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喻杰是在1970年1月20日回到故乡的。
他是加义镇丽江村人,1902年出生,1926年参加北伐,1928年参加平江农工游击队,1930年参加工农红军。参加了中央苏区的历次反“围剿”战斗,经历了两万五千里长征……新中国成立后历任粮食部常务副部长、商业部副部长、中央监委驻财政部监察组组长。“文革”期间,他被红卫兵从中央监委驻财政部监察组组长的领导岗位上揪下来批斗,批斗了三年之后,他被晾在一边,长久地无人问津。闲不住的喻杰,便向周恩来总理恳求,他想回乡务农。周总理在他的报告上做了批示,同意他回乡。
年近古稀的他,卷着铺盖,坐火车到长沙,然后转乘客车回乡。
客车卷带着尘土,在一道山坡边的土屋前停住,这里便是加义车站。喻杰下了车。然后从车站里搬来一架木梯子,爬上客车顶,将一卷铺盖、一口皮箱、一台缝纫机、一捆衣衫搬了下来。客车将他丢落在这土屋前,又匆忙地卷起漫天尘土走了。
一辆解放牌汽车在公路上呼啸而过,透过烟尘,喻杰望见了四十年前那一个清冷的黎明……队伍就要开拔了,他在半夜里匆匆从连云山溜回家,告别母亲和菊香,还有五岁的儿子砚斌。这一夜,他们通宵未眠,媳妇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滚着,儿子睡在她的身边……他不断地给媳妇擦着眼泪。
他告诉菊香:“你莫哭,你哭得这么伤心,会把孩子闹醒。”
菊香说:“我想要不哭,可就是忍不住。你这一走,何时能回来呀……”她的声音颤颤悠悠。
“一年半载,顶多三年五载。”
“你何解硬要去?我们一起在家作田种土,把娃养大。”
喻杰不再说什么。
鸡叫三遍后,喻杰要走了。他在熟睡的儿子的脸上亲了一口。娘和菊香将他送到山坳上,她们相拥着抱在一块,哭成了泪人。山坳上的风,吹动着娘那一头白发,吹动着菊香那一头青丝。
在那一个清晨里,他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娘和媳妇那泪眼模糊的视线。他没有想到,三年五载他没能回得来,脚下的路是那么漫长……
队伍浩浩荡荡地从连云山离开之后,他们当天在长寿街开了火,消灭敌人新十师一个团,第二天在虹桥镇与敌人遭遇,歼敌三百余人,缴子弹八担、花机关五挺……三天后,他们攻克了修水县城,继而乘胜追击,拿下了万载县城……就在打下万载的那天,喻杰的堂弟喻新根翻过连云山、黄龙山、水牯岭山……千里追赶而来。
他告诉喻杰:“你们一开拔,挨户团就一把火从枫树坳烧进来了,大火在丽江村燃了七天七夜,他们将大字写在枫树坳的大麻石上,‘茅草要过烧,石头要过刀’,你娘、你媳妇,还有你儿子,都死在了他们的屠刀下。”
喻杰突然感到两眼发黑。
“娘啊——”喻杰仰天一声长呼,朝着连云山的方向扑通跪在了地上。
喻新根说:“哥,你要赶紧将队伍拉回去报仇!”
喻杰说:“我们的队伍要往东走,要上井冈山去,我怎么能拉得回去?”
队伍继续向东开拔,从此生死两茫茫。
新中国成立后,时任西北军政委员会贸易部长的喻杰,写了一封信到丽江村……
他的母亲、媳妇和儿子并没有像喻新根说的那样,成了挨户团的刀下鬼,当那一把火从枫树坳烧进来时,母亲果断地领着儿媳妇、孙子逃离丽江村,逃到了连云山上那终日云遮雾罩的深山老林里。她们在那荒山野岭里搭起了一个芦苇棚……
喻杰那封信来到丽江村后,喻家一家三口拿着这封信哭成了一团,他们都以为喻杰早就死了,做梦也没有想到他还活着。
婆媳俩当即决定,让砚斌到西安城里去找他爹。
母亲告诉砚斌:“路在嘴巴上,拿着你爹这封信,你就一定能在西安城里找到你爹。你都25岁了,不要怕。”
砚斌说:“我不怕,我爹两万五千里长征都走过去了,我走到西安城里怕么子。”
于是,砚斌背着一串麻耳子草鞋,一袋糯米粑粑,踏着腊月的霜冻上了路。他风餐露宿,走穿那一串麻耳子草鞋,吃完那一袋糯米粑粑之后,他终于在一个多月后走进了西安城。
当砚斌来到喻杰面前,半天后他才羞涩地叫了一声“爸”,20年,他一直没有喊过这个字。
喻杰应着砚斌,一把将他搂进怀里。喻杰终于忍不住热泪滚滚而下,他万万没有想到,娘还在,媳妇还在,他的儿子都已经25岁了。
他让儿子在西安城里玩了一个星期,亲自领着儿子去吃西安最好吃的羊肉泡馍。
吃过羊肉泡馍,他便对儿子说:“你该回去了。”
“爸爸……”
这一声叫唤,像从岁月的深处飘来,喻杰慢慢睁开眼,发现砚斌带了七八条汉子扛着扁担站在他的面前。
“爸爸,我们来晚了。”
“不晚,正好我在这屋檐下打了个盹。”喻杰揉了揉眼睛。
砚斌向喻杰介绍:“爸,这是支书重生。”
“大伯。”重生忙上前拉着喻杰的手。
“重生哪!你都这么大了,你爹牺牲时,你才三个月。”重生是喻杰的侄子。
接着,砚斌向喻杰介绍这一路来接他的劳力。大家一一上前和他握手,并亲切地称呼他达老子。
喻杰在家时叫喻达云。平江人叫人只叫中间一个字,他是老人,所以就称他达老子。
他们一边说,一边往回走。
路是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他们一会儿贴着小溪走,一会儿踏着踏水桥跨过清亮的溪水,有时没有桥,水中布着一排麻石墩子,他们就从这石墩子上踏过去。这条清亮的小溪,就叫丽江,它从连云山的深处而来,夹在两山之间,一路蜿蜒而下。
两山上疯长的灌木丛林,有时便将小溪严实地遮盖起来了,仰头根本看不见天。
喻杰说:“原来这山上,生长着清一色的油茶树,丽江村年产茶油几千担,这小溪边上,隔个三里五里便是一家榨油坊。大革命时期,挨户团今天一把火,明天一把火,将这山上的油茶林全烧光了,这40年的雨水,白白浇灌了漫山遍野的荆棘丛林。”
寂寂地走着路。鸟在林木的深处叫着,那叫声似乎是在喊:“看——见了活鬼。”愈听,便愈像。
蹚过一片荒凉的河滩,喻杰又问:“现在村里人平均有多少水田?”
重生说:“七分田。”
“亩产多少斤呢?”
“塅田和山上的挂壁丘、斗笠丘、蓑衣丘、冷浸田不一样,平均亩产是700斤左右。”
“这点粮食,能填饱肚子吗?”
“填不饱,还差一截。平时用红薯丝拌饭,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还得吃野菜。”
喻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当初我们出去,就是为了吃饱肚子,没想到几十年过去了,还是不行啊。”
重生说:“大伯,都是我们没有把田种好。”
喻杰又问:“一个劳动日的工价是多少?”
重生说:“各生产队不一样,最好的三毛七,最差的只有两毛四。”
“一个劳动力,从天亮干到天黑,两毛四也好,三毛七也好,油盐柴米的日子怎么过呀!”
重生不敢再吭声,大家也都不说话。天麻麻暗时,他们走到了丽江村。
40年来,几回回梦里回丽江。黄昏后,看不清丽江村的山河田土,但喻杰却闻见了丽江村的气息,那柴草炊烟的气息,那青苔泥腥的气息,那松林和冬青树的气息……他深深地呼吸着。
走过一座小木桥,绕过一片竹林,砚斌老远便大声地喊:“娘,奶奶,我爸回来了。”
走近了,喻杰才看清,娘和菊香早就依偎在屋门前,遥遥望着他归来。这画面,几乎和他离去时一模一样,不同的是那时娘是一头白发,菊香是一头青丝,现在是两头白发在夜风中飘着。娘已96岁,菊香也已有70岁了。
二
这一天,有一个跛脚老人上喻杰家来了。
老人说:“我从杜庄山里来。”
杜庄村离丽江村有70多里山路,喻杰的孙媳菊英感到有点惊讶,这老人是怎么拖着一条跛腿走这么远的路来的。菊英迟疑地问道:“您老找达老子有事吗?”
跛脚老人说:“我来看看他,都38年没见了。”
菊英请老人进屋,给他泡了茶,然后进里屋将爷爷叫了出来。
跛脚老人赶忙站起来说:“总支书,你还认得出我吗?”
喻杰摇着头,迟疑地问道:“你是从桂东游击队出来的?”
跛脚老人说:“总支书,我是牛满呀!你何解不记得了。”
“啊,牛满,我还以为你早死了。”说着,喻杰扑过去,一把将他抱在了怀里。两个老人,长久地抱着,泣不成声。
1932年秋,喻杰率领19人到桂东地区打游击,牛满便是其中之一。十个月后,当喻杰带领着600余人马浩浩荡荡地挥师赣江时,牛满的左脚却被一颗子弹打伤了,走不动路。
喻杰将牛满安置在老乡家里养伤,再三叮嘱他,把伤养好后再来追赶队伍。三个月后,他的伤好了,但脚筋断了,再也长不拢了。他跛着一条腿追赶队伍,苦苦追寻了三个月,而队伍却音信全无。后来,他不得不跛着一条残腿沿途讨米要饭,半年后终于回到了杜庄。
喻杰告诉他,队伍从南康开拔后,连续经历了78天的远征苦战,终于在1934年10月24日到达黔东,与贺龙的队伍会师。你一条跛腿,怎么追得上队伍呀!
