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小雪,分封各地的小王爷们启程了。小王爷们离开牢笼般的皇宫大院,在旅途的终点迎接他们的,将是一座座名为王府的奢华牢笼。
帝都终究是帝都,云集天下财富,因几个月前的夺位大战变成战场的帝都,如今又云集高官巨富,屋舍楼宇被重新整修一新,又是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全然看不出当初的惨烈。
小王爷们的马车镶金嵌银、锦绣华丽,护送王爷们的亲兵浩浩荡荡。一时间,观看王爷们离京成了帝都里的一件盛事。然而只有端坐车中的王爷们才知道,华丽的马车内部,是手臂粗的钢笼。在到达王府之前,这些尊贵的华服囚徒们不允许离车半步。巽帝需要一个兄友弟恭的好名声以服膺天下,与那些叛乱的兄长们划清界限。诛杀兄弟的事情,他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做。
帝都郊外,马车分道扬镳,诸位皇子分赴南方莺歌燕舞的封地,唯独斟云转往北方塞外沙漠、苦寒之地。出了承天郡,过了凤花郡,就彻底离开了中土的一切繁华之地,西北各郡都是人烟稀少,加之这几年来的诸皇子叛乱,昔日繁华的大城市被摧残成破败的小城,小城变破落的村镇,而一些原本的小村镇,则被抹平成百里无人烟的残垣断壁,流寇随处可见。
在到达云砂郡前,巽帝安插在队伍中的侍卫们原本有很多机会下毒手,可以顺理成章地栽赃到山贼流寇头上,说是他们杀害了小王爷。但是同行的除了这支护送队伍,还有大量跟随在后头,试图抱团求安全的商旅队伍。那些商旅有些也聘请了押送货物的镖师,府兵头领赵龙不知道这其中潜伏了多少偃师千乘的佣兵,他只知道偃师千乘不会坐视重要的人质在半途被人做掉。
商人分好几类:坐在马车里的几个商人由镖师前呼后拥,押送着价值不菲的货物,多半是与塞外戎狄有生意往来的大商家旗下商人;跟在马车后头,推着双轮木头货车,瘦骨嶙峋的几个商人,多半是讨些辛苦钱过日子的寻常行商。赵龙知道陛下不会让他单独执行这么重要的任务,在那些行商中间,必定还有朝廷的暗桩。他留意到有几个镖师太阳穴高高鼓起,显然是内家高手,衣服崭新,不像常年风餐露宿、行走商路的寻常镖师。有一个微胖的商人手里不停搓着两个铁球,肉乎乎的手掌似乎指力很强。
他们是偃师千乘的秘密佣兵?还是陛下派出的细作?赵龙不清楚,也不好草率地和他们接头,只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最让赵龙不安的是,柳梦零不知潜伏在何处,他只知道帝都的缇骑密探们说柳梦零已经出城北上,多半是乔装打扮混在商旅中。
“赵头领,你这东张西望的,是想找我?”柳梦零策马前行,走到赵龙身边,让他打了个冷战。柳梦零根本不屑于躲藏,也不屑于伪装,只是用青纱蒙脸,遮挡一路的风尘。
赵龙讪讪地说道:“姑娘前些日子独闯禁宫,武功好俊,只是不知道可否告知这师承来历?”
柳梦零道:“没什么师承。在另一个你们不知道的地方,各位叔叔伯伯见我是孤儿,同情我,一人教我几招,胡乱学的。要吃零食吗?”她零食从不离身,那透明的容器薄如蝉翼,又像水晶般剔透,纵使是见多识广的赵龙也认不出这是什么东西。
赵龙摇头,他知道偃师千乘的妖女掏出来的必然是不能掉以轻心的古怪玩意儿,也不敢去接。要除掉斟云只怕不是容易的事,仅仅是妖女这关,大概就不好过。
“吃吗?”柳梦零掀开锦绣车帘,将一包零食隔着牢笼扔给斟云。这个小王爷可好伺候得很,什么干粮面饼窝窝头都吃,既不挑剔也不闹事,几本读书人不屑看的木工铁匠的工具书就能让他看得入神。看来到了云砂郡后,也将会是个不问世事的闷王爷,不会像别的纨绔王爷们那样斗鸡遛鸟、欺男霸女、惊扰百姓。
在这时局不靖的年代,出远门是很危险的事。离开凤花郡之后,赵龙看着周围群山中偶尔可见的荒废村落和农田,心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这里的人都去哪里了?
