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谁都知道他是个孩子

堂哥入校不久就吵着回家,家里的大人怎么会同意呢?任他每个星期周末攒钱用学校公用电话给家里报悲,哭着喊着家里大人没一个听的。楞是压着他读完了第一个学期,那所谓的子弟学校,就是寄宿学校。堂哥熬了四个月学校解封回了家,家里大人才发现堂哥的不懂事远远没有这么简单。

哥哥带回来的行李都是脏脏的,枕头也裂了一个好大的口子,衣服也是破破烂烂的。

家里大人,隔壁邻居都统一地站出来说教他不爱护东西时,他就握着拳,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爸不知道怎么地可能是在众人面前骂小孩特别有面子,还抬手给了堂哥一巴掌,特别响亮,那个巴掌印子在堂哥脸上待了三天。他也哭了三天,这三天他认认真真把自己的被子床铺缝好,洗好,收拾好,又变回和以前一样可靠的大哥哥领着我们一起玩。和平时一样对每个人都无比礼貌的问好,就算打过他的爸爸也是一样。

我还记得堂哥在他初中时给我注册过我人生的第一个QQ号,我用了7年,直到他去世那年。我弄丢了这个QQ号,然后就再也找不到,也再也找不到这个阳光可靠的哥哥。

只是一个寒假过去,我开学早便急匆匆离开了奶奶生活的河口,回了我远蒙自的学校。据说哥哥这次死活不愿意去学校还被他那一直尊敬的老爸用鞭子打得在地上滚,他最后还是又衣冠整洁地回去了。之后不知怎地我上完一个学期回到老家找哥哥,奶奶带我到了州里建水的精神病院,奶奶在楼下喊着哥哥的名字,他兴高采烈地小跑下来,和以前一模一样令人欣喜。

之后奶奶告诉我,哥哥带回来的脏行李都是同学搞的,他们往哥哥床上泼脏水,常常对他说不好听的话。就算告诉了老师,老师也是敷衍带过,据说老师也会害怕那个学校疯狂的学生。经历了一切,当他爸往他脸上打下那一巴掌时他却把一切苦水自己咽下去。

哥哥得的是抑郁症,在某些大人嘴里就是:

“大晚上不睡觉杵着门干站着像个鬼一样。”

“就说一个傻子能生出什么好孩子,还以为会有奇迹呢,以后也得像他妈一样离他远一点。”

就连某天我父亲将他接来蒙自的家里过夜,他强装正常地边洗澡边唱歌也被父亲评价:“怎么会这样子啊,真的是个神经病,洗澡都唱歌。”

对于身边别的大人,哥哥不知不觉成为了被用来教育我们的工具:“你以后要是不乖乖听爸爸妈妈的话,长大就像宝哥哥一样被关到精神病院。”

哥哥与姑姑不一样,他阳光的外表下是敏感的,也就是,他是听得见的。

我把一切看在眼里,奈何再大的怨气与愤怒不公都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年仅十多岁的小孩嘴里。换句话说,我当时在这么个环境里因为不能出声,差点就变成了和伤害哥哥的人一样无聊的大人。

故事根本没有这么简单,这里还有这么两件事儿。

第一件事是隔壁邻居为了不让哥哥玩他家的电脑而污蔑他偷钱。

那个邻居家里小孩包括我都喊他三爷,哥哥第二个学期在学校在奶奶的逼问下说明情况后,奶奶与家里人商量便给哥哥办了退学,纵然他那在乎面子的父亲万般不同意。辍学回家的哥哥开始学习计算机,至于实践便是邻居三爷家的电脑。我的第一个QQ号就是用那台电脑注册的。

奶奶算当地村里比较有威望的人,村里人都多多少少受过奶奶的帮助,也听过奶奶年轻时的光荣事迹。所以大多数人碍于面子还是会给哥哥和姑姑一点应有的帮助。开始的三爷没有拒绝过哥哥,可几周后,可以发现三爷老婆的眼神变得越来越嫌弃。我当时在后村玩耍听见三奶也就是三爷的老婆对他说“玩我家电脑这么多天,该给的面子早就给足了,你干嘛要惯着别人家孩子,我管他学习还是打游戏,他天天用我家电脑费我家电老碍眼了。大不了就说他偷钱了,这样海华(我奶奶)的面子上过意不去肯定不会再让他来我家了。”

于是第二天便鸡飞狗跳的,三爷的老婆在中午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我的钱不见了!”哥哥当时正在电脑面前研究着一串类似于编码的东西,急急忙忙站起来帮三爷翻箱倒柜地找。

三奶对趴在地上刨柜子的哥哥一来就是一脚,哥哥受力倒在地上,还伸出半只手想让三奶奶拉一把扶他起来,他还觉得此刻的三奶是不小心踹到他的。哪不知看着三奶面目通红,张嘴便一句:“就是你拿了我们的钱。”哥哥愣在原地,此刻三爷也急匆匆地跑过来,先是把哥哥扶起来,然后轻声劝到:“宝(哥哥名字叫杨吴宝,他爸爸姓杨,妈妈姓吴),你有什么困难跟我说啊,我和你奶奶也是有情分交际的人,不会亏待你啊。”