两位久别重逢的老人长聊三天三夜之后,他们决定,结伴一同进咏生山里去。因为他们在咏生山里打游击、蹲山的日子最久,他们还想去看看那些山,那些人。咏生山,泛指连云山下处于加义镇、长寿镇、童市镇、虹桥镇之间这片广袤的山地。1934年6月,红六军团十六师的师长高咏生在这片山地上遇难之后,湘鄂赣省委为了纪念这位忠诚的战士,便将这片山地划为咏生县。然而,咏生县在人们记忆的长河里也只是星光一闪,1942年皖南事变之后,湘鄂赣省不存在了,咏生县也同样不复存在。
但是,在喻杰和牛满的心目中,这片大山依然叫作咏生。
他们蹒跚而行,第一天走出了丽江村,第二天走过了谢江村,第三天走进了清河村,这便算是进入咏生了。山越来越高,连绵起伏,全都笼罩在早春蒙蒙的细雨里,让人看不清眼前的山到底有多高,涧到底有多深。
乳白的寒雾随着山风从山上滚过来,起起伏伏,互相追逐,如同涨潮的大海上汹涌澎湃的波涛,这波涛落下去时,山上的林木看得清清楚楚,涨起来时,转眼便淹没了前边弯弯曲曲的羊肠小路,顿时使人感觉到这山的神秘莫测。
这一夜,喻杰住在牛满的木屋里。
牛满告诉喻杰,1934年他讨饭回来时,这山里方圆上百里没有人烟。今天红军杀白军,明天白军杀红军,杀来杀去,杀到最后连尸体都没有人收了,后来便开始发人瘟,好好的一个人,打几天摆子之后便再也起不了床,于是,那些还没开始打摆子的人赶忙逃到山那边去。有书记载,咏生山里原有房屋284栋,2272间,人口6642人,大革命后,片瓦无存,方圆百里绝人烟……
牛满说:“我在原来祖上的老屋基上又架起了这三间木屋。守着这山,种着这地,我还一年一年开垦了几百亩油茶林……”
喻杰说:“你一条半腿,还能开垦出几百亩油茶林,这不简单。”
牛满说:“我只有这个能耐,别的事我做不了。”
喻杰又问他:“这几十年,你何解没找个女子,生个娃。”
牛满说:“我这一条半腿脚,不好去连累别人。”
喻杰叹息了一声:“你以后干不动活了,就住到长寿镇光荣院去,你是失散红军,可以住进那里去。”
牛满说:“我不去,哪里都不去了,那么多战友死在这山坡上,我守在这木屋里,陪着他们。”
夜是无边无际的荒凉,山溪水清清冷冷地流,夜莺不时从林木的深处传来几声凄楚的叫声……
早晨起来,是一个大好的晴天。
吃过早饭,他们继续逆小溪而上。阳光慷慷慨慨地照耀着群山,漫山的丛林繁茂地伸展着,好像碧绿的云,飘动在清朗蔚蓝的天空下。
三月的溪水,仍冰得人骨头发麻。他们将裤脚挽到大腿上,踩着结满青苔的卵石,一步一滑地走,涉过一道溪水,又走过一片河滩。宽阔的河滩上,东一丛西一丛零落地生长着冬茅草、狗儿刺,还有横七竖八腐烂在那里的老树,发臭的大水洼。
中午,他们走到了杜庄大队的支部书记刘保佑家里吃中饭。
牛满对保佑说:“老革命达老子回来了,我陪他进山来看看。”
保佑赶忙上前握住喻杰的手:“达老子,我早就听说您老回来了,一直想去看看您,万没想到,您老却上我家来了。”
喻杰说:“我待在家里没事,就想出来看看。你娘身体还好吗?”
保佑说:“还好。只是我爹死后,她老哭,把一双眼睛哭瞎了。”说着,保佑便挽着喻杰进了堂屋。一进屋便大声喊:“娘,达老子看您来了,达老子是我爹当年的战友。”
他娘摸索着从里屋出来了,喻杰忙上前握住老太婆的手说:“嫂子,你受苦了。”
保佑娘的眼泪便扑簌扑簌地掉了下来,她泣不成声地说:“他爹都已经走了40年。”保佑的父亲是烈士,当年和喻杰一同参加革命。
保佑说:“你们先喝茶,我帮老婆做饭去。”
他老婆将灶火烧了起来。保佑却从后门溜出去,“嗵嗵嗵”一路小跑上了后山。
屋子里烟太多,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牛满便陪着喻杰到屋外去走走。这时,湿雾又浓起来了,他们站在屋门口坪子上,再也望不见对面的山,四野是那么安静,唯有屋角上的竹笕从后山架着泉水流进大木桶里发出的“叮咚”响。
已经是下午两点半了,仍不见开饭。
这时灶房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了。牛满走进灶房问道:“饭呢?”
女人忙从灶弯里站起来说:“快了,这饭已经熟了,就吃。”
牛满只好又出来,陪喻杰一块在火塘边坐着,闷闷地抽烟。喻杰坐在这火塘边打起了瞌睡。牛满便没再打扰他,自己也靠在椅子上将眼睛合上了。
牛满在迷迷糊糊打瞌睡时,突然听见了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嗵嗵嗵”地从后山下来。他想应该是保佑回来了。后来便听到保佑进了灶房,喘着粗气小声地对他媳妇说:“跑了六户人家,没有借到一点肉。”
牛满便感到心里一阵发酸。他睁开眼发现喻杰也醒了。
这时保佑进堂屋来了,他穿着一件单衣,流着满头大汗,衣服全都汗湿了。牛满想,他为了去借肉,不知跑了多少路。
女人这时已经将碗筷摆好,将饭菜都端了上来。一碗新鲜的笋子,一碗炒辣椒,一碗酸菜。
保佑说:“真对不住,一点荤菜都没有,达老子是贵客,从没到我家里来过。”他说着,一脸的愧疚。
喻杰说:“这是好伙食呀,红薯丝拌饭,有笋有辣椒。”
吃过饭,牛满便说:“该走了,下午到苦竹坳还有十七八里地。”
“还去苦竹坳,您只怕是发梦癫。”保佑起身夺了牛满的伞和袋子:“天要下大雨了,你们走在这溪沟里,上不得上,下不得下,会被困在河滩上。”
喻杰到外边的坪子上看了看天色:“下午只怕有一场大雨下来,俗话说,‘一光一暗,大水顶坎’,今天不走了,就住在保佑家里吧。”
保佑就笑了。
于是,又回到火塘边聊天。
一场倾盆大雨不久就下来了,简直将天地都落黑了。
夜里雨停了,小溪水涨起来了,后山和前山,四野全是一片流水的声音。
喻杰和牛满挤在一张床上睡。冷风从墙上的裂缝灌进来,他们俩贴紧了睡,仍然感觉冷。牛满告诉喻杰:“这面老墙上的裂缝,是1930年红十六师驻扎在这里时,取墙土熬了硝盐吃……”
天刚蒙蒙亮,四野里的鸟便叫起来了,叫得那么清丽,叫得那么悠长。鸟叫声把喻杰唤醒了,他悄悄起了床,他想到山上去走走,去看看这大雨过后的山林。
他穿过堂屋,火塘里的火还在冒着余烟,他看见保佑抱着一个孩子,他老婆怀里也抱着一个孩子,他们就这样斜靠在椅子上睡得正香。原来,他们家就两个床铺,保佑的娘带着两个孩子睡了一张床,还有一张床给了喻杰和牛满睡,他自己和老婆便只好抱着孩子在这火塘边上打盹。喻杰出了屋,站在阶矶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大雨过后的早晨,空气是那么清新。
早饭桌上,除了有新鲜春笋、酸菜和辣椒,还增加了一碗腊肉,一碗腊鱼。为了这两碗荤菜,保佑在昨夜里又跑了多少户人家呢?然而,有了这两碗荤菜上桌,保佑的心里才安然了。
吃过早饭就上路了。保佑将他们送过了一道弯又一道弯。
正午时分,他们到达了一个叫下马坑的三岔路口。有一个背脊弯驼的老头候在那里。走近了一看,牛满便认出他是袁启生,于是赶忙打招呼:“启老子,你在这里搞么子呀?”
袁启生说:“我听说你们进山了,下马坑是必经之路,我在这里守着,我要接你们到我家吃饭。”袁启生凑到喻杰面前,握住他的手:“达老子,你还认得我吗?”
喻杰说:“我不认得了。”
袁启生笑了笑说:“40多年没见面,怪不得你不认得了。我就是虹桥镇丁万山家守家的那个长工呀!那年,你还在我的手上借走了丁老财50担谷子。”
喻杰说:“我记起来了。”
那一年,喻杰在红三军团管钱粮。部队没了粮,他到虹桥镇上筹粮,只有丁万山家的仓里有粮,他在那里取走了50担谷子。当时,他担心那逃亡的丁万山回来后找这守仓的长工算账,便留下了一张红三军团供给部的借条,好让这长工脱身。
袁启生笑着说:“我还以为你不记得我了呢!”
喻杰说:“记得,记得,你可是帮了我们大忙的人呀!那50担谷,是救命的粮啊!”
