾坤济时了。东走无复忆鲈鱼,南飞觉有安巢鸟。青春复随冠冕入,紫禁吴本作驾正耐烟花绕。鹤禁通霄凤辇备〔十一〕,鸡鸣问寝龙楼一作蛇〔十二〕。攀龙附凤势一作世莫当〔十三〕,天下尽化为侯王。汝等岂知蒙一作象帝力,时来不得夸身强。关中既留萧丞相,幕下复用张子房〔十四〕。张公一生江海客〔十五〕,身长九尺须眉苍。征起适遇风云会,扶颠始知筹策良。青袍白马更何有〔十六〕,后汉今周喜再昌。寸地尺天皆入贡,奇祥异瑞争来送。不知何国致白环,复道诸山得银瓮〔十七〕。隐士休歌紫芝曲〔十八〕,词人解《西溪丛语》善本作角撰河清一云清河〔十九〕。田家望望惜雨干,布谷处处催春种。淇上健儿归莫懒,城南思妇愁多梦。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

〔一〕洗兵马:《西溪丛语》:左思《魏都赋》:“洗兵海岛,刷马江洲。”《六韬》:武王问太公:“雨辎车至轸,何也?”云:“洗甲兵也。”《说苑》:“武王伐纣,风霁而乘以大雨。散宜生谏曰:此非妖与?王曰:非也,天洗兵也。”魏武《兵要》曰:“大将将行,雨湿衣冠,是谓‘洗兵’。”

〔二〕收山东:十月,广平王统郭子仪等,与贼战于陕城之新店。官军与回纥夹击,大败之,安庆绪自苑门夜遁,走河北,保邺郡。广平王入东京。

〔三〕朔方:《旧书》:肃宗大阅六军,南趋关辅,至彭原郡。房琯败于陈陶斜,方事讨除,而军半殪,惟倚朔方军为根本。

〔四〕葡萄宫:叶护自东京还,宴之于宣政殿。《汉书》:元寿二年,单于来朝,舍之于上林蒲萄宫。

〔五〕崆峒:《雍录》:崆峒山,在原州高平县,即“笄头山”,泾水之所发源也。《元和志》:陇山在陇州,陇山之北即灵州。灵州,即“灵武”也。肃宗即位灵武,南回自原州入,即崆峒在回銮之地矣。《南部新书》:崆峒山,在松州,属陇州西北界。蜀破后,路不通。即古之“空桐”也。

〔六〕关山月:《乐府解题》:关山月,伤别离也。

〔七〕成王:乾元元年三月,广平王俶自楚王徙封成王。五月,立为皇太子。

〔八〕郭相:吴若本注:郭子仪。

〔九〕司徒:李光弼。

〔十〕尚书:仆固怀恩。或云:王思礼收两京,迁户部尚书,怀恩虽有功,止诏加鸿胪卿。上元二年,始加工部尚书,岂即是怀恩?《八哀诗》哀思礼云:“爽气春淅沥。”亦与此诗语合。

〔十一〕鹤禁:《类聚》:太子晋乘白鹤仙去,后世称太子之驾曰“鹤驾”,禁曰“鹤禁”。《白帖》:《汉宫阙疏》曰:白鹤,太子所居之地,凡人不得辄入,故云“鹤禁”也。

〔十二〕问寝:肃宗即位,下制曰:复宗庙于函洛,迎上皇于巴蜀,道銮舆而反正,朝寝门而问安,朕愿毕矣。上皇至自蜀,即日幸兴庆宫。肃宗请归东宫,不许。此诗援据寝门之诏,引太子东朝之礼以讽谕也。“鹤驾”“龙楼”,不欲其成乎为君也。颜鲁公《天下放生池碑》云:“迎上皇于西蜀,申子道于中京。一日三朝,大明天子之孝。问安侍膳,不改家人之礼。”东坡云:“鲁公知肃宗有愧于是,故以此谏也。”《高力士传》:太上皇至凤翔,贼臣李辅国诏收随驾甲仗。上曰:“临至皇城,安用此物?”悉令收付所由。辅国趋驰末品,小了纤人,一承攀附之恩,致位云霄之上,欲令猜阻,更树勋庸。移仗之端,莫不由此。 龙楼:成帝初居桂宫,上尝急召,太子出龙楼门,不敢绝驰道。王融《曲水诗》序:储后睿哲在躬,出龙楼而问竖。

