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益明”惊人

从农村走出来的王巍没想到，近20年的职业生涯，竟然都和农业联系在了一起。

在20世纪80年代的东北农村，王巍和大部分孩子一样，都曾被父母拖着做过农活。真正亲历过农村生活的人，大多很难再把干农活当成一件乐事。

为了离开农村，王巍发奋读书。为了上高中还是上中专，他曾和父母闹僵。东北因工业而兴，那时，人们的思想被“专科是硬通货”的实用主义束缚，都说“成绩好的上中专，成绩差的上高中”。父母当然希望王巍念中专，将来靠手艺吃饭。最终，在教导主任和老师的多次上门劝说下，王巍才有了读高中的机会，就这样一路走到了城市。

没想到，王巍在大学毕业时还是选了农产品采销的工作。回忆起择业原因，王巍表现出和父母一致的实用主义：“当时就觉得，做农产品，和吃的有关，就不会失业。”

毕业后的18年，也是跟农业打交道的18年。其间，王巍跑遍了全国七八百个县，熟悉市面上所有的农产品，对水果和蔬菜更是如数家珍。他的脑子里有张完整的“水果地图”⸺每个水果的产区在哪，各产区水果的特点是什么……

这个优秀的水果猎手，在2016年加入阿里巴巴，并成了阿里巴巴数字农业团队核心成员，他有了一个花名⸺“益明”。语出朱熹《朱子语类》：“知之愈明，则行之愈笃;行之愈笃，则知之益明。”

对农业、农产品的理解已经成为王巍的肌肉记忆，他在阿里干起活来游刃有余，曾帮助奉节脐橙做强品牌。重庆奉节，原本所有脐橙都在线下销售，即便好吃，其名声也走不出重庆。王巍和团队帮他们打开了电商销路，如今，奉节脐橙已经成为全国著名品牌。

农业老兵的滑铁卢

这个农业经验老到且有傲人战绩的阿里人，却在甘肃中部一个曾经的贫困县屡屡碰壁：不止一次吃闭门羹、不止一次被当作骗子、不止一次和对方提前约好登门拜访却被“放鸽子”……

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有时难走，但从未后悔。

2020年，王巍报名参加阿里巴巴脱贫特派员的招募。他因特别熟悉农业领域而被破格录用。当年4月13日，他赶往甘肃省定西市渭源县，从此开启脱贫特派员之路。

脱贫特派员，在很多人眼里只是一个虚名。这是一项全职的公益事业，意味着一个正处在事业高峰期的员工必须放弃手头所有业务，停下既定职业规划，全身心地扑在农村，在当地政府的支持和领导下，助力当地百姓致富。不过，王巍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功德无量的事。

从事农业工作的18年里，他见过太多艰辛的农民。

十几年前，王巍还在为一家大型商超品牌做采购。他看到田埂边蹲着的农民，嘬着香烟，满面愁容，还硬塞了50元钱给采购商，哀求他们把地里的白菜直接拉走，不用给钱。

都是采购商给农民钱，哪还有反过来的道理？

这些白菜滞销了。没有采购商收购白菜，农民还得花钱找人来收割，再找车运走。一亩地，七八吨白菜，人工费和车费，远不止50元钱。

滞销，仿佛是农民和老天、市场的三家对赌。

农民一直都是这么苦过来的：没有宏观指导，很难预判大环境和趋势，只能看着眼前的利益做决定，今年种白菜赚钱，明年种的人就多，一旦遇到丰产年，供大于求，菜价就贱。渭源农民种土豆，也经常遭遇丰产不丰收，种一亩土豆，有时收入两三千元就很好了。王巍希望数字农业能帮农民们破滞销困局，在电商平台和田地之间搭起一座桥梁。

但是，苦心最开始往往不能被理解。

渭源给王巍的第一感受是“小”。到渭源的第一天晚上，他用2个小时绕着县城走了一圈。要知道，绕西湖走一圈都得花3个小时。

这里山高坡陡，水土流失，十年九旱。祖辈们有民谣这么唱道：“山是和尚头，沟里没水流，田是‘三跑田’，年年人发愁。”过去，农民辛劳大半年，也难以自给自足，经常是“种了一坡、收了一车、打了一斗、煮了一锅”。

清朝末年，陕甘总督左宗棠曾写道：“陇中贫瘠甲于天下。”20世纪80年代，一位联合国官员访问定西，说这里不具备人类生存的条件。1994年，包括渭源，定西市下辖的7个县区全部被列为国家重点扶持贫困县。

一方水土难养一方人⸺这是多大的悲哀，又是多么大的改造动力。为了脱贫，渭源几代人想破了脑袋，国家也持续不断地扶持。早在20世纪80年代，这里开始实施“洋芋工程”，扩大马铃薯种植面积，此后又种植当归、黄芪、党参等药材。几十年过去，渭源终于成为中国知名的马铃薯良种之乡。

令人兴奋的是，这座位于黄土高原边缘的县城在2020年2月摘掉了贫困县帽子。贫困终于消失了，这里的梁峁沟道以及被改造后的梯田，都能讲述渭源人民与贫困斗争的奇迹发展史。

初到渭源时，王巍野心勃勃。他相信这里虽然偏僻，但只要脑子活泛，手脚勤快，总能找到致富的机会。他过去接触了好多企业，也接触过全国各地的农民，对遇到的一切困难都有过预想，只是没想到在渭源，多的是看上去不难的“难事”。

