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特大沙暴
1959年11月30日,发射试验大队官兵从新西庙搬到了7号库房。第二年春节过后,他们又搬到1号发射阵地旁住起了帐篷。
1960年3月11日,戈壁滩入夜的气温仍然在零下十几度。熄灯哨音吹过后,负责查铺查哨的郗祁生系上武装带,挎上手枪,走出帐篷。他抬头仰望着清彻的夜空,月亮出奇地大,月光也出奇地亮,斑斑驳驳的碎云片,在月光影射下幻化出奇形怪状的景象,或彩带飘舞,或牛马嘶鸣,或雄狮怒吼,一幅幅美景让人目不暇接。浩淼的银河横亘天穹,无比壮观,隔河相望的牛郎织女,无奈地眨着眼睛,传递着相思的信息。多么璀璨的戈壁夜空,多么谧静的边塞大地啊!他突然想起了朱自清的一句话:“一个人在苍茫的月光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竟是自由的人了。”何时才能到达朱老先生所说的自由境界呢?他苦苦一笑,随即绕着帐篷转到了东北角。
“谁?”从隐蔽处传来一声问话。
“我。”郗祁生回答后反问,“口令?”
“忘记。”
郗祁生心想,哪有这个口令?刚才领口令时,文书告诉他今晚的口令是“艰苦”和“奋斗”,可没说是“忘记”啊?郗祁生看着从黑暗走出了人称“周扒皮”的邹巴璞。
邹巴璞是发射中队的一位老兵,也是一位久经战场考验的老司机,在朝鲜战场生死运输线上,运兵员,送弹药,不知闯过了多少鬼门关。他个子不高,黑黑脸膛,厚厚嘴唇,一双深陷的眼睛特别突出,瞪人的时候,目光冰冷,令人生畏。但他心地善良,生性乐观,还爱搞个恶作剧,整天嘻嘻哈哈。当时连队发下了一本小说《高玉宝》,书中《半夜鸡叫》一章有个老地主叫周扒皮,大家就按邹巴璞的谐音,给他起了个外号“周扒皮”。开始时,邹巴璞不是和这个吹胡子,就是和那个瞪眼睛,但经不住你叫我叫大家叫,慢慢地,他就应答下来了。再后来,上至团长,下至新兵,人人叫他“周扒皮”,而他的真名却很少有人知晓。再后来,他所在汽车团奉调归属7169部队,“周扒皮”的美名也随之回国,辗转到了靶场施工现场。再再后来,邹巴璞调到发射中队当司机,“周扒皮”的雅号也因他的到来而带了过来。一向讲究带兵正规严格的中队长许锦川一听到这个外号,当即严厉制止。他在点名时批评说:“军队内部不准起外号,叫外号。”为此,他掏出《内务条例》,专门读了有关称谓的章节。经过批评,大家当着许队长的面不敢叫了,但背着许队长,还是叫他周扒皮,就连指导员、副中队长、副指导员也这样叫。后来,齐司令到发射中队蹲点半个月,开口闭口也叫他“周扒皮”。这样一来,“周扒皮”又进一步扩大了影响,成了基地上下知晓的“名人”。
周扒皮走到郗祁生跟前,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戏谑地说:“小郗同志,查岗啦。”
郗祁生看到周扒皮斜挎着枪,歪戴着帽,比电影中国民党兵的形象还稀拉。他作为今晚查哨的干部,应该立即纠正这种吊儿郎当的形象,但一想,他是个老兵,在齐司令面前都嘻嘻哈哈,我要说他,他才不在乎呢,说不定还会遭他一顿讥讽。郗祁生从小在军营长大,深知在军队中有两条最为重要,一是资格,二是等级。就以周扒皮为例,他是解放战争入伍的老兵,在中队除了指导员,就他的军龄最长。对许锦川,他不叫中队长,而是叫老许;对英勇飒镝,他叫老英;对刘兴龙和才提升为副指导员的丁书元,他直呼其名;而对分队长以下的干部,通通在姓氏前面加个“小”字。想到这,郗祁生到了嘴边的话也就咽了回去,不过他还是问了他有关口令的事。
周扒皮嘻嘻地笑着说:“真鸡巴忘了。”
“要是有情况怎么得了?”
“和平时期,别瞎操心。”停了一会儿,周扒皮凑到郗祁生耳朵根说,“这里荒无人烟,连个兔子都没有。小郗,你歇着去吧!”
郗祁生可不敢马虎,《内务条例》要求每夜至少查铺查哨两次。但郗祁生这段时间特别能睡,他怕一会儿醒不来,就叫周扒皮一会儿叫醒他。
周扒皮听后,突然一本正经地说:“扯淡。是你查哨还是我查哨,怎么能倒过来让哨兵喊你呢?”