突然间,山谷中传来喊杀声,狭窄的山道上,大群山贼从前后两头截住队伍。队伍中的商旅也算是常走商路,纵使害怕,也没自乱阵脚,纷纷缩往队伍中间。雇来的镖师们则挺身而出,浑然不惧,他们吃的就是这碗刀头舔血的饭。
“保护王爷!”赵龙大声下令,府兵们迅速围着马车,手持刀剑一致对外。赵龙知道,虽说陛下的密旨是除掉斟云,但是眼下有柳梦零在场,贼人不可能得手,所以万万不可指望靠山贼来取斟云性命。要是此刻不全力保护王爷,露了馅,难免会遭柳梦零怀疑。
他们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瘦骨嶙峋,胸口肋骨根根凸起。这就是传闻中的穷人吗?斟云掀起马车帘子一角,第一次看见他在深宫中从未见过的世界,贫穷破败到比宫中荒院还破败的世界,他从来不知道这世上还有那么穷的人。
山贼围了过来,赵龙取出铁胎硬弓,搭上镔铁箭,麾下府兵也弯弓搭箭,只见一声令下,箭矢纷纷射向山贼!这些府兵不愧是大内侍卫出身,训练有素,箭无虚发,山贼纷纷倒地,每个都是一箭毙命!
府兵砍瓜切菜般杀光了山贼。“区区山贼也敢造次!”赵龙高喊,气势震慑全场。但是在他身后,没有传来他预想的欢呼声,赵龙转身,只看见大家都避开他的视线,似乎想和这些府兵们保持一段距离。
“梁六,你带几个人,到山里看看。”柳梦零对一名镖师下令。很明显,这名镖师是偃师千乘的人。
他们草草安葬了山贼们,柳梦零用小刀削了木头,刻了字,做成简陋的墓碑插在土坟前。她的小刀非金非木,看得赵龙心中好奇。“柳姑娘,这刀,可否借在下一看?”赵龙忍不住开口讨要,习武之人谁不爱刀?
柳梦零把刀递给他,刀极锋利,吹毛断发,但是刀身极短,不足一指长。赵龙大感可惜:“如此锋利的神兵利刃,可惜太短,连条狗都杀不死。”
“本来就只是把水果刀。”柳梦零小声说道,站起身回到斟云的马车边,并不屑于理会赵龙。她手掌一道寒光闪过,马车的铁锁应声裂成两半。府兵们立即包围了柳梦零,他们接到的命令是到达王府之前绝不可放斟云出来。
队伍分成了三派:一派是以赵龙为首的府兵;另一派是以柳梦零为首的偃师千乘佣兵,两者剑拔弩张;还有一派是生怕殃及池鱼的寻常商旅和他们的押货保镖们,离那两派远远的。
赵龙长剑出鞘,他虽然武艺高强,但是当看到柳梦零从手上戒指中牵拉出细如毛发的丝线,摆开架势横在胸前时,他只觉得心底发毛。那丝线末端竟然是一个黄豆大小的千针吊坠。这丫头兵器古怪,武功多半也极为古怪,还真不知该如何拆招。
“不可!万万不可!这荒郊野外山贼众多,你们大伙儿要是内讧个两败俱伤,山贼来了我们就全完了!”老宦官曹公公大呼小叫地从中劝架。
“你这武器是‘天蛛丝’?偃师千乘的谪仙子是你什么人?”赵龙的声音都在颤抖,小小年纪却能一次调动三十五座飞楼,柳梦零必定与偃师千乘两大首领之一的谪仙子有关。
柳梦零看了一眼双腿打战的曹公公,手一松,丝线缩回戒指,却不理会赵龙的问话。
这煞星惹不得,无论柳梦零武功是高是低,万一伤了她,只怕谪仙子会震怒。赵龙想起了在宫里时巽帝说的那句不要追,那是真惹不起。好在车门虽然打开,斟云却不下车,也不算违反了巽帝的密旨。
斟云是个好王爷,他不想让别人为难,只是坐在车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双方剑拔弩张,好像整个事情都和他无关,正如当初诸位皇兄造反时那般事不关己。
梁六回来了,带着一个瘦巴巴、怯生生的小丫头,十二三岁,低着头,沉默。赵龙问:“这丫头哪来的?”