他们随着袁启生翻过一个小山坳,穿过一片苦竹林,便到他家了。这是一栋三间的土坯屋,盖着杉皮,墙体到处裂着缝,门窗也早已斑驳。
这时袁启生朝内屋喊着:“懒鬼,一屋的懒鬼,懒得屙血……”他一阵巴掌,便将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六全拍起来了。
袁启生已经很老了,他的耳朵不是很灵便,牙齿已经掉得只剩了两颗门牙,因此说话时便不关风了,嘴巴一瘪一瘪。
“我这一辈子,带大这一窝崽不容易。13岁那年,我就到丁家做长工,一做28年,把背脊都做驼了……我靠一根扁担养大一窝崽。”
“我这屋,1928年那一场大火烧掉了,挨户团说我老弟不该去当‘匪’,就一把火将我家的屋烧了,把我娘老子也烧在里头。我老弟是跟彭德怀的队伍走的,那一天早晨,新根在对门喊:启生哪,彭德怀的队伍扎在三峰尖,要兵,你们两兄弟,随便去一个,要去得快,队伍就要开拔了。”
“我老弟说:‘哥哥你有老婆,你莫去,我去。’他锄头一丢,早饭没吃就去了,走到对门坡上还在喊,哥哥啊,我如果回不来,你要过继一个儿子承继我,要续起我这一炉香火……一边喊,一边过了山坳。这一去就再也没了音信,后来才听说他死在了江西万载,新中国成立后,他被评了烈士,如今上边年年发120元抚恤金下来,我让小六子承继了他,为他续起那一炉香火。可是,这香火终究还是要断,小六子38岁了,还没讨老婆,我这几个儿子,也没有一个讨到老婆……”
袁启生说着,起身从土墙的裂缝中抠出一个小竹筒,然后从竹筒里取出了一个纸卷,他慢慢将这发黄的纸卷打开,十分慎重地送到喻杰的面前。
他说:“达老子呀,这是你那年从我手上借走那50担谷子的借条。”
喻杰接过一看,连忙说:“没假,这上边有红三军团供给部的大印,还有我的签名。”
袁启生说:“你们的队伍一开拔,丁万山就回来了,他用鞭子把我抽得满身是伤,他怪我没有给他看守好家。我把你写的这个条子给他看,他不看,他说,‘谷是你手上借出去的,归你还’。后来,他硬是扣掉我三年的长工钱,还清了那50担谷。”
喻杰叹了一口闷气:“是我连累你,让你受苦了。”
袁启生说:“要不是日子过不下去了,我也不得向你提起这几十年前的旧账。我的儿子要讨媳妇,我要做几间屋……”
喻杰说:“该还,而且还应该加倍还,我欠你太久……”
正聊着,邻居狗牯来了,他就住在斜对门的屋场里,两栋屋只隔了几丘田。
狗牯一进门便说:“达老子、牛满爹,你们到了老袁家里吃饭,也要到我家去吃餐饭。”
袁启生说:“要得,狗牯的饭菜搞得蛮好,平常村上有忧喜双事,都请他办厨。中饭在我家吃,夜饭在他家吃,晚上睡我家,我家有四副铺盖。”
牛满想了想,对喻杰说:“我看也要得,这山里,一户人家有四副铺盖的还真不多,他们几兄弟挪一下,就挪出一副铺盖给我们睡了。”
喻杰说:“要得,今夜就住袁启生家,夜里我们好好聊聊天。今天我们在村里随便走走,再去看几户人家。”
袁启生说:“这村里困难户多,后背屋场的段老三,一家六口才一副铺盖,封神洞的单身汉吴东初,一个人住在树上……”
喻杰急不可耐地说:“走吧,我们这就去看看。”
牛满陪着喻杰翻过一道山坳,穿过一片竹林,便到了段老三家。
三间用芦茅草盖就的土屋,立在半山腰上。屋门前的土坪子上,有四个小女孩在草地上玩耍,见人来了,便愣愣地望着。
牛满问道:“你们的爸爸在家吗?”
一个大一点的女孩怯怯地说:“走了,去了山上。”
“你妈呢?”
“在家里睡觉。”
他们进了屋。牛满来到里屋,大声喊道:“条梅呀,来了客。”
那个叫条梅的女人躺在床上,用手将帐子撩开,探出头来望着牛满。她说:“牛满爹,孩子爸不在家了。”她说着,并没有起床的意思。
牛满从屋里提了两把没了靠背的椅子,吹去上边的灰尘,和喻杰一道坐在了外边的阶矶上。
阶矶边的竹篙上,晾着一条刚洗过的裤子,还在滴着水。牛满知道,女人躺在床上不起来,是因为这裤子才洗,她只有这一条裤子,因此只能躲在床铺里等裤子干。只有一条裤子的人,在这山里不是只她一家。
这时条梅在床上喊:“牛满爹,麻烦您给客人泡杯茶喝。”
牛满便提起火塘上烧着的铜壶泡了两杯茶。
条梅又在床上喊:“牛满爹,大柜上格的破布下边,还有一包盐果子,麻烦您拿给客人吃。”
牛满便到大柜里去翻:“一点盐果子,还藏这么深。”
条梅说:“不藏得深些,早就被那几个饿牢里放出来的鬼丫头吃光了。”
牛满将那一包混合苦瓜干、刀豆干、紫苏干、麻梨子干的盐果子从柜子里找了出来,摆在高凳上,喻杰拿起一块苦瓜干吃着,连连说:“真好吃,几十年没有吃过了。”
牛满说:“条梅心灵手巧,这村子里,她晒出来的盐果子最好吃。可是,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她这个家,没有好东西让她去弄。”
那四个小女孩,便站在坪子上愣愣地望着他们吃。大的十一二岁,小的才三四岁,一个个面黄肌瘦。
喻杰对她们喊道:“你们几个孩子快过来,一块吃。”
条梅却在屋里床上喊:“你莫管她们,那都是从饿牢里放出来的,一下子就会被她们抢光。”
喻杰却说:“你们过来,我们一块吃。”
她们慢慢过来了,怯怯地站在一边望着,并不像条梅说的那样上来一下子抢光。
喻杰将盐果子放到她们的手板上。她们一一接了,高兴地跑到那边草地上,笑着,闹着,开心地吃着。
吃晚饭时,他们来到了狗牯家。这是立在一棵大樟树下的一间半土坯屋。一间屋住人,半间屋做饭。
这屋里,除了一个床铺,几乎就没有别的东西了,牛满告诉喻杰,狗牯的父亲是1929年跟彭德怀的队伍走的,这一走便杳无音信。他娘带着他过日子,也没给他取什么正经名字,一直喊他狗伢子,后来生产队要给他立户名,就写了个名字叫汤狗牯。
狗牯娘说:“达老子,你可晓得他爹的下落,他爹叫汤祥保,额头上有一个黑痣。”
喻杰说:“我不认识他。”
火塘里的青烟在静静地冒着。
吃过饭,临走时,喻杰从口袋里掏了十块钱交给狗牯,他说:“你去请个木匠,做张简易床,去买一副铺盖,莫再跟你娘挤在一张床上睡了。”
狗牯却不肯接这钱。
牛满在一边劝着:“狗牯你就接着,这是达老子的一点心意。”
狗牯便收下了。
然后,狗牯点燃一个杉皮火把,送他们两个到对门的袁启生家去。
夜里,他们坐在火塘边和袁启生一家聊了一阵天,然后上床睡觉,这一天,喻杰和牛满走得很累,应该倒上床便睡熟。然而,一上床小咬便在他们的身上咬开了。牛满对喻杰说:“不晓得这是虱子、臭虫,还是跳蚤,咬死个人呀!”
喻杰说:“你莫去想了,俗话说,虱多不痒,让它咬,咬久了就没有感觉了。西路军打散后,我一路讨饭回延安那些日子,哪一天不是虱子伴着,久而久之便习惯了。”
牛满便没抓了,也不再说什么。但过了一阵子,他又忍不住上下不停地抓,后来又骂:“人穷水不穷呀……何解不洗被帐……”
而那边房里的鼾声却是此起彼伏,根本听不见这边的骂声。
天亮后,喻杰和牛满早早地起了床。
吃过早饭,他们告辞上路了。
后来,他们一口气爬上了高高的杨梅坳,并且在一棵老杨梅树下找到了三四十年前蹲过的那个岩洞。他们坐在岩洞口一根接着一根抽烟。岩洞依旧,只是积了一层厚厚的鸟粪,结了一层厚厚的青苔。当时,喻杰和牛满他们十几个人,在这里蹲了三个多月。
坐在这洞口,依然能望见山坡里那片茂盛的楠竹。楠竹林后面那栋杉皮屋还在。一片紫云英和夹竹桃撩人的绯雾里,喻杰看见一个细眉大眼、苗苗条条的姑娘背着一只盛满猪草的竹篓,顺着坡边的楠竹林往山上走。两条又粗又黑的辫子,在她的背上甩来甩去。她沿着小路爬进洞来,擦一把额头上的细汗,那胸脯一起一伏,喘着粗气……他们迫不及待地掀开了竹篓上盖着的那一层猪草,将下面的红薯丝拌饭大把大把地抓着吃。就这样,她天天背着竹篓爬上山,把饭送进岩洞里来……后来,她家的红薯丝拌饭送光了,她就采了葛根拌禾架草做成粑粑,或是采了嫩棕子磨成浆拌苦荬菜捏成饼,这山地上能吃的都被她采光了……
喻杰和牛满坐在岩洞口抽过三支烟之后,便顺着她送饭时走的那条茅深草乱的小路下山。喻杰推开三四十年前那栋杉皮小屋的门。她坐在灶弯里抬起头,露出一口掉光了牙齿的牙床,茫然地望着他们。
她身边的女儿长得和她当年一模一样,脸上嵌着两个深深的酒窝,不同的只是比她当年显得憔悴得多。
她们手上的饭碗里,仍多半是红薯丝,少半是白米饭,桌上摆着一碗酸菜,一碗辣椒酱。
“袁桂英——”牛满颤颤地叫了她一声。
“是牛满吗?”她那因落光牙齿而干瘪下去了的嘴唇凄然地笑了笑。
“我是牛满。”
“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我今天领了一个人来看你。”牛满将喻杰推到前面,“你看看,还认得他吗?”
她望了一阵,最后却摇了摇头。
牛满说:“他是喻杰。”
她还是茫然地摇着头。
牛满说:“他是喻达云,那时他叫喻达云,我们一块儿在你这屋后的岩洞里蹲了三个半月。”
“嗬,我认出来了,是达云。”她站立起来,眼里放出异样的光芒。
喻杰忙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竟长久地说不出一句话。
袁桂英忙去泡了茶端上来。
她那女儿,坐在饭桌边一直埋着头,似是不敢望他们。
牛满告诉喻杰:“桂英这女儿在小时候病坏了,走不得路,说不出话。”
袁桂英说:“这孩子,就是在我爹出事的那一夜病坏的。你们跟着队伍走后,我爹带领着那几个伤病员,还在这山里打了三年多游击,后来,叛徒胡春万把他们出卖了,那一夜,挨户团埋伏在苦竹坳,将我爹和孩子他爹抓了,当夜就杀在野猪峡的河滩上。我和我娘去收尸,孩子在家发烧,一天一夜高烧过来,她就不会说话了……”
喻杰问袁桂英:“你们母女,现在靠什么生活呢?”
袁桂英说:“我爹和孩子她爹,每人每年都有120元抚恤金下来。大队还给我们进了五保户,每年有八担谷。”
喻杰说:“这也还差一截呀!”
