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大地

祖父出生于一九三〇年十月,按他生前的说法则是民国十九年。很小的时候,祖父就失去了父母,庆幸的是他在那个混乱的年代活了下来,从北伐、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再到朝鲜战争,一直到改革开放三十余年,殊为不易。

祖父从小由他叔(曾叔公)带大,关于他少年时代的具体事例我无从知晓,只能判断日子肯定是不好过的,在国民党和日军枪火连天的硝烟之下,民国几无浪漫。在我出生前祖父的很多事情,大多是灵堂守孝时,我旁听祭文了解的。祖父年轻的时候并非一个体面人,是劳苦大众中的一员,没有什么品德和功绩值得大书特书。

由于缺乏长辈的管束,祖父从小贪玩,也不知道从哪里学会的笛子、二胡,可谓是“纵情”声乐,但好景不长,十七岁的时候,曾叔公也去世了,祖父无依无靠,有一顿没一顿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后来二十来岁受党感召就选择当兵吃粮(保家卫国),参加了抗美援朝的志愿军,练兵百日开赴到北方边境时,前线又突然传来停战捷报,化险为夷。

祖父退伍之后安排当了一段时间的铁路工人,直到三十多岁才经人说媒迎娶祖母。祖母是二婚再嫁,带过来一个女孩,也就是我大姑,后来又和祖父生下三女一子,最小的就是我的父亲,他出生时祖父已经四十多岁了。祖母很强势,终于治了祖父的不上进,生活的一切就走向了劳苦大众的正轨。田家不得闲,春种秋收、菜花稻香,年复一年,直到有了我的记忆。

我孩提时的祖父看起来还是精神健硕,那时候头发也很多,只是有一点点白。从小跟着祖父一起睡在木床上,因为小时候尿床的缘故,祖父总会在半夜时叫我起床排尿,小时候特别胆小,每次晚上去茅房我都要祖父在外面陪着,过一段时间就得喊一下爷爷,祖父每次都得应一声我才作罢,否则就一直喊,越喊越大,生怕自己被遗弃,被黑暗被鬼抓走。

后来到了上小学的时候,每天都是走读,也就是吃住都在家里,每天早上7点祖父就会准时叫我起床,然后带着我洗漱,叫我吃饭。每天早上都按时起床,这是老一辈人的优良习惯。夏天晚上的时候天上布满了星星,祖父祖母就会选择在庭院前乘凉,祖父拿着一把大蒲扇把蚊子赶走,我就睡在竹席上面,清清爽爽进入梦乡。

有时候祖父有感而发,会跟我提及过去的苦日子,讲他以前在部队里打枪有多准,还教我唱红歌,“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打倒美国野心狼。”、“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

小时候睡觉不安分,爱动,然后把被子打乱,祖父总在深夜帮我重新盖好被子,即使有时候因为受凉感冒发烧,祖父会带我去看医生,我那时最怕打屁股针,每次都要在祖父怀里哭很久。

后来二年级的时候家里置办了冰箱和彩电,我总是霸占着频道只看武侠剧,但是祖父也不恼,跟我说他在黑白电视机上早看过了,跟我谈起《射雕英雄传》时眼珠子都泛起光来,年轻了许多。祖父更多地喜欢看花鼓戏,看抗日剧打鬼子,但看着看着就会坐着睡着,有时候还要打呼噜。

祖父是个和顺善良的人,在疾病缠身之前人们很少见过他发脾气的时候,我总能在他脸上看见笑容,这种笑容隐藏着一种温柔对待他人的秘诀。我小时候学习突然开窍成绩向好,祖父特别高兴,经常夸奖我,逢人说项。

祖父原本不认识几个字,后来部队里扫盲认识了很多,最后退伍后很多字也用不到又忘了,我刚好正在识字读书,祖父便让我读课文给他听,我也不知道祖父能不能听懂,但是我那时候嫌烦故意读得非常快,一个字没读完就下一个字,舌头打摞,吐词模糊敷衍了事,祖父听了马上叫停,说我调皮,非让我念清楚不可。

有时候祖父会遇到一些商标或者告示上面的字,他就跟着念一下,然后问我对不对,如果我告诉他念对了或者正确的念法他就会高兴一阵子,然后在同龄的老人面前炫耀一番。

祖父的收入大多来自退伍补助和扫帚手艺,有时也去集市里卖一些蔬菜和烙饼,祖父做的高粱扫帚真又好看又耐用,要比别人做得认真,他常常跑到很远去收高粱秆,有时候也需要把这些秸秆晒干除去穗粒,这些穗粒就用来做高粱饼。