“山贼的女儿。”梁六话音未落,赵龙的剑便朝小丫头刺去!突然一股强硬的力道从剑上传来,只看见柳梦零的细丝缠住剑刃,那些细丝也不知道是什么炼成,竟然把锋利的剑锋勒崩了几个小缺口,硬是让他刺不进半分。
赵龙大声问:“她是山贼的女儿!斩草除根你不懂?”
梁六抬起头,直面赵龙:“你以为别人想当山贼?这诸皇子之乱,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多少村庄遭了殃,多少田园被毁,多少人家断了活路?太平盛世时大家都是安分守己的良民,你以为要是有活路,他们会放着小日子不过,去当丧尽天良的山贼?要不是他们饿急了,饿死人了,敢打劫这全副武装的商旅?”
柳梦零问:“全村,就剩她一个?”
梁六点头:“我去到的时候,那些老人孩子饿死的饿死,病死的病死,剩下的知道打劫咱们的青壮年都被杀了,也跟着跳崖自尽。要不是我身手快,只怕连这小丫头都救不回来。”
赵龙蓦然想起,自始至终,柳梦零就没对山贼出过手。柳梦零带这丫头到一旁坐下,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袋零食,小丫头不哭不闹也不作声,瘦得像个空麻袋搭在骨架上,怯怯地不敢接。直到零食塞到她手里,才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然后是一阵咳嗽,声音不大,却很虚弱。
柳梦零也不过是十五六岁,却是身材高挑、婀娜有致。她一身衣裳都是最好的北国雪狐皮绒,寸布寸金,就连皇室的公主们也未必有这么名贵的衣料,居然毫不珍惜地裁剪成寻常农夫家女儿那种便于劳作的短衣,款式难登大雅之堂,一路随队骑着高头大马,风吹日晒,衣服沾了尘土,伤了名贵的衣料也不以为意。无论多贵的衣服,脏了就直接扔了,端的是有钱任性。
相似的年龄,天壤之别的身份,区别只在于投胎这门技术活儿。赵龙慢慢放下剑,默许了柳梦零收留这山贼的女儿。
一路再无意外。越靠近云砂郡,群山就越荒凉,起初还能看见些生活在残垣断壁间的老弱病残,到后来甚至连人烟都没有了,尽是荒漠,荒凉得连山贼都活不下去,早逃荒去了。
在以前,云砂郡被划分为云阳、飞砂两郡,云阳郡为昔日云阳侯封地,飞砂郡由朝廷直管。云阳侯被诛杀后,两郡合二为一,称为云砂郡。
当商旅跨过荒漠尽头的群山,踏进云砂郡后,又是另一番景象,帝国的衰落导致这偏远的荒郡早已失守,官员弃城逃亡。乡下的村落个个高墙围屋,以连弩把守村口,防守严密,似乎是为了防山贼,但是又像山高皇帝远的土皇帝架势。一座座村落虽不如中土那般富裕,但是村庄中有许多特殊的提泵深井,井上竖了硕大的风车,以塞外的大风作为动力,提升井水,竟然也在干涸的荒原上开辟出一片片农田。
柳梦零吩咐手下打出偃师千乘的旗号,沿途土豪乡绅倒屣相迎,让赵龙很不是滋味。皇权在这里毫无用处,倒是偃师千乘这些妖人的名头极响。
又过数日,行道上却商旅密集起来,赵龙让人一打听,才知道这些商旅多半是前往云砂郡最大的城池——云阳城。云阳城是一座孤城,它是兵家重镇,昔日云阳侯全家被诛杀后,仍有不少士卒拖家带口扎根在这城里。虽说早没了守将,但是那些百战老兵父死子继、同仇敌忾,一直守着这座城池,日子久了,却也自成一体。朝廷号令难以到达这里,外敌戎夷也攻不破这座城,反倒是成了保得一方平安的栋梁巨柱,坐镇交通要冲,各国商旅如织,算是塞外最繁华的城市。