袁桂英说:“我自己还在地里种点红薯、苞谷、麦子、豆子,这一凑合也就差不多了。我要是死在这孩子的前头,真不晓得她怎么过,要是她死在我前头就好了……”
喻杰将身上仅剩的20元钱塞到袁桂英的手上:“这点钱,你先拿去补贴一下生活。日后,我们再慢慢想办法……”
袁桂英却不肯要,一个劲推辞着。
牛满在一旁说:“桂英呀,这是达老子的一片心意,你硬是不要,他的心里更难受。”
经牛满这么一说,袁桂英便将这钱收下了。
……
喻杰和牛满在这大山里转了半个多月才回去。
出山后,喻杰立即给平江县委写了一封信,他希望县委马上还清袁启生那一笔老账。他说,这是共和国欠下的债,43年了,应该连本带利加倍偿还。
很快,平江县委还清了这笔陈年旧账。
1971年6月,喻杰从自己的积蓄中拿出4000元钱,他建议从加义谢江修一条经清河、周方、桑园、杜庄等最后到达复兴山腹部的公路。在他的带领下,许多在这片土地上战斗过的老革命以及社会各界人士都纷纷捐款,后来,又得到了各级政府的重视,一年又一年,公路一节一节往山的深处拓展。15年后的1986年秋天,一条毛坯公路终于穿过崇山峻岭,来到了复兴山里。
那一天,县林业局的一辆解放牌卡车来试路。清早,沿途的婆婆老老便都换上了新衣,他们抱着孙崽,坐在路边等候。车子缓缓地开进来时,人们便将那早已封好的红包塞给司机,然后点燃一挂鞭炮。
在这山里,只有砌屋上梁的时候,才封了红包送给砖匠师傅,意在祈愿福寿无边;只有在收亲做床的时候,才封了红包送给木匠师傅,意在祈望早生贵子。而那一天,人们也像造屋做床一样,封了红包送给开车的师傅,愿这迟来的春天久长。
司机拆开红包,里面是一沓纸票子,有一角的,五分的,甚至还有一分的二分的。小伙子的眼睛红了。于是,他把车开得更慢,让这两边的人们,把汽车看得更清楚。
喻杰四处奔走呼号,建议在原咏生县委所在地,即加义镇、长寿镇、虹桥镇、童市镇之间这片20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单独建立一个行政区域,以便更有针对性地进行整体扶贫。也就是说,早在1971年,喻杰便将扶贫作为一项重要工作响亮地提了出来。
他年复一年持之以恒地给县里、省里、中央写信……1984年10月,国家终于批准设立咏生乡,在淅淅沥沥的秋雨中,咏生乡的牌子在一栋土坯屋的大门口挂了起来。从此,每年都有扶贫工作队从县里、市里或省里下到咏生乡进行整体扶贫。2015年11月,咏生乡、加义镇成建制合并设立加义镇。
三
从丽江村逆河而上,便是国有芦头林场。
这一天晚上,芦头林场的吴场长来找喻杰聊天,喻杰正在煤油灯下写信。因为灯光暗淡,他的头几乎贴到桌面上了。
吴场长说:“达老子,您现在回来照煤油灯,读书、写字不方便,我们芦头林场给您拉一条专线过来,保证您的照明。”
喻杰的脸却沉了下来:“我一家人照上电灯了,可是丽江村其他人家呢?”
吴场长说:“其他人家我就管不了了,我们那台发电机的功率有限。”
喻杰说:“我们丽江村,在大革命期间一共死了200多号人,那一年,和我一路跟队伍走的有87个人,如今就我一个人回来了。你说,就我家人照着电灯,别人家都没有,我照着这电灯心安吗?”
吴场长坐在那里不吭声了。
喻杰接着又说:“我们丽江村,山高田少土地薄,是个穷地方,只有水不穷,从你芦头林场下来,这一河水多旺呀!这里山势落差又大,是办小水电最好的地方。我看,要改变丽江村的面貌,最好的办法就是大办小水电。”
吴场长说:“达老子您真是胸怀全村,站得高,看得远。”
喻杰纠正他的话:“这不是全村的问题,如果丽江村的小水电办成功了,徐家洞、辜家洞、灶门洞、清河、杜庄、复兴……都可以办,连云山上就是水多,这儿山形地势都差不多。”
吴场长说:“达老子,您办小水电,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您就只管吩咐。”
喻杰说:“别的没有,建电站用的木材可得找你要。”
吴场长胸膛一拍:“达老子您放心,您修电站要木材,要多少给多少。”
喻杰说:“你在芦头林场搞了多年,这一河水从芦头到丽江,哪里急哪里缓,哪里宽哪里窄,你是眼睛一闭心里一默神就清清楚楚,我问你,这大坝筑在哪里最好?”
吴场长便闭目养神片刻,将这河水从连云山上下来,经芦头到丽江这30多里水路寸寸节节过一道目,然后,十分肯定地说:“我看建在山口最好,那地方口子紧,两边都是石头山,基础牢靠,下边落差大。”
喻杰高兴得在吴场长的胸膛上擂了一拳:“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我想来想去,也是认为只有建在山口最好。”
那一夜,喻杰送走了吴场长,便兴奋地画了一张在山口建电站的草图。
第二天,喻杰建议重生召开一个大队支委会会议,大家讨论一下在山口建电站的事。
因为白天大伙都要干活,这会只能晚上开,而晚上开会,喻杰从横圳走到大队队部十几里山路又不方便。重生考虑来考虑去,便将这个大队支委会会议放到喻杰家里开。
大家挤在喻杰的睡房兼书房里开会。喻杰将在山口建电站这一想法刚一提出来,头一个跳出来反对的竟是儿子砚斌。
砚斌说:“爸呀,这个馊主意您就莫出了,那年您寄6000元钱回村里,号召修电站,结果那道坝冬天筑起来,春天一涨水就冲掉了,不但您那6000元钱打了水漂,还害得村上欠一屁股搭一巴掌的债。”
这是说1964年,喻杰给丽江大队写信:“丽江无煤缺油,可丽江河水长流不息,你们应该拦河筑坝,蓄水发电……”他将自己积蓄的6000元钱一并寄给了丽江大队。
大队接了他的信和钱,便号召全村劳力,一个冬天就将拦河坝筑起来了。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第二年春天一场山洪下来,这拦河坝就被冲了。
喻杰说:“你们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那年的大坝被冲,主要是因为仓促上马,坝址没有选好。施工也有问题。”
说着,喻杰便将他昨夜画好的那张图摊开来:“你们大家看看,我想了很久,这一回,我们把大坝筑在山口,这里口子紧,基础牢,只要合理设计,科学施工,肯定没有问题……我们丽江山高田少土地薄,只有一河好水,却又白白地流掉了,真是端着金饭碗讨米呀!”
支书重生说:“大伯呀!您这主意好是好,可是这修电站的钱从哪里来呀?”
喻杰说:“两条腿走路,去找政府要一点,自筹一点。”
重生说:“全部找政府要还差不多,自筹没门,那年修电站欠的账,大队到现在都没有还清。”
喻杰说:“我们可以向私人筹集,有余钱剩米的都可以入股,门槛不设高了,十块钱一股,一股也行,两股也行,众人拾柴火焰高,我们成立一家国家、集体、个人组成的股份制有限公司。”
支书重生说:“大家都听我大伯的指挥,他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
大队支委会散后,喻杰连夜给中央有关领导同志写信,提出了由国家、集体、个人合资办水电股份公司的想法。
信寄出之后,喻杰就迫不及待地将县水利局的工程技术人员请来,到山口现场勘测设计,他每天都到现场去,每一个细节都和他们反复商量。
设计图纸出来之后,喻杰便拿着这张图纸出山,他到长沙、到北京四处讨钱。每到一处,喻杰总是说:“平江县为中国革命牺牲了25万人,一个小小的丽江村就牺牲了235人,你们怎么支持都不为过……”
喻杰奔走呼号,终于从中央、从省里要来了150万元。可是,丽江电站通过设计预算,却需要238万元才能修得起来。
大坝清基在秋后的枯水季节正式动工。他们必须赶在明年的桃花汛到来之前将大坝筑起来,不然,一切又会像上一次那样付诸东流。从动工的那一天起,喻杰天天守在工地上,他和工程技术人员一道,把守着每一个环节。
在大规模修筑之前,必须要修筑一道围堰,将丽江水拦断分流,然后才能进行大坝清基。
在修筑围堰的日子里,丽江大队动员全村所有男女劳动力,分成三班倒,人如蚂蚁牵线一般不分昼夜地抬着石头,用推车推着黄泥,从丽江河两岸一寸一寸往河中心修筑。随着围堰越筑越长,变窄了的丽江,水流便越来越急。喻杰不分昼夜地坐守在工地上指挥,守到第五天,他晕倒在工地上,人们将他抬回了家。
他在家里睡了一觉,缓过神来之后,又拄着拐杖到工地上去了。这一回,儿子砚斌霸蛮地将他送回家了。砚斌说:“爸,您这不是来添乱吗?修筑围堰到了最后的关键时刻,每分每秒都在抢,您万一又病倒了,我们到底是抢修围堰,还是抢救您?”