自从我学会跟着祖父去集市之后,集市里很多好吃的好玩的东西往往能够俘获我的眼睛,于是我就学会了撒娇,拉着祖父买这买那,不给买就耍泼,赖在地上哭和闹。祖父从没有哪一次能拗得过我,一通买买买,使得孙子转眼间就眉开笑来。当然,由于祖母的威严所在,我也不敢太过分,也就是一些玩具车、洋画、小人书、动画光碟、爆竹、辣条之类的。

有时候祖父也会乐意给我买一些东西,比如乒乓球拍、钢笔、毛笔、字典之类的,祖父很喜欢看我写钢笔字和毛笔字,还总说别人家的孩子写得好来刺激我。我三年级的时候学会了打乒乓球,弟弟后来也学会了,父亲就在家里做了一个球台,让我们两兄弟玩,祖父就在旁边看着,乒乒乓乓,有来有回,还总抱怨我们刹球、把球局结束掉,球应该好好打慢慢打,不要突然间手抽风、猛一下把球打死了。

祖父很喜欢喝米酒和烧酒,每天饭前必来一杯,但是我每次向他讨一杯喝他都不给,害得我只能偷着喝,但是味道一点都不好喝。祖父在饭桌上总喜欢给我夹菜,让我吃这吃那,尤其是肉类,说这个菜好那个也好,我有时烦了就会揶揄他,具体怎么好了?你说说看,塞得祖父说不出话来。而祖父自己就喜欢吃素的,尤其是空心菜和水豆腐,嘴濡目染之下把我的口味也带偏了。祖父空闲下来就经营着他的菜园子,菜园子什么都有,玉米、芋子、凉薯、茄子等等,好多好多,其中,我最喜欢的就是祖父烧柴禾烤芋子,好香,祖父说我是个好吃鬼。

祖父的眼神并不好,右眼还坏了一只,后来做了手术才有所恢复,小时候很调皮捣蛋,爬树、打架之类的活动太容易把衣服裤子扯烂,这时候祖母就会帮忙缝针线,不过后来祖母去世了,祖父就会临时救场,但是他很难穿进去线,都是让我帮忙穿针,其实祖父缝的线真不好看,而且他还会缝得很密很多层,怪麻烦的,总要我帮他穿针线。

祖父眼睛不好使就算了,他还喜欢帮我剪手指甲,然后经常剪到肉痛死我了,反向让我学会了自己动手去剪。等到后来我帮祖父剪手指甲、脚趾甲的时候,我发现祖父的手脚又大又粗,还长满了茧子。祖父的脚趾甲非常厚,要用力剪才剪得动,祖父说这是在田里干活弄得。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在家呆的日子就越来越短。四年级下半期之后我就开始了住校生涯,能在祖父面前调皮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但每次回来,祖父都会很高兴。祖父总是喜欢我说一些在学校的奇闻异事,他永远是我的忠实听众,即使很多东西他也不懂,或许他只是想听我说而已。而每次离家去学校的时候,祖父总是老三句的叮嘱:不要打架、听话、好好念书。当人活到一定年龄时,见过世面之后,就会逐渐厌烦长辈们的叨扰,觉得他们迂腐而短见。

祖母在我念五年级的时候去世了,祖父哭得很伤心,从此就一个人生活了。也不是没人给祖父说个伴,但祖父不愿意,于是祖父一个人也慢慢适应了过来,自己学会了煮饭菜,照顾自己。期间我有时也能听到祖父睡觉时突然醒来叫着祖母的名字,我也是在那个时候浅尝到了生老病死、生离死别的滋味。祖父终有一天也会离我而去,我知道这一天终究会到来,我不敢多想,只希望时光慢慢的,那一天慢点到来。

祖父不会用手机,看个电视,坐在椅子上都能睡着。在我看来,他的生活是非常的单调无趣,我几乎从来不陪他。他有一个褪了色的收音机,买了很多电池随时续航,每天都要打开透透气,还有一只破旧的手表,越走越慢,经常要校准长针和短针的步伐,这都是他用来怀念过去的老古董。

老人们往往从心里想帮到大家庭,而不愿意承认老了,祖父就是这样的。他上了八十之后依然可以去赶集卖菜,可以帮孙儿洗衣服,可以帮忙择菜切菜,但偶尔会有一些疏忽,惹得大人们的指责,也会深深的自责,比如灯没关、弄丢了我的鞋带之类的。大人们觉得赡养老人就是管吃管喝就行了,只求老人不要多嘴多事。