这座云阳城,竟然还有朝廷的县令。当赵龙看见县令带着县衙官吏百工在城门前跪迎王爷大驾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朝廷的圣旨,县令早已收到,并将王府整修一新,只待王爷入住。那是巽帝派出了二十名信使才送达的圣旨,其中十一名已经在路上遭遇山贼打劫丧命,又有六名信使被洗掠郡内的蛮夷野人杀害。
赵龙私下问了云阳城的冯县令,才知道他在这里担任县令已经十二年了,远超朝廷规定的任期,他无法离开被兵荒马乱的周边郡县重重包裹的云砂郡,也没有新的官员过来交接,所以他只能一直在这里做县令。赵龙知道,朝廷在这十二年间,多次派出官员接替他,但是都在半路被贼人劫杀,闹到最后,官员们一听到要被派往云砂郡任职,宁可挂冠离去,也绝不上任。
王爷的到来,成了云阳城的一件大事,大街小巷都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这里地处边远,民风夷化颇多,不似中土严守礼节尊卑,百姓不知敬畏王权,不知跪拜回避,只知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让赵龙极不习惯。
赵龙留意到,冯县令对待朝廷一行和对待柳梦零的态度有所区别:对待朝廷,那是毕恭毕敬;对待柳梦零,则是敬如天上仙。冯县令一路将车队送到王府前,小声说道:“仙子,一切都是按照您的意思办的。”
柳梦零抬头看着高高的王府牌匾,眼角泛着泪,对县令说道:“你做你的朝廷命官,做好本分工作即可,不必两头讨好左右为难。凡事我心中有数。”
衙门的县丞私下提醒赵龙:“这位大人,这云砂王府就是昔日的云阳侯府。小的年轻时,曾经远远见过柳侯爷,真是人品俊朗的少年英雄啊!要是侯爷还在,这塞外诸郡,断然不会落到这般境地。唉……”说罢摇头叹息。
勾结偃师千乘的妖人,那是诛九族的大罪。赵龙知道,要是追究起来,光是冯县令对待柳梦零的恭敬就逃不了这条罪名。
柳梦零对赵龙说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勾结妖人嘛!真要按王法论罪,请从当今皇帝斟巽的九族诛起。”说罢抬脚进了王府。
马车进入云砂王府,斟云下车,抬头看着这四面高墙围绕着的雕梁画栋之地。一间又一间的豪舍美宅,迷宫般的回廊楼榭,塞外冬来早,薄薄的积雪压在红墙绿瓦上,落在院中虬结的松树上,院里池塘却不见积雪,兀自透着暖气。
“这是……温泉?”斟云不解地问。
柳梦零牵起斟云的手,不顾男女礼教大防,奔跑在曲曲折折的回廊里,穿过一道道门、一座座楼。温暖的溪水在王府中蜿蜒穿过一座座庭院,为积雪点缀的庭院带来暖气,滋润着四时花卉和怕冷的树木。柳梦零带斟云寻找溪水的源头,最后他们到达了奇异鲜花争相斗艳的后院。
后院尽头有一栋房子,岩石砌成,不起眼。柳梦零按下一块石头,石门慢慢升起,里面是一座很大的水井,井口宽达十七八丈,水井里机枢转动,热气腾腾的清水由着一级级的巨型提水泵提升到地面,成为王府水脉的源头。
“这是?”斟云有些震惊,他跟着柳梦零顺着井壁的石头台阶走到井底,抬头看着六七丈高的金铁机枢,不敢想象天底下竟然有这么庞大的机械。
“不过是一个提水站。”柳梦零道,“云砂郡原本应该不缺水,这个郡降雨量充足,可惜土地都是容易渗水的砂岩,一场雨过后,水都渗到地下,汇入地下暗河了,所以大地表面变得干旱贫瘠。这座提水站把地下暗河的水提升到地表,在王府中形成人造河,这些河水流经整个王府,汇入云阳城的人工河道,最后流出城外,成为灌溉农田的用水。”
斟云问:“这是谁建造的?”