喻杰说:“我不放心,我们必须要抢在这枯水季节将大坝筑起来,不然又会像上次一样,付诸东流。”
砚斌说:“爸,您放心吧,我时时刻刻都守在这工地上。”
喻杰被儿子好说歹说劝回了家。
身为大队长的砚斌,不分昼夜守在围堰上指挥,围堰在全村男女老少的努力下,一寸一寸向着江中推进,他们奋战到第八个昼夜的凌晨三点十分,围堰终于合龙。
在大伙一片欢呼声中,大队长喻砚斌倒在了堰坝上。人们这才猛然想起,砚斌已经有八天八夜没有上过床。
砚斌心脏病突发,没有再站起来,他就这样永远地走了。他带着两脚的泥巴,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围堰筑起来之后,紧接着便开始了大坝清基。
喻杰强忍着失去儿子的悲痛,每一天都守在工地上,亲自过目每一个细微之处。
支书重生心痛地说:“大伯呀,您没有必要没日没夜守在这工地上了,您一旦病倒了,又要分散我们的精力,这就叫帮倒忙了。”
工程技术人员也说:“这基础已经起来了,喻老您就放心吧。往后,您隔三岔五来看看就行了。”
喻杰说:“这工程质量关,由你们工程技术人员把,你们要守在这里,一天也不能离开。”
工程技术人员向他保证,一定每天都守在工地上,这样喻杰才回家了。但回家待不了两天,他又要到工地上来看看。凡工地上的事,无论巨细,他都要过问。在机房设计上,工程技术人员设计了一个旋转梯,喻杰问他们,这个旋转梯很复杂,有多大的意义?工程技术人员告诉他,主要是为了美观。喻杰大手一挥,在图纸上将这旋转梯画掉,改成了木梯子。他说,为了美观,多花几千元,不值得。
在购买水泥时,每吨要收6元押金,如果水泥袋完好无损地退回,不仅退回押金,每只水泥袋还退两角钱,一吨水泥20袋,可收回4元钱。喻杰便找了一个细心的人,专门在工地上负责回收水泥袋。在丽江电站的整个建设过程中,一共用了两千吨水泥,水泥袋一个也没有损坏,全都完好无损地回收,单这一项,便节约资金8000元。
隔三岔五,上边有人来检查,喻杰也有规定,不许下馆子,只能在工地食堂里加两个荤菜,并严禁喝酒。有重要客人来,喻杰亲自作陪,每次陪完客人,他都规规矩矩地将餐票放在桌子上。一个七级老干部陪餐都付餐票,无论是从县里还是从省里来的客人,每次也都规规矩矩地将三两粮票、一毛五分钱的伙食费交给工地食堂……
1982年的冬天,丽江电站终于发电了。在这一个年三十夜,电灯将丽江村家家户户照得通亮。
四
随着滚滚而来的商品经济大潮,平江县各地都办起了乡镇企业。长寿镇办了酱皮干厂,加义镇办起了竹器厂。喻杰认为,这些厂都办得好,长寿街的酱干子有悠久的历史,长寿酱干是远近出了名的,现在把各家各户的作坊整合起来,更能形成品牌效应。加义这地方竹子多,以前都是卖毛竹,卖不到几个钱,现在加工成凉席、篮子、盘子、笔筒,楠竹的价格就大不一样了。然而,有一天喻杰的一个亲戚从爽口乡过来,他对喻杰说:“爽口乡准备上马办一个生产平板玻璃的厂子。”
喻杰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问:“爽口乡怎么能生产玻璃呢?办玻璃厂要消耗大量的焦煤,平江不产煤,又不通火车,如果从山西将焦煤运到平江办玻璃厂,这不萝卜花了肉价钱?”
听亲戚这么一说,喻杰便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坐立不安了。他在屋子里走了几个来回之后,对一旁的孙媳说:“菊英呀,你明天起个早床搞饭吃,天亮就吃饭,我要到爽口乡去一趟。”
菊英说:“爷爷,您都这么大岁数了,到爽口三四十里地,这天寒地冻,怕摔跤。”
喻杰果断地说:“不行,非得去,这肯定是一桩背时生意。”
孙媳菊英叹了一口气:“爷爷,不是我说您,您要管闲事,就管一下我们加义镇的闲事算了,爽口乡的事您就莫去操心了,您又不是太平洋上的警察,管那么宽。”
……
孙媳妇菊英无疑没能劝阻住喻杰到安定区爽口乡去管他们办玻璃厂一事。她天一亮便将早饭弄好,让爷爷吃了赶早上路。喻杰从横圳走了三个小时的山路到达加义镇,然后坐在路边等了个把小时,才等来一辆班车,他挤在这辆拥挤不堪的破旧班车上,站了一个小时终于到达爽口乡。
喻杰在一个小山坡里的一排厂房前自报家门:“我是加义镇丽江村的达老子,我来参观你们的乡办工厂。”
这个乡办工厂的厂长名叫吴佛佑,他闻声从屋子里跑出来,双手紧紧握住喻杰的手说:“达老子,您是老革命,热烈欢迎您老到我们工厂视察。”
吴佛佑不是乡里的国家干部,他属于集体干部,人灵泛,做事热情高,当这厂子的厂长已有十年。最初他在这里办了一个榨菜厂,榨菜厂办了两年赚不到钱,转产办了杨梅罐头厂,杨梅罐头厂办了一年多,因为原材料远远跟不上,只好转产办一个铁器加工厂,请了各村一帮铁匠师傅在这里打锄头、耙头、镰刀、斧头……后来乡里买了一台拖拉机,这个铁器厂便更名成了农机修配厂。修配厂经营了两年,又搞不下去了,只好又回过头来做食品,转产办饼干厂……
吴佛佑将喻杰迎进屋,将热茶泡上,又将炭盆火烧了起来。吴佛佑说:“达老子,这天寒地冻,您大老远跑来视察,我们真是受不起呀!”
喻杰说:“我听说你们要办一个平板玻璃厂?”
吴佛佑说:“是呀!正在筹划之中,已经派了人出去订购机械设备。”
喻杰问:“你们怎么想着要办一个玻璃厂呢?”
吴佛佑说:“现在改革开放了,县城以及各乡镇的机关单位、学校、厂矿企业,甚至先富起来的农家,到处都在建新房,建了房,就得装玻璃,而我们县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家玻璃厂。因此,我们想着,办一个玻璃厂,销路会好得很,就只供应一个平江县都会供不应求,根本用不着到外面去搞推销。”
喻杰问:“生产玻璃需要耗费大量焦煤,平江不产煤,这焦煤从何而来?”
吴佛佑说:“我已初步联系好了,从山西大同进购焦煤。”
喻杰说:“平江不通火车,如今汨罗江上修了好几座电站,又不通水路了,这煤怎么从山西大同运过来?”
吴佛佑说:“先用火车将煤从山西运到长沙,然后再用汽车从长沙运到爽口。根据我们目前的设计,每天用解放牌汽车拖六车煤就够了……”
吴佛佑正滔滔不绝地讲着时,爽口乡党委李书记闻信赶来了,他一进门便大声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达老子到爽口乡视察。”
喻杰说:“视察谈不上,我是吃了饭没事,到处走走看看管闲事。”
李书记说:“达老子,这厂房里太简陋太冷了,您到乡里去坐,我给您做汇报。”
喻杰说:“好,这里太嘈杂,讲话费劲,我们到乡里去聊天。”
他们出门之后,喻杰对吴佛佑说:“你这里有会打算盘的人吗?”
吴佛佑说:“我们厂里的丁会计,就是一个远近闻名的算盘高手,他可以左右手同时开弓。”
喻杰说:“这好,你现在就去和丁会计一同算笔账,这每天生产平板玻璃的原材料要多少钱,人工工资要多少钱,燃料要多少钱,特别是燃料的运费要算清楚。算清了成本之后,再算每天生产的玻璃能卖多少钱。要算细账,不能算摸脑壳数字。你要是算了摸脑壳数字给我,我就用这棍子抽你。”喻杰将手中的拐杖举起来,吓得吴佛佑一跳。
喻杰随李书记来到乡政府,李书记将茶泡上之后,打开本子,正襟危坐,给达老子汇报爽口乡的粮食、油菜、生猪等多种生产情况,以及植树造林、计划生育、社会治安等方面的情况。
李书记将工作汇报完后,吴佛佑的账也算出来了,他神情沮丧地走了进来。
喻杰问道:“你的账算清了?”
吴佛佑说:“算清了。”
“怎么样?”
“按目前设计的生产能力,每天要亏损530块钱。”
喻杰接过他手上的明细表,一一看完之后说:“这账算得很细,很实在,你这每天亏损的530块中还没包含机器设备的折旧。此前,你们何解没有算这笔账呢?”
吴佛佑说:“算是大概算了一下,只是煤的运输成本没算这么细。”
喻杰说:“办企业,要算细账,不能摸脑壳。”
李书记说:“达老子,幸亏今天您来了,真是给我们扳回了一着险棋。”他转身对吴佛佑说:“赶紧发电报,要那些订机器设备的人回来。”
喻杰笑了笑,招手示意急得满头大汗的吴佛佑坐下来。
喻杰说:“我这里倒是有一个好主意。”
吴佛佑说:“有什么生意好做,您快说给我们听听。我当了这么多年厂长,什么生意都做尽了,感觉没有一桩生意好做,真的是条条蛇咬人。”
喻杰说:“你们可以办一个石膏板厂,爽口旁边的山背村不是有一个石膏矿吗,长沙人从这里将石膏拖去加工成石膏板还能赚钱,你们在这边上办加工厂,岂不是能赚更多的钱。我告诉你们,石膏板可是一种新型建材,用它做吊顶,价廉物美,防火防震还防潮。你不是说现在到处都在建新屋吗,这种装修材料,到处都能用得上,市场前景好得很。”
李书记对吴佛佑说:“你通知采购机器设备的人赶紧回来,马上着手筹办石膏板厂。”
喻杰回家了。
这一天,天亮出门,天暗归屋,不但替爽口乡挽回了一着险棋,还为他们出了一个好主意。
一个月后,“爽口乡石膏装饰材料厂”的牌子在那一排厂房前挂起来了。三个月后,第一批产品生产出来了,经湖南省建筑材料专业部门鉴定,产品合格。爽口的石膏板,很快就销到了全县各地。山坡中这排厂房,曾经转产五六次,从来没有赚到过钱,这个石膏板厂办起来之后,每一天都是一派繁忙生产的景象,一年下来,这厂子居然赚下了50多万元的纯利润。
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在生产过程中,一个偶然的巧合,他们通过调整配料,使得石膏板的防水性能更好了,产品的吸水率低于国家标准一个百分点。也就是说,爽口石膏板厂生产出来的石膏板,如遇屋顶漏雨,淋个三两天装饰板不会变形、破裂、损坏,这是其他地方生产的石膏板不可能达到的。
吴佛佑说,他们宁肯不申请专利,也不愿将这高级机密透露出去,这个秘密,只有厂里少数几个配料的工人知道。
这年年底,吴佛佑带领厂里一帮年轻人到喻杰家中报喜,一是赚了钱,二是科研上有了突破,产品高人一档。喻杰笑得合不拢嘴,他说:“这叫双喜临门。”
让当时的喻杰想象不到的是,这个产业,在十多年后居然成了平江县最大的产业,平江人相继办起两千余家石膏建材企业,他们将石膏板装饰材料销往了除台湾地区以外的全国所有省、市、自治区。全国80%以上的石膏建材,都出自平江人之手。国家一些高大上的建筑,例如首都机场、奥运村、中央军委办公楼、中央党校大礼堂的吊顶,都是用的平江人生产的石膏板。
石膏板这个产业,在后来的几十年间,成为平江老区人民脱贫致富的支柱产业,几十年来,它所创造的财富无以计数。
五
1981年元月,喻杰到北京开政协会议,这一走便走了半个多月。回到家里,还没进门孙媳菊英便告诉他:“老祖母病了。”
喻杰一愣:“病了几天?”