〔十三〕攀龙附凤:是时,方加封蜀郡灵武元从功臣。肃宗之意,独厚于灵武,故婉辞以讥之。“攀龙附凤”,郭湜谓李辅国一承攀附之恩,致位云霄之上是也。“岂知蒙帝力”“不得夸身强”,介子推所谓二三子贪天功以为己力,不亦难乎是也。

〔十四〕萧丞相、张子房:萧丞相,指房琯也。琯自蜀郡奉册,留相肃宗,故曰“既留”。或以谓指“杜鸿渐”,据《新书》“卿乃吾萧何”之语,非也。琯既罢,张镐代琯为相,故曰“复用张子房”。琯以至德二载五月罢相,以镐代。八月,出镐于河南。次年五月,镐罢。六月,琯贬邠州。琯、镐皆上皇旧臣,遣赴行在。肃宗疑之,用之而不终者也。

〔十五〕张公:《旧书》:镐风仪魁岸,廓落有大志,好谈王霸大略,自褐衣拜左拾遗。玄宗幸蜀,自山谷徒步扈从。玄宗遣赴行在,至凤翔,奏议多有弘益,拜谏议大夫。寻代房琯为相。独孤及《张公颂》:“隐居终南,盖三十期。天宝十四载,始褐衣召见。”令狐峘《颜真卿墓志》:“在平原,尝荐安陵处士张镐,有公辅之望。数年后,镐位列鼎司。”

〔十六〕青袍白马:《梁书·侯景传》:普通中,童谣曰:“青丝白马寿阳来。”后景果乘白马,兵皆青衣。《哀江南赋》:“青袍如草,白马如练。”

〔十七〕白环、银瓮:《竹书纪年》:帝舜九年,西王母来朝,献白环玉玦。马融《广成颂》:受王母之玉环,礼运山出器车。郑氏注:谓若银瓮、丹甑。《孝经援神契》:神灵滋液,有银瓮不汲自满。

〔十八〕紫芝曲:隐士,谓李泌也。肃宗即位八九日,泌谒见于灵武,调护玄、肃父子之间,为张良娣、李辅国所恶。及上皇东行有日,泌求归山不已,乃听归衡山。公以四皓拟泌,不独著其羽翼之功,盖亦以正肃宗为太子之名也。《收京》诗云:羽翼怀商老。其意深如此。

〔十九〕河清颂:宋元嘉中,河、济俱清,鲍照为《河清颂》,其序甚工。是时文士争献歌颂,如杨炎《灵武受命》《凤翔出师》之类是也。

笺曰:《洗兵马》,刺肃宗也。刺其不能尽子道,且不能信任父之贤臣,以致太平也。首叙“中兴诸将”之功,而即继之曰“已喜皇威清海岱,常思仙仗过崆峒”,崆峒者,朔方回銮之地。安不忘危,所谓愿君无忘其在莒也。两京收复,銮舆反正,紫禁依然,寝门无恙。“整顿乾坤”皆二三豪俊之力,于灵武诸人何与?诸人徼天之幸,“攀龙附凤”“化为侯王”,又欲开猜阻之隙,建非常之功,岂非所谓贪天功以为己力者乎?斥之曰“汝等”,贱而恶之之辞也。当是时,内则张良娣、李辅国,外则崔圆、贺兰进明辈,皆逢君之恶,忌疾蜀郡元从之臣。而玄宗旧臣,遣赴行在,一时物望最重者,无如房琯、张镐。琯既以进明之谮罢去,镐虽继相而旋出,亦不能久于其位,故章末谆复言之。“青袍白马”以下,言能终用镐,则扶颠筹策,太平之效,可以坐致。如此望之也,亦忧之也,非寻常颂祷之词也。“张公一生”以下,独详于张者,琯已罢矣,犹望其专用镐也。是时李邺侯亦先去矣。泌亦琯、镐一流人也。泌之告肃宗也,一则曰:陛下家事,必待上皇。一则曰:上皇不来矣。泌虽在肃宗左右,实乃心上皇。琯之败,泌力为营救,肃宗必心疑之,泌之力辞还山,以避祸也。镐等终用,则泌亦当复出,故曰“隐士休歌紫芝曲”也。两京既复,诸将之能事毕矣,故曰“整顿乾坤济时了”。收京之后,洗兵马以致太平,此贤相之任也。而肃宗以谗猜之故,不能信用其父之贤臣,故曰“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常不用”。盖至是而太平之望益邈矣,呜呼,伤哉!