一名负责看守提水站的老人走进门,用苍老的声音说道:“十九年前,柳侯爷受封云阳侯,来到这贫瘠荒凉的云阳城,深感水源缺乏、地瘠民贫,却又一筹莫展。侯爷御敌国门外,与偃师千乘交手大大小小数十仗,打出了亦敌亦友的交情。”
斟云静静地听老人说着故事:那时,偃师千乘远不如今日强大,威力无匹的飞楼还未诞生,在朝廷眼中也不过是炼制些铁砂、火药,玩弄些奇技淫巧的工匠村夫,为患还不如寻常山贼流寇。柳侯爷不过弱冠之龄,他的对手余魔尊还未成为偃师千乘的首领,另一名后来的首领谪仙子当时也只是豆蔻年华的女子,多次交手过后,双方都摸清了对方的底线,惊觉对方都不愿伤及百姓,于是化敌为友。在这云阳城内的酒肆茶馆、云阳城外的荒郊山岭,不少地方都留下了他们结伴相游、把酒言欢的足迹。
老人道:“这些提水站就是当时谪仙子建造的,全城共有三十六座,滋润了大地,养育了一方百姓。余魔尊杀戮无常,谪仙子造福苍生,偃师千乘这两位首领,性子是截然相反。”
“然而好景不长,短短的几年之后,四海升平,帝尊下旨诛杀开国功臣,一切正如古话所言: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十三皇子亲率三十万大军,征讨云阳侯,余魔尊和谪仙子当时并不在云砂郡,待到谪仙子赶回云阳城时,全城被毁,百姓死伤无数,侯爷已经战死。谪仙子怒不可遏,朝廷的三十万大军被杀得片甲不留。”
“但这还不算完,半年之后,太子斟长生征讨璩国,璩国竟然以区区一座荒山作为价码,请来偃师千乘。余魔尊亲自出手,飞楼第一次出现在战场上,太子阵亡。尸身运回帝都后,帝尊一夜白头,收殓安葬时却在尸身上发现一句用血写成的警告:你杀我柳兄弟,我杀你太子。”
这些故事,斟云听过了也就罢了,并不如眼前的蒸汽机关更让他着迷。他怔怔地站着,睁大眼睛看着井边滚烫的锅炉,腾腾的蒸汽推动气缸和曲轴,生出澎湃的力道,带动提水车,将地下水源源不断地提到地面。这些古怪的锅炉中不见柴火热源,却大半截都浸泡在水里,利用水带走多余的热量,烧得井水沸腾,蕴含的能量实在惊人。
斟云问:“这提水站的动力是……”
“上古先民留下来的核锅炉,利用放射性元素衰变散发的高热作为动力。”柳梦零道,“这世上隐藏的秘密远超你的想象,以后再慢慢带你见识。”
“上古先民?”据说上古先民飞天遁地、移山填海无所不能。一直以来,斟云以为上古先民只是一个荒诞不经的古老传说。
柳梦零点头:“上古先民的科技远超你们想象,可惜来到这世界后,缺乏重建高科技世界的条件,原本先进的科技代代失传,到了这一代,已经所剩无几。待到哪天大风起,沙尘暴带走荒漠上的沙子,我再带你去看看上古先民遗留在沙漠中的那些古代飞船。”
“我不许!”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斟云抬头,看见府兵首领赵龙。赵龙大声说道:“机关妖术,祸国殃民!我不许你带王爷碰触那些妖术!”