“我一沾到床上,就醒不来。”
“新兵蛋子吧。老子教你个法子,回去先喝上一缸水再睡。”
郗祁生一想,还是老兵有心眼。他笑着告诉他今晚的口令,然后绕着几个帐篷检查了一圈,回去喝了杯水,就钻进被窝进入梦乡。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郗祁生被尿憋醒了。他睁开眼睛,听到外面风刮得呼呼直叫。他一骨碌爬起来,走出帐篷。前半夜还安宁谧静的大地,一下子狂风大作,咆哮如雷,沙粒哗哗地扑打在他的脸上,像针刺似的疼痛。
“口令?”
“艰苦。回令?”
“奋斗。”从黑暗中走出了瘦小的新兵武润学。
郗祁生问有没有什么情况,武润学说一分队的帐篷掀开了一角,他已经把它压好了。
正说着,一阵狂风又把一分队的帐篷掀了起来。狂风夹带着黄沙,卷进了帐篷,朝一分队长刁弋新的脸上直扑过去。
刁弋新一下子惊醒了,厉声喊道:“起床!开灯。”
“停电了。”不知谁喊了一声。
“快!全副武装。”刁弋新迅速穿好衣服,打着手电跑出帐篷,正好遇到郗祁生。“情况不妙,快去叫醒中队领导。”
郗祁生朝中队部跑去,迎面碰到中队长许锦川和指导员英勇飒镝。许锦川命令他火速叫大家起床,打好背包,看管好个人物品。
郗祁生拿起哨子,嘟嘟地吹起来。许锦川大声吼道:“吹哨顶屁用,到各个帐篷去喊!”说完又让他通知六分队长组织气象观测人员监视天气变化情况。
“赶紧起床,打好背包,原地不动,看管好个人的物品。”郗祁生大喊了几声,急急忙忙朝六分队的帐篷跑去。在帐篷门口,他和端木艳娇撞个满怀,一下子把眼镜撞掉了。郗祁生对端木艳娇大声喊道:“立即起床,全副武装,看管好物品。许队长命令你立即组织气象观测。”
“明白。”才提升为六分队长的端木艳娇返身走进帐篷,大声喊道:“起床!柯美玫带观测组进行实况观测,其余人员全副武装,看好自己物品,不要到处乱跑。”
郗祁生蹲在地上摸眼镜,柯美玫出来一脚踩上了他,他哎哟一声。柯美玫问他在这干嘛。郗祁生说,眼镜掉了。柯美玫一听,也蹲下去帮他寻找。
这时,风刮得更急了,端木艳娇打开手电,看见柯美玫和郗祁生正头顶着头蹲在门口。端木艳娇早已掌握了柯美玫一直暗恋着郗祁生的情况,看到这一幕,十分生气,心想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她用有生以来的最大嗓门吼道:“柯美玫,你磨蹭什么?赶紧带人观测去。”
“我在帮郗祁生找眼镜呢。”柯美玫摸到了眼镜,一把塞给郗祁生,起身带人跑步去了观测场。
“哗——”西北角的一顶帐篷被刮倒了。
“快起床,打上背包。把武器弹药看管好,把自己东西看好。”许锦川冒着狂风,到各个分队帐篷前一遍一遍地大声呼喊。
“嘶——”一分队的帐篷被撕开了。“不要乱动,都坐在自己的背包上,用布条堵住枪管。”刁弋新大声地吩咐着。
“呼——”女军人的帐篷被风吹得鼓了起来,帐篷里发出一阵阵尖叫声。“不要乱!抱住自己的被子,挤紧点,都蹲下。”许锦川赶过来对端木艳娇大声喊。
“哎哟!”一名女战士被一阵狂风连人带被子卷了起来,一下子刮出去好几米。正在赶过来的副指导员丁书元一把将女战士抱住,大声说:“快蹲下,背着风蹲下。”
“嘶——”炊事班的帐篷被风撕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接着像水库决口似的往里灌沙子,灌得几名炊事员眼睛都睁不开。
炊事班长一边大喊着指挥大家护卫好炊事用具和粮食,一边用被子盖住副食品。两名炊事员像两尊泥塑像,死死地趴在主食堆上,面袋上面盖着他俩的棉被。
司务长跑过来,大声喊叫:“炊事班长,快带人过去看住锅碗瓢盆,把水缸盖严。”
“是。”炊事班长让身边的一名炊事员把副食品看好,随后叫上三名炊事员跑到当伙房用的那个帐篷,只见门已被吹掉。两名炊事员一个箭步,跃到两个大水缸前,水缸盖已被风卷走,他俩全身趴在上面,紧紧地护着水缸。
炒菜的炊事员直奔调料箱,一看食盐、胡椒粉、五香粉全吹翻了。他哭丧着脸,这可怎么炒菜!再一看,食油瓶也吹倒了,不过幸好油没有洒出来。他把三瓶食油护得紧紧的,生怕风再把它夺走。