菊英说:“在床上躺了三天。”
喻杰直接进了娘的房间,他在床前握住老娘的手说:“娘啊,您可是从来都不生病的呀!何解这回就生病了呢?”
娘说:“我没生病,我是老了。”
喻杰问菊英:“你们请郎中看了没有?”
菊英说:“看过了,郎中说没有什么病,只是气血虚弱。”
娘说:“郎中要给我开药方,我不肯,我一世没有吃过药,我不喜欢吃药。我就像灯盏没了油一样,灯光慢慢微了。”
喻杰用手摸着母亲那略显苍白的脸说:“娘老子呀!您哪里不舒服,我这里有药。”喻杰搬来了他的药箱。
娘说:“我哪里都不痛,我是灯油烧尽了,该走了,我生怕等不到你回来。这些日子,你再莫走了。”
喻杰说:“我不走了,我天天陪着娘老子。”
娘说:“我的灯油耗尽了,是走的时候了。你陪着我,我想和你说说话。”
喻杰便要大家都出去,将门关上,坐到了娘的床头上,他让娘斜躺在自己的臂弯里:“娘老子呀,有话您就慢慢说吧!”
娘说:“我走了后,你要对菊香好些哪!她8岁嫁到我们喻家做童养媳,18岁和你圆房,23岁给你生下了砚斌,28岁替你守活寡,这一守就守了一辈子……你后来又在外边成了亲,菊香没有怨恨你,都只怪新根在你面前报了假信,你以为我们都死了……”
“你一走,大火就从三峰尖烧过来了。菊香对我说:‘娘呀!我们得赶紧走,逃命要紧。’我想想也是,我们带着砚斌,往连云山的深处逃,在深山老林里东躲西藏,凡是山里能吃的东西都吃遍了。后来,我们翻过了连云山,到浏阳那边去逃荒要饭,一直到丽江山里不再杀人,不再放火,不再发人瘟,我们才回来……”
“这几十年,要是没有菊香撑着,这个家早就散了。我岁数大了,哪里还能替你养大一个崽呀!菊香虽然身微力小,可她勤快,如牛似马,从天亮做到天黑,从年头做到年尾,春夏秋冬都是一身汗。这地方上下,也有人劝她改嫁,还有人偷偷替她说媒。可是菊香说:‘我生是老喻家的人,死是老喻家的鬼,我要守着这个崽。’她口里说要守着这个崽,实际上也是在等你呀!别人劝她,要她莫等了,说你只怕早就死了,只怕骨头都打得鼓响了。菊香说你没死,如果你死了,总得托个梦给她……”
“她手里抱着砚斌,嘴里常常自言自语:‘你爸没死,他要是死了,会托一个梦来……可是,从延安到丽江,天遥地远,一个梦也托不到呀!……这么多年了,没死只怕也另外找人了,找个人也好,有人照顾他就好,只要他没死,什么都好……’她常常这样一个人唠叨,就这样等呀,一天天等,一夜夜等,一月月等,一年年等,等到1949年,等来了你那一封信。她手上拿着你那封信呀,颤颤抖抖,脸色发白,她哭呀,哭得气都喘不过来,哭得昏天黑地,怎么也止不住。我说,菊香呀,你莫哭了,达云还活着,你要高兴才是。她却哭得越发伤心,怎么劝也劝不住……”
“第三天,她就打发砚斌上路。她急呀!她通宵达旦打了一串麻耳子草鞋,做了一袋粑粑让他背上。她说,‘路在嘴巴上,拿着你爹这封信,你就一定能在西安城里找到你爹’。”
“砚斌从你那里回来,告诉她,你在外边又成了亲。她一声没吭,像没事一样,该煮饭的时候煮饭,该喂猪的时候喂猪,该下地的时候下地……半夜三更,她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哭,她是怕我伤心,也怕砚斌看见,她就一个人深更半夜躲在被子里哭,她哭了三夜,就不再哭了……日子一天天过,菊香替你带大了儿子,又替你带大了孙子、孙女,接着又替你带大了曾孙……有时候我就想,菊香只怕是前世欠老喻家的债了,阎王爷要她这一世来还债。不然,何解这一世让她过得这么苦……”
“还有菊香的娘家人,你要记老杨家的情,念老杨家的恩。那年头,地方上扯借无门呀!我和菊香是‘匪婆子’,砚斌是‘匪崽子’,谁家敢接济我们呀!一到家里断了粮,菊香就只能是回娘家去借。杨家也不宽裕呀!俗话说:‘是娘的崽,痛娘的心。’杨老太太每次总要将米、红薯丝从牙缝里省出给闺女背回来度饥荒。杨老太太的上头还有婆婆呀!久而久之,她的婆婆说闲话了,骂她不该总是让闺女背粮食走。后来,杨老太太就只好半夜三更让儿子有生将粮食埋在猪草下边送到姐姐家里来……没有老杨家的接济,我们这日子熬不出来……”
喻杰说:“娘呀,您莫讲了,我知道菊香受苦了,我会关照好她。我晓得老杨家对我们家有恩,我会念他们的情,记他们的恩。”
娘说:“你对她们好是好,可是,也有一些地方不周全呀!你自己规定自己,一天只吃两片肉,一家老小还不都只能跟着你,每天只吃两片肉。自家人,多吃少吃不要紧,可是菊香的娘家人来了要紧,这对不起亲家呀!你晓得,给客人夹肉,一筷子下去要夹两片肉送到客人的碗里,这是礼数……”
“杨家是重情重义的人家,一年三节都要来。娘家人来了,一进门先要下碗面吃,打个点,坐一阵子再吃饭,这是礼数,在我们这地方上下,家家户户都这样。可是你说‘吃了面就不吃饭了,要吃饭就不吃面’。从此以后,菊香的娘家人来了,她就不敢下面,她怕你不高兴。”
喻杰说:“娘呀,我是看到这样浪费粮食了。”
娘说:“你蠢呀!肚子只有那么大,吃下一碗面,本来能吃三碗饭,就只能吃下一碗了,粮食还是在那里。你不让下面,三碗饭下肚,礼数丢尽了,人家菊香的娘家人,还以为你瞧他们不起。”
喻杰不吭声了。
娘接着又说:“菊香的娘家人来了,总得有个果子包让他们带回去接细伢崽,米爆花是从来不敢炒,每次炒点豆子、苞谷、红薯片,还像做贼一样,半夜三更等你睡熟之后才炒。有一回炒苞谷,把你吵醒了,你披着衣,走到厨房里,拉着个脸皮说:‘谁叫你们炒果子?’菊香不敢吭声,我忙从灶弯里出来,对你说:菊香的弟弟有生明天要回去了,进门要有点果子接细伢崽,没有炒米,只炒了一点苞谷,苞谷是杂粮,是菊香在山边地头的空地上开荒种的,你就莫说闲话了,是娘要她炒的。”
“你看在娘的面子上,这才没有骂人。娘要是不在了,就没有人敢说你了,他们都怕你呀!娘的心里明白,你不是小气,也不是刻薄,你是在长征时吃草根、吃树皮,饿怕了,怕到骨头缝里去了,所以你就常有日思无日,细水长流过习惯了。这习惯要你改,只怕也改不过来了,你也是七十有九的人了。要我说,娘不在了,你就另起炉灶,自己一个人弄着吃,他们要炒果子也好,他们要吃肉也好,你随他们去,俗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莫把儿孙当马牛’……娘的话,你听进去了吗?”