柳梦零才不管赵龙怎么想,她带着斟云,沿着巨井墙边的螺旋阶梯,一步步走上地面,直面赵龙,盯着他的眼睛。赵龙退了半步,他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强大的十万夫长。柳梦零攻破帝都时,赵龙只是普通侍卫,亲眼见过柳梦零麾下飞楼和佣兵的厉害,知道自己绝不是她的对手。
赵龙让开道路,柳梦零带着斟云离开,走到门外,才知道赵龙派了六七十名府兵包围了石屋。这些府兵全然不敢造次,因为他们身后,是梁六率领的一百多名偃师千乘佣兵,两人盯一名府兵,正用劲弩指着他们的后脑勺。
皇家争权从不顾念手足之情,斟云心底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既不问,也不害怕,当作什么都没看见,跟着柳梦零离开后院。
气氛剑拔弩张,离撕破脸只有一步之遥。当老宦官曹公公匆忙赶至时,赵龙谎称是不放心王爷与偃师千乘的柳妖女独处,生怕王爷出意外,才如此大张旗鼓派府兵包围石屋。
曹公公叹气:“罢了,赵龙你能被派到云砂城伺候小王爷,也是一种福气,多少侍卫一生都想着能外派到王府伺候王爷,成为小王爷身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头领,也总强于在深宫中被呼来喝去,朝不保夕。”
赵龙问:“公公似乎话里有话?”
曹公公摇头:“话里有话也罢,话尽于此也罢,总之王爷就是咱们的主子,要是王爷不在了,你我又要何去何从?”
赵龙陷入沉思。
曹公公并不是个招人喜欢的人,家丁禀报说有富商求见小王爷,他便转身前去迎接。当曹公公离开后院,踏进前厅时,立刻从一个满脸愁容的糟老头子变成趾高气扬的老太监。塞外商路的大商家们向来富裕,他们和气生财,商路上的各方势力都需要打点到位,云砂王好歹算个王爷,这打点自然是少不了的。
曹公公并不是那种得势的太监,他只是宫中草芥般一文不名的老阉人,无依无靠,就连少得可怜的薪俸也常被克扣,否则当初也不会被派去陪着并不得宠的斟云。如今斟云已经是云砂王,年少不管世事,又未迎娶王妃,这偌大的王府,自然就是曹公公这掌事太监说了算,也算是混得个出人头地了。
客厅里,几个商贾见了曹公公,点头哈腰地问好,奉上厚礼,庆祝王爷乔迁新居,而潜台词自然是希望王爷高抬贵手,莫要拦了大伙儿的财路,以后有财大家发。
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搪。曹公公不作声,架子摆得高高的,一双细小的老眼睛藐视这些商人。商人满脸谄笑,从袖子里掏出一盒珠宝,双手奉上,在曹公公耳边小声说道:“请公公笑纳,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曹公公这才露出笑容,命人奉茶,商人们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送走商人,曹公公独自坐在客厅里,品尝着他大半辈子都没尝过的好茶,心里琢磨着这云砂城里的势力生态。作为在宫中战战兢兢大半辈子的老宦官,分清楚谁是必须小心伺候的正主儿、谁是可以敷衍的空架子,是攸关性命的大事。
这云砂城里的头号势力,自然是手握重兵,甚至可以废立皇帝的偃师千乘,柳姑娘身为偃师千乘的人,那是要小心伺候的;第二把交椅的势力,那自然是守城的云阳老兵,至于这云阳老兵听谁指挥,一时之间并不清楚,但是他们既然是昔日柳侯爷旧部,那多少会给柳姑娘一些面子;第三把交椅只怕要算云阳县令冯大人,县令虽是流官,但是他在位十二年之久,流官却也变土皇帝,况且衙门里的典史、县丞、主簿和衙役们都是地头蛇,如果冯大人没有一点儿手腕,只怕是镇不住的。而赵龙,虽是陛下派来的府兵头领,手下却只有区区三百人,云砂城距离帝都千里万里之遥,他赵龙又能动得了谁?