这时候,风的呼呼声,沙子的敲击声,帐篷被吹倒的哗哗声,物品撞击发出的乒乓噼啪声,人们的喊叫声,成了一曲天籁合奏曲。但在这种不和谐的合奏曲下,人们享受的不是天籁之美妙,而是一种恐怖,一种惩罚。
发射中队官兵们在黑夜中和沙尘暴搏斗了两个小时,天总算慢慢亮了。中队领导把分队长召集一起,简单地听了各分队的情况汇报。全中队的15顶帐篷,被刮跑了4顶,刮倒了5顶,撕裂了3顶,掀掉顶部1顶。许锦川、英勇飒镝、刘兴龙和丁书元四位领导,看着东倒西歪的帐篷和疲惫不堪的官兵,内心比昏暗的天空还要阴沉。然而,他们没有把这种阴冷的气色流露出来,毕竟他们是经过战争洗礼、见过无数惨烈场面的指挥员。
英勇飒镝问风有多大,端木艳娇说最大风速41米/秒,比12级台风还厉害。
“这疙瘩的老天爷呀,要考验咱们了。来吧!我们接受挑战。”许锦川啐了口沙子,虎着脸对八名分队长说,“回去做两件事:一是收拢各自的物品,二是修复帐篷。”说完转身问端木艳娇自己能不能修。端木艳娇是个要强的人,虽然心里没底,但她还是硬着头皮说没问题。许锦川从心里爱怜她,也知道她的分队女兵多,男兵少,便让王来喜抽人帮她一把。
端木艳娇回到女兵帐篷,还未等她说话,新兵赵兰慧扭扭捏捏地对她说:“分队长,俺的……唔……俺……”
“俺什么?”端木艳娇不耐烦地问她。
“俺的那个……不见了。”赵兰慧低着头说。
“看你,怎么一场风沙把你刮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只见几个女兵神秘兮兮地笑起来。柯美玫走过来,诡秘地在端木艳娇耳边说,赵兰慧的秘密用品被大风吹到爪洼国去了。
“赶紧找去啊!”端木艳娇一听,也笑起来,“不管谁的,统统收回来。”说完,她也翻看了自己的用品,发现她的个人卫生用品也吹跑了。突然,柯美玫大声喊叫起来:“不好了!气象观测记录本刮跑了。”
这可是个大事,在这个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过去从来没有气象资料,发射中队进驻后,气象分队立即建立了气象观测站,才第一次有了逐日记录的完整气象数据。这些资料是他们这几个月的心血啊!端木艳娇当机立断,派柯美玫和赵兰慧把记录本找回来。
柯美玫和赵兰慧撒腿就跑出了帐篷。跑出几步,赵兰慧又折回来,问要不要把自己的卫生用品捡回来。
“找记录本!都什么时候了,还顾那些破玩艺。”端木艳娇刚说完,又改口说,“碰上也顺便捡回来。”
半小时过去了,柯美玫和赵兰慧没有回来;一小时过去了,她俩还是没有回来。焦虑不安的端木艳娇又带着两名女战士冲了出去。端木艳娇顺着刚才柯美玫和赵兰慧跑出的方向,一口气跑出了三四公里。她们四处张望,急得大声呼喊,然而那怒吼的风声,把她们的喊声掩盖得毫无声息。
“咱们分头去找吧?”
“不行,那样太危险。”端木艳娇说完,拉扯着她们俩,继续朝前搜索。
“那边有人。”
在左边一百多米远处,模模糊糊现出了人影。端木艳娇奔跑过去,终于看到了柯美玫和赵兰慧。她俩身上挂着红的白的黄的蓝的花的男的女的裤衩和内衣,还有一件男军衣两条军裤一顶皮帽,正艰难地一步步顶风往回走。柯美玫见到了分队长迎接她们,从怀里掏出两个记录本,使劲地朝端木艳娇晃了又晃。端木艳娇迎上去,紧紧地抱住了疲惫不堪的两位战友。
柯美玫边走边对端木艳娇说:“我俩出门不远就发现了一件短裤和一个乳罩,然后就顺着风向,走了大概两公里,找到了第一个记录本。我们继续朝前走,沿途一会儿捡到一件内衣,一会儿拾到一条短裤,最后在一个乳罩旁边,找到了第二个记录本。分队长,我们终于完成了任务。我一看时间已经很长了,其他东西就去他的了。要不是遇到你们,我们还准备继续朝那边走呢。”
端木艳娇不无担忧地说:“要是再往右偏,不知拐到哪里去了。”
她们往回走了一段,迎面来了几个人。走近一看,原来是许队长带人寻找她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