第一件难事，就是说服企业真正认可互联网的魔力。王巍到达渭源后发现，县里还没有一家天猫店，也没有一个正规经营网店的人。

当地商务局盘点出一份有意愿做电商的企业名单，王巍拿着这份名单一家一家地走访沟通，不少企业的意愿只停留在嘴上。“他们对电商完全不了解，也不信任，还有人抗拒。”王巍回忆道。

那时，王巍的很多时间都“浪费”在一次次约见、一次次被“放鸽子”和重新约见上。有时，他几近崩溃，但也表示理解。大家对他没有信任，也不把互联网当回事时，自然会把一个“无关紧要的约见”往后排序。他也是跑了七八百个县的老江湖了，便安慰自己：“做这件事很难，但不停地沟通，总有成功率的嘛。”

从线下到线上

渭源当地的“轮椅女孩”李晓梅，曾和王巍遇到过一样的烦恼。2007年，李晓梅投资200万元，买了一批优质的土豆原种分给乡亲们，还请了专家上门培训指导，乡亲们只需要提供劳力和土地，收成后就能以高于市场收购价的好价卖给李晓梅。当时，有很多人不理解，甚至有人说：“我种了几十年的土豆，可你一个小姑娘分的土豆种，能种出来吗？”

第一年，土豆的喜人长势很快就回应了质疑⸺一亩地至少增产1500斤。乡亲们和李晓梅签了2毛9一斤的保底价，也比市场上要高一些。

命运多舛，2008年，李晓梅遭遇车祸，高位截瘫。躺在病床上一年，她还得咬牙打电话鼓励同事：“该发展的不要停下来。”

王巍去渭源后，知道了李晓梅，几次登门拜访后说服李晓梅通过电商卖货。当然，王巍还有一个更远一点的想法：李晓梅展现出的坚韧形象，非常适合成为当地的脱贫标杆。

此前，李晓梅开过网店，但只是上架产品，并没有美化店铺，更没有店铺运营。从未感觉到被电商惠及的李晓梅，一开始心怀疑虑，但在王巍屡屡拜访，并提出了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后，李晓梅听进去了。

根据李晓梅的企业实际情况，两人就商量在网店上卖土豆加工后制成的面皮。经过深加工的农产品，更适合电商，也更多附加值。

为了帮助李晓梅的线上生意，薇娅决定为她的红油面皮带货。李晓梅以前只有线下渠道，王巍特意在直播前夕邀请了两个菜鸟的同事，帮助李晓梅团队重新梳理了供应链。

直播当晚，订单潮如期而至，李晓梅的天猫店只用了一天就把25000单全部发出。

扶贫，有时是搭起一座桥，让优质的农产品和消费者见上面。王巍想得更多、更深，找销售渠道、梳理供应链、降低物流成本，甚至上溯到农产品生产、分拣……

电商脱贫看农产品上行，而农产品上行的关键则是看农产品的标准化。过去，农民们从地里挖出土豆，不分好歹，便按统一收购价卖出去。现在，他们把土豆分拣出来，有的用来制作淀粉，有的卖给采购商，有的深加工后上线销售⸺看似简单的工作，干起来可要磨破嘴、跑断腿。

王巍给每一家公司量身定制电商方案，手把手教学。几个月后，当地又多了三家从零起步的天猫店，一家卖面皮，另外两家卖党参、当归、黄芪等当地药材，他们原本对电商都毫无感知。

王巍极力扶持当地电商的发展，不仅为了商家致富，更想以此破解农产品滞销这个难题。“丰产不丰收就是因为没有数据支撑，数字农业可以突破这个怪圈，通过大数据判断趋势，以销定产。”王巍对数字农业很有信心，对接数亿消费者需求的电商平台们以及在中间修路搭桥的特派员们，正是打破滞销困境的利器。

如今，在渭源，离农产品最近的农户、采购商们，逐渐见识到互联网的魔力，也学着使用数据，用消费指导生产。

在国家政策的大力扶持下，除了土豆和药材，能为渭源带来收入的方式也增加了。过去，人们不敢相信黄土地上也能长出鲜花，2020年，渭源竟然举办了一次鲜花节！

这个项目，集合了几方力量：国务院扶贫办引进项目，当地政府投入基础硬件设施，外地鲜花企业投入技术，当地老百姓拿着土地入股。县领导第一次直播鲜花带货，曝光量为1.45亿次，直播观看量破了100万人次，盒马鲜生近百家门店上架，直接把整个鲜花基地的当季鲜花都卖断了。盒马看上渭源鲜花，是因为个头大，花秆粗，花瓣厚。

“渭源海拔高、温差大，和云南的地理条件是相似的。云南能种鲜花，那这里的大部分地方就能种。”王巍说，渭源还可以和云南鲜花形成季节性互补⸺冬天是云南的花期，夏天则是渭源的花期。

这里的鲜花产业起步晚，还无法大规模销售，但在品牌上先卡了位，打出了西北鲜花的名头。接下来，渭源鲜花节还会继续办下去。也许在未来某一天，土豆之乡会多一个响当当的名头⸺“鲜花之乡”。

来渭源的时间长了，王巍已经没有了刚来时想“一鸣惊人”的野心。那时，他以为可以立刻改变当地的面貌，如今却有了“闻鸡起舞”和“铁杵磨成针”的恒心，要先找到一个点，再带动一个面，慢慢来，扎实做，踏石留印，抓铁有痕。他希望在完成特派员使命离开渭源时，看到的不是帮助当地企业卖出了多少货，而是帮助他们修炼出了自我造血能力。“留下一份宝贵的经验，培养一批优秀的人才，他们就是火种，能带动更多人做电商，带动更多老百姓增收。”

就像王巍的花名⸺益明，这何尝不是另一种“益明”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