至于小王爷,那更是要小心保护着。各方势力虽强,小王爷却是他唯一的靠山。小王爷不死,他才有作威作福的本钱,要是小王爷没了,就没有人需要他这掌事太监,到时候无家可归,只能饿死街头。
想到这里,曹公公拿了礼物的清单,故意删掉价值连城的夜明珠、美容养颜的蛟珠粉以及少量名贵绸缎,以便拿这些克扣下来的礼物贿赂讨好柳梦零。他将清单重新摹写一遍,带着它前往后院,看见小王爷并不在场,于是决定私下向柳梦零禀报。
柳梦零正在后院擦拭她的长剑。那是一把乌黑的剑,却泛着一层暗光,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打造,长达四尺,锋利异常。院子里摆放着一个稻草做成的人形靶,已经被她砍得粉碎,显然是把对赵龙的怒火发泄在这靶上了。
“胡商蔚赤行送来斛珠三十六颗、貂皮一百零六张,关内富商裴非错送来锦缎十六匹、银两十封……”曹公公流水账般地读着清单,柳梦零连头都不抬。她手中这把乌黑长剑显然是价值连城的神兵利刃,世间能让她感兴趣的奇珍异宝大概也不多。
柳梦零收留的山贼女儿端着一碟糕点走进来,这些日子,曹公公已经得知她叫杨二丫,不识字的父母给女儿起名字的确很随意。但是柳梦零给她起了名叫杨月绮,闲暇时甚至会教她读书写字。这天底下,就连寻常人家的男童也未必有机会读书学字,多的是不识字的贩夫走卒。达官贵人自恃身份,也不会纡尊降贵教下人识字,柳梦零对这丫头的待遇很特殊,有时甚至一时高兴,随手送她几颗价值不菲的珍珠玛瑙做赏赐。
曹公公在心里暗暗记下柳梦零对这丫头的好。有时候,稍微拍一下柳梦零的身边丫头的马屁,比直接讨好柳梦零更为奏效。
“云砂郡巨富金万钧送来歌姬十名……”曹公公读到此处,柳梦零突然转身,用剑指着他:“全部送走!一个不留!”
“不,全部留着。”斟云的声音从后院里三层高的摘星楼传来。这名尊贵的十四岁小王爷,披着一身雪白的绒袍,居然坐在薄雪覆盖的屋脊上,手中拿着一卷工匠书籍,眼睛却看着远方。
摘星楼很高,高到可以让他看到王府高墙外的世界。这个十四年来从未见过寻常百姓世界的小王爷,第一次看到了高墙外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贩夫走卒。那些穿着补丁衣服的平头百姓,穿着草鞋、挑着货担,走街串巷吆喝着贩卖各种小东西;那些贫寒的夫妻,在街边经营着冒着腾腾热气的小吃;一些体格结实的壮汉,光着膀子在积雪未消的街边吃着粗糙的汤饼;光着屁股的孩子披着父母的破旧衣裳满街跑,身后是追着孩子喂饭的娘亲……那是他从未享受过的家的温暖。尽管王府有温泉,比外头的世界暖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