公之自拾遗移官,以上疏救房琯也。琯夙负重名,驰驱奉册,肃宗以其为上皇建议,诸子悉领大藩,心忌而恶之。乾元元年六月,下诏贬琯,并及刘秩、严武等,以琯党也。《旧书》甫本传云:房琯布衣时与甫善,琯罢相,甫上言琯不宜罢,肃宗怒,贬琯为刺史,出甫为华州司功参军。按:杜集有至德二载六月《奉谢口敕放三司推问状》,盖琯罢相时,公抗疏论救,诏三司推问,以张镐救,敕放就列。至次年六月,复与琯俱贬也。然而诏书不及者,以官卑耳。镐代琯相亦罢,亦坐琯党也。公流落剑外,卒依严武,拜房相之墓,哭其旅榇,而肃、代间论事,则于封建三致意焉。此公一生出处、事君交友之大节,而后世罕有知之者。则以房琯之生平为《唐史》抹杀,而肃宗之逆状隐而未暴故也。史称琯登相位,夺将权,聚浮薄之徒,败军旅之事。又言其高谈虚论,招纳宾客,因董庭兰以招纳货贿。若以周行具悉之诏,为金科玉条者,琯以宰相,自请讨贼,可谓之夺将权乎?刘秩固不足当曳落河,王思礼、严武亦可谓浮薄之徒乎?门客受赃,不宜见累,肃宗犹不能非张镐之言,而史顾以此坐琯乎?请循本而论之。肃宗擅立之后,猜忌其父,因而猜忌其父所遣之臣,而琯其尤也。贺兰进明之谮琯曰:“琯昨于南朝,为圣皇制置天下,于圣皇为忠,于陛下则非忠。”圣皇于陛下,何人也?而敢以忠不忠为言,其仇雠视父之心,进明深知之矣。李辅国之言曰:“陈玄礼、高力士谋不利于陛下,六军将士,尽灵武功臣,皆反仄不安。”琯与镐在朝,何啻十玄礼、百力士,肃宗志岂尝斯须忘之?是故琯之将兵,知不安其位而以危事自效也。许之将,而又使中人监之,不欲其专兵也,又使其进退不得自便也。败兵之后,不即去,而以琴客之事罢,俾正衙门弹劾,以秽其名也。罢琯而相镐,不得已而从人望也。五月相,八月即出之河南,不欲其久于内也。六月贬琯,而五月先罢镐,汲汲乎惟恐锄之不尽也。琯败师而罢,镐有功而亦罢,意不在乎功罪也。自汉以来,钩党之事多矣,未有人主自钩党者,未有人主钩其父之臣以为党,而文致罪状,榜在朝堂,以明欺天下后世者。六月之诏,岂不大异哉?肃宗之事上皇,视汉宣帝之于昌邑,其心内忌,不啻过之。幽居西内,辟谷成疾,与主父之探雀何异!移仗之日,玄宗呼力士曰:“微将军,阿瞒几为兵死鬼矣。”论至于此,当与商臣、隋广同服上刑,许世子止岂足道哉!《唐史》有隐于肃宗,归其狱于辅国,而后世读史者无异辞。司马公《通鉴》乃特书曰:令万安、咸宜二公主视服膳,四方所献珍异,先荐上皇。呜呼!斯岂李辅国所谓匹夫之孝乎!何儒者之易愚也。余读杜诗,感“鸡鸣问寝”之语,考信《唐史》房琯被谮之故,故牵连书之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