哥哥睁大眼睛盯着这一切,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偷了钱,他早就学会了不怎么解释,于是低头陪笑向三爷轻声说:“三爷,是多少钱啊。”三爷转头看了三奶一眼,三奶轻蔑地笑了一声比了个二的手势,把头转了过去。三爷摸摸头,扶着宝哥哥的肩膀:“二,二十。”三奶听了又转了回来,指着宝哥哥说:“丢的是我的钱,咋老吴,你想帮他推脱吗?!两百!”哥哥一惊,说话带了丝许泪腔:“好的,三奶,我陪给你。”当时奶奶在外办事,回来就看见姑爹(宝哥哥的爸爸)在极力训斥他,便听了这么一件事。

奶奶给了宝哥哥两百块让他脱了身,将他好好地问了个遍。宝哥哥不会瞒着奶奶。奶奶此刻真的是一个明事理的人。她就教导哥哥说:“人做得光明正大,走路就要挺胸抬头,不是自己干过的事就不要承认。”

可怕的从来不会只有这两百块钱的紧急处理,是人言的流传。家家户户都躲着哥哥好似躲着姑姑似的,门口扎堆的闲的无聊的老奶奶所聊的话题中主角也变成了哥哥。还好奶奶不是其中一员,哥哥可以时时跟着奶奶,远离那个令人发指的圈子。

后来的宝哥哥可能是一直靠着奶奶的退休工资完成自己的吃穿用度。他已经无数次用自己的双手向命运抗争过了,奈何那红土地种植的大白菜地似乎就是容不下他这具温暖却敏感的灵魂。

至于另一件事,我在五年级的时候父亲给我在家附近的图书馆花300买了一架吉他。我开始是很努力的学着的,奈何幼年时的我确实没有太大耐心去阅读那些无聊的字眼,我只能用自己较好的理解力去理解了吉他的单铉谱,说来好笑,十年过去了我也是只会那个单铉,到现在记忆深刻的也就那首曾经在小学表演过的小星星的谱子。

也许是我的启发,也许不是,总之在我开始练吉他,父亲把我弹吉他的视频给宝哥看过后,他也买了把吉他,在QQ空间发着自己的曲子。很出色,很优秀,只是我当时好久没有回老家,这些都是父母交谈之间无意窜入我耳的故事。

宝哥哥在自己枯燥艰难的生活中找到了自己的热爱,也许是热爱吧。可以想象那应有的成绩是如何来的,应该是无数张废掉的稿纸和右手手指的道道勒痕。尽管如此,他的家庭并没有放过他,他父亲道听途说吧,所谓不务正业,他只能做在沙发上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所爱被砸得稀巴烂,只是没有怨言。

他的温柔是小时候睡在一块时半夜降温了把被子全往我身上堆然后自己起身去穿起衣服,是我不懂事的时候用他昂贵的钢笔在地上画画时没有责备,只有一句“没事没事,我再买。”

他看着一切的发生,吉他木质碎片的砰飞,本应发出美妙旋律的琴弦一声又一声在撞击下痛苦的呐喊哀嚎,像他的心里一样。可能这就是坚持不下去了吧。之后他又被送进了精神病院,期间发生什么就不得而知了,几个月后奶奶把他接了出来,他很听奶奶的话,那段时间他住在我家。我们一家人应奶奶的要求带他去一个偏僻的菜市场,虽然偏僻但是人来人往。

奶奶找到一个算命起名的小店铺,几番交流下,里面出来一个民族服饰的老婆婆,先是烧了一把黄纸扔在了一个大铁盆里,让宝哥哥站进去。他捂着脸好像在笑吧,确实我到他的这份年纪才理解这不是笑,是一种尴尬羞愧的情绪。那个老婆婆对站在盆里的他挥舞着新鲜的柳条,盆里烧尽的黄纸灰也被这柳枝风带起来。

她一边挥一边说着“快快离开杨吴宝,快快离开,让他好好长大。”之后就是一堆无法听懂的民族语言。走了,奶奶向老婆婆递了200块钱,宝哥哥看着那钱皱紧了眉头。

之后他住我家每天上午11点起床出门,下午16点左右回来,刚好卡在我父母都出去上班,奶奶出去打麻将的时间段。我听爸爸妈妈说宝哥哥是去网吧了,我也求他带着我去可是他不肯。直到一次我们学校下午不上课于是早放学了,我回家的空挡正好撞见宝哥哥,我一见他便冲过去往他怀里扑。他先是一愣,好像有点慌张,然后笑着问我怎么今天早放学了呀?我告诉他明天放假,下午不上课。问他是要去网吧吗?他听见这个词表情似乎微微变了一瞬间的冷漠,但是之后还是继续笑着对我说,“走回去哥哥陪你玩。”

我好似在这时间段阴差阳错地救了他一命。可是,并没有改变结果,就像多年前家里人去寺庙算命一样,哥哥的命运是被封印在18岁的,他的去世甚至没有一个人准时通知过我,是在饭后茶谈时被提起的。我对宝哥哥的印象,停留在他用炮仗炸粪坑,带我逛大山探险,下鱼塘游泳,是快乐的,是没有长大的一点点压力的。如果说随着时间推移,成长带来的是一个个记忆里的人一点点消失干净到一个也不剩,那我对自己的离去也没有什么反抗了,像一缕烟一样吹过所有人的生活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