喻杰说:“娘呀!我听进去了。”
娘便不再说什么,她将眼睛闭上了。后来,娘的呼吸便慢慢变得微弱起来。
喻杰说:“我的个娘老子,您可不能就这样走哇。”
娘将眼睛睁开,将手慢慢抬起来,在喻杰的脸上摸了摸。喻杰将娘的手紧紧握住,然后对外边喊:“你们都快进来,老太太要走了。”
一家子人都慌慌张张地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围到了老太太的床前,轻声地呼喊着她。老太太的眼睛又睁开了,她望着床前的子子孙孙,脸上流露出了安详的笑容,后来,她的眼睛慢慢地闭上了。
床前发出了一片抑制不住的悲哭。
喻杰长叹了一声,对大家说:“老太太105岁走,走的是一条顺路,她无病无痛走了,是她自己修的福。你们都莫哭了,这半夜三更一哭,把左邻右舍都吵醒了。你们都回房去睡,今夜我最后陪我的娘老子说说话。”
大家便一一退了出去。
接着,喻杰又交代元龙和金龙两个孙子,让他们连夜到老太太的娘家和老太太唯一的女儿九凤家去报信,要他们第二天早上赶过来和老太太见个面。
他们都走后,喻杰将在床上的老太太放平,让她躺好,自己端坐在她的床前,静静地望着她。
娘像睡熟了一样。
在小时候的记忆里,娘是那么高大,她常常带着喻杰去耕作苦竹坡那一坡土。她的背上背着弟弟,怀里抱着妹妹,喻杰帮她扛着锄头,跟在她屁股后头走。到了地头上,在山坡边的一棵桐树下,娘将围裙铺在地上的树荫里,让弟弟妹妹躺在这布上睡觉。她叮嘱喻杰,你守在这边上,不许乱跑,看见有蚂蚁爬到弟弟妹妹身上,就抓掉,莫让蚂蚁咬了他们。
娘在那边的地里弯身劳作,偶尔直起腰,望一望这边,朝他们笑笑,娘的脸被汗水浸得殷红,脸上沾满了金色的花粉。这时,喻杰发现,娘是那么美丽。
娘追着季节,在这片坡地里布种小麦、豌豆、红薯、黄豆、棉花、向日葵……从年头到年尾,娘永远都有干不完的活。父亲从来不到这片坡地里干活,他在镇上帮店家跑腿送货,他将山里的茶叶、苎麻、桐油、茶油挑到九江、武汉,又从九江、武汉将洋布、洋纱、洋油挑回加义,十天半月跑一个来回。家里的田土,全部指望娘一个人耕作。
后来,菊香来了,她比喻杰大一岁。娘总算有了一个帮手,娘耐心地教菊香补衣服、喂猪、煮茶饭、纺纱织布……
后来,喻杰长久地走了。
1949年冬,砚斌从丽江村来到西安城,他的身上带来娘晒干的一把红枣。
砚斌说:“屋门前那一树枣子,一到成熟时,奶奶就拿一把椅子,坐在枣树下守着,路人莫想打,细伢子莫想偷,谁要是打落了树上的枣子,就是打痛了奶奶的心。奶奶说,这枣是要等您回去吃的。一年又一年,每年这树枣子,一直要等到熟透了,一个个掉下来,奶奶便一个个捡起然后晒干,等您回来吃。一直等到第二年枣子又熟了,奶奶才舍得将头年的枣干拿出来分给大家吃。”
“村里人说:就干娘(奶奶叫熊就玉),您莫再等了,您的达云只怕回不来了。丽江村跑出去87个人,没有一个回来的。”
“奶奶说:我要等,我的达云还在世上。他要是死了,他会托一个梦给我。”
“一年又一年,奶奶就这样守着那一树枣子。”
“20个年头了,奶奶的枣干,总算等到您了。”
喻杰从布包里拿起一颗枣干吃进嘴里,顿时鼻子一酸,涕泪俱下。
喻杰守坐在娘的床前,一直到天亮。
天亮后,喻杰带着曾孙群益,到井里去打水给娘清洗换装。按照村里的习俗,人死后的最后一个澡,一岁要打一碗水,老太太活到105岁,应该打105碗水。喻杰一碗一碗将井水打进木桶里,算着那一碗碗水,似乎在算着流转的岁月。
水挑回家后,伴枫球、艾叶放进锅里煮。
水煮好后,菊英和弟媳准备去给老太太清洗换装时,菊香却将两个孙媳妇喊住了。她说:“你们放在那里,老太太这最后一个澡,我来给她洗。”
菊英说:“您年纪大了,莫动手了。”
菊香说:“我要尽一份心。我八岁跟着老太太过,到今年,70多年了,我的婆婆从没让我端汤端水,接屎接尿服侍过。人家说,公婆面前难周全,我的婆婆,莫说是打我骂我,就连重话都没讲过我一句。70多年,她将我带得比亲生闺女还亲,疼我疼到心尖上,有好吃的自己舍不得吃,要留着给我吃。织了布,自己舍不得做衣,要先给我做,有累活脏活,生怕我做,她要瞒着我先做……”菊香说着,眼泪止不住哗哗地流。
菊英说:“奶奶,您搬不动老奶奶了。还是我和传红来洗。”
菊香说:“不,还是我来洗。老太太一辈子爱干净,我怕你们洗不干净。”
菊英说:“那就我和传红在一边帮忙,您来洗,好啵?”
菊香点了点头,同意了。
她们三个人关上门,给老太太洗这最后一个澡,从头发到脚尖,菊香洗得那么精细。
给老太太洗完澡,戴上寿帽,穿上寿衣、寿鞋,入殓进棺,然后在她的身上盖上了寿被。
这时,喻家族里的父兄都闻信赶来了。
喻杰的堂兄喻义仁说:“达云,你要定个盘子,老太太这丧事到底办几天几夜?”
喻杰不说话。
喻义仁说:“你不说,我这里给你拿个盘子,供你参考。俗话说,‘世上难逢百岁人’,我家婶婶活到105岁,是喻家族里的头棵大树。前不久,我们丽江村喻石贵的父亲过世,办了四天四夜,我看,我家婶婶这丧事,少说也得办个五天五夜。请四个道士,做五天五夜道场,请四把唢呐,吹它五天五夜,白天屋门口请大戏班子唱大戏,夜里到了九点多钟,道场收场后,要请丝弦班子弹丝弦,丝弦弹到半夜过后,再请几个夜歌师唱夜歌,一直唱到大天亮,这样,灵堂就热闹了……”
喻杰听得不耐烦了,他说:“义仁老兄,你莫再给我盘算了,我娘这丧事,不开餐,不过夜,等一会儿就抬上山。”
喻义仁目瞪口呆:“达云,你这不是在说梦话吧!这是死了人,一个105岁的老人,不是死一条狗。”
喻杰说:“义仁老兄,我这不是说梦话,只等我娘的娘家人来了,我妹妹九凤来了,和我娘最后见上一面,就封棺上山。”
喻义仁说:“这地方上下,就是死一个孤寡老人,也要做个‘朝开夜散’的道场给他呀!这道场,不管亡灵收不收得到,前传后教,世世代代都是这么搞。你一夜道场都不做给你娘,她在阴曹地府不骂你吗?”
喻杰说:“我这一辈子所做的事,我娘都支持我,这一回,我娘也会支持我。”
喻义仁说:“达云,你何解要对你娘如此不孝?”
喻杰说:“我对我娘已经尽孝了,我是厚养薄葬。如果按你盘算的那样,上千号人在这里办五天五夜的丧事,这要耽误多少劳动生产呀!还有,这一惊动开了,镇上要来人,县里要来人,行署要来人,省里要来人,说不定中央财政部还要派人来,耽误了大家的工作不说,更重要的是败坏了社会风气……”
喻义仁说:“人情是把锯,你来我又去,这是常情,大家都这样过。你就这样把105岁的婶婶埋到山上去,你做孝子的不怕丢人,我喻家族里人还有何脸面在地方上行走。”
喻杰说:“我的娘,我做主,不关族人的事。”
喻义仁气得跳了起来,他挥着手上的拐杖朝大家喊道:“我们都走,让这个不孝子孙自己背着他娘埋到山上去。”
喻义仁说着,便气冲冲地走了,族里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也都骂骂咧咧地跟着他一路走了。
望着堂兄义仁的背影消失在路尽头,喻杰半天才说了一句:“好,我来背我娘上山。”
族里一些年轻人都围到喻杰身边来了,他们说:“叔公呀!不用您背,我们来抬老叔婆上山。”
喻杰点了点头。
这时,老太太的娘家人到了,九凤一家也赶到了。他们打开棺盖,望着老太太,禁不住一阵号啕大哭。
人们将他们劝开,便将棺木封上了。
上午十点整,随着八大金刚一声长呼,老太太的棺木一跃出了土屋,大家簇拥着抬上了后山。
将老太太送上山后,喻杰开了一个家庭会议。
喻杰说:“老太太走了,我这个做儿子的做完了。从明天起,我另起炉灶,自己一个人搞饭吃。”
菊香说:“你孙崽层层,临老还自己另立炉灶,你这不是让地方人看笑话?”
喻杰说:“他们做功夫,早的早,晚的晚,吃饭不按时,我的肠胃不好,只能吃软饭,我还是另立炉灶的好,日后我硬是搞不动了,再来跟他们吃。”
喻杰这么一说,大家也就不劝阻他了。
于是,喻杰另立炉灶,自己喂了猪、养了牛,还开荒种了一大片菜地。
六
向勤是喻杰唯一的女儿。喻杰一辈子崇尚勤俭,他希望女儿能够勤俭持家,因此就给她起名向勤。
1942年,喻杰在延安与陈希结婚,陈希一直没有生育,他们便在孤儿院领养了这个女儿。
1959年,向勤随父母从北京下放到山东济南,后来她便一辈子留在了济南。
1961年11月,喻杰匆忙离开济南,回北京就任商业部副部长,女儿向勤这时已经被招工到山东省纺织局下属的合线厂当了纺织工人。喻杰对女儿说:“你已经参加工作了,就没有必要再回北京,你好好在这里工作。”
向勤便安下心来在济南当工人,然后她找了男朋友,是一家街边理发店的理发师,后来他们结了婚,再后来他们生下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他们在纺织厂旁边一个大杂院里,安顿着一个小家,过着一份属于自己的安静的日子。
突然有一天,这份安静被打破了。
喻杰当年身边有一个警卫员大李,他后来担任了某省公安厅的副厅长,有一次大李到山东济南出差,突然想起喻杰有一个女儿在济南,他便想去看看,但又不知道向勤在哪个单位工作,住在什么地方。
于是,他要山东省公安厅查找喻向勤这个名字,名字找出来了,济南市却有很多个叫喻向勤的。再进一步查,1959年从北京转过来的户口,便只有一个叫喻向勤的了,她是济南市纺织局合线厂的工人。
于是,大李在山东省公安厅领导同志的陪同下,在合线厂的大杂院里找到了喻向勤。顿时,整个大杂院炸开了锅,大家都想不到,这个在合线厂上三班倒,还要带三个孩子的喻向勤竟然是一个高干子女。
大李和向勤见面,百感交集。当年,一个是16岁的花季少女,一个是19岁的英俊少年。现在,大李已经秃了顶,向勤的眼角也已爬上了鱼尾纹。
大李告诉向勤:当年首长的勤务兵小张,现在在商业部担任司长,首长当年的秘书现在在南方某省担任副省长……
这次见面,大李和向勤约好,他们要就个时间一起到丽江村去看望老首长。
1982年秋天,大李终于约好了喻杰当年身边的工作人员以及老部下一行六人,他们和向勤一同到平江来看望老首长。
车逆丽江而上,这是一个迷人的秋天,丽江水绿得发蓝,江上没有船帆,也没有渔人,宁静得一如远古的梦。江两边的山上,枫叶静静地红着,石岩树叶静静地黄着,松树、杉树、香樟树静静地绿着。间或一行大雁从丽江的上空飞过,便有铜铃一般清亮的叫声抖落到丽江宁静的碧水里。
他们静静地望着车窗外的景色,都不吭声,似是生怕惊扰了这山、这水。
他们的车停在丽江村村部的土坪上,接下来,得步行进横圳。沿着山间的羊肠小道,他们走了一个多小时才走到喻杰的土屋前,他们一个个走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此时,喻杰正坐在屋门前的坪子上晒太阳,在他模糊的视线里,向勤、大李、小张、小王、小刘、小孙、小赵踏着山边的斜阳朝他走过来,他甚至怀疑时光是否已经倒流。
“爸爸——”
“首长——”
听着他们从对面的小路上发出的一声声呼喊,喻杰这才感觉到了时间的真实。
喻杰拉着他们的手进了土屋。
他们一个个仔细地打量着这屋子里的东西,一张简易的木床,一张缺角裂缝的书桌,一个用木板临时搭在木头上的书架,一台掉了油漆的缝纫机,一口旧得不能再旧的皮箱。这皮箱他们都很熟悉,这是喻杰在延安结婚时,贺龙元帅送给他的礼物,还是从日本人那里缴获的战利品。这箱子跟着喻杰转战南北,他们都提过的。
勤务兵小张将那张简易床上的床单翻开,下面的垫絮已经发黑了,他捏了捏,这棉絮已经硬邦邦。他认得出来,这床棉絮还是在延安时用过的。
小张说:“首长,您怎么还在用这床棉絮呀!都30多年了。”
喻杰说:“那时是做盖絮,现在是做垫絮,蛮好。”
“都已经硬邦邦了……”
小张说着,便忍不住抱头痛哭起来。
张学敏这一哭,一同来的人全都哭了起来。
喻杰不喜欢看见军人的眼泪。他说:“都到外边坪子上去集合,我带你们去看看电站和林场……”
他率先走出了门,喊出了威严的口令:“立正,向右看齐,向右转,齐步走……”
一行老军人,踏着蹒跚的军人步子,朝着那已蓄起一江碧水的河湾走去……
看过了电站和林场,喻杰又带着他们来到他的菜地里。这片地是喻杰在山边开垦的荒地,他在这片地里栽种了红薯、高粱、苞谷、苎麻、土豆、花生、南瓜、茄子、辣椒、苦瓜、莴笋……
喻杰带着大家在菜地里挖红薯、土豆、花生,采摘各样瓜菜,他说:“今天晚上我们自己动手搞饭吃。”
大李说:“首长您这地里什么庄稼都种上了,成了丽江村的南泥湾呀!”