我一度也认为祖父在这个家太过于小心翼翼,唯唯诺诺,甚至有时也会对祖父的唠叨而发脾气,对祖父大呼小叫、冷嘲热讽,也不再对祖父有太多倾诉的话语,也不陪他看电视,只顾着自己的娱乐和社交,把视线放在精彩的世界,让祖父一个人放收音机、拉二胡。

后来祖父得了尿结石,膀胱失去了泌尿能力,在医院动了手术后从此戴上了引流管和尿袋,这是一种不体面的病,而且每个月祖父还要坐公交去医院清洗消毒,祖父在车上、躺在病床上多少是不自在的,这个时候的祖父脾气也变得古怪起来,丧失了大部分的豁达,以前人们怎么说他他都一笑而过,现在都会放在心上,龃龉必较,甚至燃起了怨恨的种子,半夜醒来就会叹气或者哀语。

这个时期,在床头听到祖父经常说的话就是“不如死了、怎么不死了、死了多好”,他把自己看成一个累赘,多余的人。后来三姑母不幸去世,祖父白发人送黑发人,喧闹的收音机掩盖了他的长吁短叹,他变得喜怒无常起来。

得病之后祖父就把酒戒了,被安排一个人睡在一楼,父亲想的是省去祖父爬楼的辛苦,但不久祖父又征求我能不能搬上来,他习惯了跟长孙我睡在一张床上,在一楼睡觉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说祖父你想搬上来睡就搬上来睡,不必征求其他人同意,祖父听了欢喜地不得了,像个小孩子似的,不免让我想起了十几年前的时光。

祖父的头发越来越稀疏,在冬天的时候他喜欢戴上帽子,他越来越怕冷,穿上大衣,盖着厚厚的被子,一直让我注意保暖,我则取笑他哪有那么冷。祖父的脸变得干皱皱的,眼睛渐渐失去了鲜亮,胡子也变白了,他特别迷恋我给他拔胡子,放着更好的电动剃须刀不用,就喜欢用小夹子去拔胡子。

祖父知道我对文学作品有着浓厚的兴趣,从开始的《三国演义》到后面《平凡的世界》、《红楼梦》,看过的半数以上的名著或小说莫不与祖父的支持有关,有一次我带祖父去市里的新华书城,祖父说自己没什么文化就不进去在外面等好了,让我去买自己想看的书。我才不管那么多呢,把祖父拉进去给他念着书架上或者展柜上的书名,“爷爷,这本是《西游记》、这本是《三国演义》、这本是《隋唐演义》、这本是《聊斋》…”祖父可能终其一生也没看过那些书,但是他却笑了起来,然后赞叹书城里的书真多。

上大学之后就更少回家了,脱缰野马般的我更多地是为了逃离父母的束缚,但最后结果却造成了祖父的孤独,祖父盼着我放假回家,盼着我打电话回来。祖父甚至计划要买一个手机,让我教他拨电话和收电台,这样他就可以主动跟我联系了,可惜这个计划最后被永久搁置了。

祖父晚年的时候喜欢出门跟老人们打牌,打麻雀儿牌,常常误了吃饭的时间,所幸我倒是十分乐意去找他、去叫他吃饭,因为我每次去叫他的时候他都很开心。后来祖父去世后的寒假里,家里每到饭点我就会恍惚间以为祖父在外面打牌呢,我要去叫他一起吃饭呢。

欲闻教诲杳无信,想见音容空有泪。哀哀兮兮哭灵来,悲悲切切招魂去。我没有见到祖父生前最后一面,在葬礼结束的前一天的晚上,祖父躺在灵堂后面的棺材里,父亲姑姑等人做最后的擦洗和穿戴,我看到了祖父苍白地躺着,祥和而又庄重,让人忘却了其生前饱受的病痛折磨。父亲问我为何一滴眼泪也不流下,我也不知道为何,或许我早做好了这一天来临的准备了吧,祖父带给我的、或好或坏永远刻在我心里,祖父并非离我远去。

以前去赶集、回家的时候,我总是抱怨路太远了走不动了,撒娇让祖父背回来,后来长大了一点,我不再需要祖父的肩膀,反嫌祖父走得太慢,我对祖父说让他走快点,我想早点回家,祖父只是说他老了跑不动了,我实在想快点就走前面去,不用等他。我记得我那时总会笑着对他说,爷爷哪有那么老,爷爷长命百岁,然后拉着祖父一起走。

但是祖父真的老得很快,那一天来得更快,他倒下了,他的古董收音机再没人帮忙上电池续航,也不能透气,他的古董表再也不需要校准长短针的步伐,流逝了所有的时间,它们都被陪葬在他的棺椁之中。

祖父再也不能和我一路一起走了。

—————2019年5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