喻杰满足地笑着说:“我现在是自给自足,只差一包盐要到外头去买。”
小王说:“首长,您当年在西安给我们讲课时,只给我们讲了如何做生意,却没教我们如何种庄稼。”
夕阳西下时,他们从菜地里满载而归。
做晚饭的炊烟从瓦屋顶上升起来了,大家一齐动手,烧火的烧火,切菜的切菜,杀鸡的杀鸡,煮饭的煮饭,共同打造这久别重逢后的晚餐。
喻杰的饭桌上,从来没有过像今晚这么丰盛的菜。一钵鸡,鸡是喻杰自己养的,他舍不得杀母鸡,他说鸡婆子要留着生蛋,因此杀了一只四斤半的叫鸡公。一钵腊肉,这腊肉还是去年冬天熏的。当时喻杰杀了一头猪,熏了几十斤腊肉,这腊肉长年吊在火塘上熏着,可以从年头吃到年尾,熏得越久吃起来越香。再接下来便是一碗南瓜、一碗百合、一碗土豆、一碗扁豆、一碗菜瓜、一碗梢瓜、一碗刀豆、一碗莴笋片……
菜摆上桌后,喻杰将他那只蓝花酒坛子搬了出来,他给每个人倒了一杯酒。他说,今年在地里种了一片苞谷,收成蛮好,因此便蒸了一甑苞谷酒。
大家一杯下肚,都说好酒。
喻杰满足地笑着:“你们看看,我这生活是不是只要到外边去买一包盐。”
大李说:“首长,您这自给自足的生活,真的像又回到了南泥湾。”
那天夜里,喻杰让孩子们到邻居家去借宿,空出三个铺,让他们两人睡一床,都挤在他这土屋里睡。
第二天吃过早饭,他们各自提上喻杰送的两斤花生,一一和喻杰握手告别。喻杰将他们送到了对门的路口上,然后站在那里,用手搭着凉棚目送他们远行,一直到他们模糊的背影消失在他的视线里,这才转身回家。
喻杰没有想到,这便是和他们的永别。
女儿向勤没有走,她要陪着父亲再住一阵子。
清早,她伴着父亲一路去放牛,去扯猪草。牛吃饱,猪草也扯好了。父亲牵着牛,她背着猪草回家。回家后将火生起,一边煮早饭,一边洗猪草、铡猪草、煮猪潲。吃过饭,喂过猪之后,又和父亲一道扛着锄头挑着粪到地里去种菜、锄草、浇粪……人和猪的一日三餐,再加两昼地里的工夫,日子就这样一天又一天重复。夜里,父亲在油灯下写信、写报告,女儿便就着这微弱的灯光将父亲所有的衣服翻出来缝缝补补。
两个月后,女儿要回去了。父亲一样是给她称了两斤花生带回去给孩子们吃。
临走时,女儿吞吞吐吐地说,这一回,她要将存在父亲这里的钱取回去。
从1962年到1968年5月,向勤居然在父母这里存下了1500元钱。1968年“五一”劳动节,向勤从济南回到了北京,那时,父亲和母亲都在挨批斗,家里的日子一点都不好过。
那天夜里,母亲陈希将她叫进里屋,将门关上,郑重其事地告诉她:“你这些年寄回的钱,一共是1500元,我再给你1500元,加起来一共有3000元钱是你的。这钱放在你爸爸那里保存着,到时候你要钱用,就找你爸爸要。”
向勤说:“这钱不是一直都是妈妈您管着吗?怎么又要交给爸爸去管呢?”
母亲说:“妈妈不想操这个心了,交给你爸爸去管好,他管了一辈子的钱粮,心细。”
向勤只是感到好笑,这么一点点钱还用得着爸爸亲自管,真是杀鸡还用牛刀。她万万没有想到,一个月之后,1968年6月1日凌晨,时任商业部机要科科长的母亲因无法忍受批斗而服毒自尽。
1978年8月1日,商业部政治部给陈希平反,恢复名誉,通知喻杰、喻向勤、喻立光到北京参加追悼大会。
喻杰说:“北京的追悼会,我们就不去参加了,这跑来跑去,还要花国家的路费。你妈妈在政治上平反了就可以了。”
后来,他们就都没有去北京参加追悼会。
母亲去世后,父亲的心情不好,身体也不好,向勤生怕提起钱的事会勾起父亲想那些伤心的往事,一直没有找父亲取钱。
这一回向勤要用钱了,大儿子已经找了女朋友,而他们一家五口,都还挤在纺织厂旁大杂院一间不足20平方米的房子里。她要从父亲这里将钱取回去,赶紧给儿子张罗房子。
然而,喻杰却对女儿说:“你妈妈是放了3000元钱在我这里,这钱是你的。其中1500元是你自己存的工资,1500元是你妈妈从牙缝里省给你的,她心疼你,老是因为把你一个人丢在山东感到内疚,觉得对不起你,就给你存了那一笔钱。可是,这3000元钱我在修电站时早就花光了,现在我是身无分文了。”
向勤一听,便撒赖放泼地说:“这不行,我的钱我要,我现在孩子大了,家里莫说是房子,就连黑白电视机都没有一台……”
喻杰吁了一口长气:“向勤呀!我现在是回来还债,我们欠老区人民的债太多太多,平江为中国革命牺牲了25万多人,我们丽江村死了200多人,其中有86个是烈士,跟我一路出去的几十个人,就我一个人回来了。原来,从加义沿丽江河往上走,是清一色的油茶林,1929年秋,一把大火全烧光了,后来几十年的雨水就浇灌起了这满山满岭的荆棘丛林……你说你家里连黑白电视机都没有,可是,这山里的人,普遍比你穷呀!有50多岁的单身汉和80岁的老母亲几十年共用一副铺盖的,有一家八口只有两副铺盖的,还有的人只有一条裤子,洗了,就只好躲在被窝里。甚至还有的人,如今还在树上结一个窝,像鸟兽一样过日子……这些债,像连云山一样重,有时压得我连气都喘不过来呀!我常常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欠债不还的人,死了之后,要被别人骂作——骗贼。平江有句俗话,叫‘父债子还’,就是说,父亲欠下的债在生时没有还得了,死了后子女要接着还,现在我在世时,吃力去还这些债,我死了后,你还得接着替我还呀!不然,你爸就会被人骂作骗贼了,难道你现在帮衬着替我还一点不应该吗?”
女儿的眼泪哗哗地流着,不知是为自己感到委屈,还是为父亲的债感到伤心。
喻杰搓着手,有些不知所措。接着他又说:“过两年三年,我死了,你就莫回来了,这样也可节省一笔路费。”
他这一说,女儿却哭得更加伤心。她一边哭,一边说:“我不,我不……如果您不让我回,我就要钱。如果您让我回,我的钱就不要了……”
喻杰便答应:“日后生了病,感觉不行了,一定提前通知你回来。”
这样,女儿才不哭了。
女儿背着包走时,喻杰拄着拐杖将她送到对门的小路上。
向勤说:“爸,您莫送了。”在向勤的记忆里,她每次离去,父亲从来只是送到屋门口,而这一回,却送了一程又一程。
喻杰说:“我再送送。”
他又将女儿送出了长长的山冲。
向勤又说:“爸,您莫送了,您都送出两三里地了。”
喻杰说:“好,我不送了。”喻杰的脚步停在了山坳上。
“爸,您要多保重。”向勤没再回头,她已泪流满面。她怕让父亲看见了。此时,向勤的心里似有一种不祥之感,她害怕,此一去再也见不到父亲。
喻杰站在山坳上一动不动,直望到女儿消失在模糊的视线里……
他那模糊的视线里,突然有一匹汗流如雨的快马踏着山边斜阳奔驰而来,它捎来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的一封信。
……记得你……就离开了中央财政部的领导岗位,到湖南平江安家,但你一直保持着革命精神和共产党人的高尚品德,为我们离休和将要离休的老同志作出了表率。你还为家乡人民做了许多有益的事情,受到当地人民的称赞和爱戴,这首先是我们党的光荣,也是你的光荣。
新年将到,特函问候,谨望节劳,更祝长寿,并问全家好。
顺致
敬礼!
李先念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十一日
横圳山冲里的人都说,要在过去,这叫“圣旨”到!圣旨一到山河动……
1989年2月4日清晨6时10分,喻杰因病离开了人世,女儿向勤回来给他送了终。
喻杰最后留下的财产是800元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