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他身上流着乱臣贼子的血

二十年前。

那年的盛夏,格外炎热,大京却还算不得繁华热闹,灰蒙蒙的天空几乎要压到城里来。

那些门可罗雀的铺子零散地坐落着,往来的百姓身着布衣、肩挑担食,人与物,同他们头顶那片天一样黯淡。

忽而,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从远处奔踏而来。

为首的正是恪王,彼时他尚未入主东宫,其后策马随来的分别是赵王、宁王和齐王,这几人的身后是浩浩汤汤数以计万的兵甲。

这群人所到之处,剑挥刀砍,烧杀掳掠,凡前面开路者,连菜农的篓子也得踹翻了,后面跟上来的复以长矛扎三四个来回。

“我等奉命搜查誉王余孽,如有知而不报者,格杀勿论,陈尸示众!”

赵王一边嚣叫,一边领着人潮策马驰骋。

有些身子骨不利索的老人家被撞折了腰,还有些不慎和大人跑散的孩童,随着掉了一地的瓜果玩意儿,一并被卷到铮铮的铁蹄下去了。

“娘亲,发生何事?”

在大京子街巷拐角处,搁停着一车来不及拉走的干草,许是要送往哪家的柴火,那拉车的早趁乱逃了。

这垛如山丘大小的干草里,藏着一名相貌雍容的妇人和约莫三四岁的孩童。

“嘘,”妇人容氏,当今誉王正妃,她微微地皱了皱眉,她感到一抹咸腥的血气从肺腑直冲喉咙:“熠儿,别说话。”

“娘亲,”他望着外头的阵仗,怕得狠狠地咽口水,到底还是忍不住问:“我父亲他人呢?”

这个唤做熠儿的孩子,乃是誉王独子,熠(作者有话讲:跟我读,yi,念四声,划重点,要考的)然。

因是他生辰之故,一早地央着母亲陪了他出门买玩意儿。没承想还不到晌午,整个大京城中遍地是恪王的兵马,听说他们才屠了誉王府,眼下正四处搜捕余党。

“………………”

母亲的沉默,似乎是为父亲而念的绝唱。

她不回答,就是她给熠然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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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熠儿,熠儿。”

也不知过了多久,容氏轻轻地推了推熠然。

“娘亲……”

熠然微微地睁开眼,草垛外的天色已深了。

这是过了一天吗?他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他好像只是匆匆地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央着母亲出门后,父亲在一家常去的糖人铺子里找到了他们。

若不是太熟悉,他几乎不能辨认——眼前这个被伤得千疮百孔、血肉模糊之人,是他温煦慈爱的父亲!是当朝谦逊儒雅的誉王殿下!

“父亲,你……”

熠然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父亲拉扯着往外跑,父亲牵住他和母亲的那双手……已经被血水浸泡得肿胀了!

母亲一路都在哭,他却怕得哭不出声来了。

“恪王动手了!宁王、齐王,还有赵王的兵马都进城了!”誉王一面拉着他们娘俩跑,一面叮嘱容氏:“无论如何,我都要你们活下去!”

“父皇……”容氏竭力地压抑着她的悲恸与绝望,断续地问:“父皇他……他……到底是…………不信你吗?”

熠然听他们说话,心里不由得想:几位皇叔向来与父亲交好,时常喝酒论剑、围棋对弈,为何今日这般赶尽杀绝?还有那个平日里最疼自己的皇爷爷,他为什么不派人来救我们?

“父皇……是父皇亲下圣旨,他终究是听信了恪王等人,不,不,不是恪王要杀我,是父皇!父皇他要我死!”

誉王喃喃自语,连脚步也慢了,停了。

前方,他们的去路,被恪王的人横腰拦截。

后方,只有一条数米深的蛇形长河,此处地势凹陷,上游水流之势如野马冲锋,洪水猛兽铺天卷地而来。

这条君要臣死的路,注定是绝路。

“答应我——”誉王别过头,那双血迹斑驳的眼睛里跳动着最后的光芒,然后,他缓缓地闭上眼,奋力地将白氏母子推入河中:“活下去!”

“活——下——去——”

瞬息间,汹涌的水潮就卷走了白氏和熠儿,空旷的山野间久久回荡着誉王的呐喊。』

“熠儿,熠儿……”

容氏的声音将熠然从梦境中拉回。

不,那不是梦。

熠然每醒来一分,就更加的清楚一分。父亲推的那一把,是给他的第二次生的机会。

只要他身上还留着“乱臣贼子”的血,被活捉就必死无疑;拼死,或许尚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毕竟比激流巨洪更可怕的,是人心。

“熠儿,醒醒……”

母亲气若游丝的声音像夜里的萤火,却也是此时为孩儿点亮希望的灯。

“娘亲,您说,孩儿听着。”

熠然抹了把眼睛,好让自己更清醒些。

“你躲在此处,千万……千万不要出去。待到夜里,打更人敲完三次,你再去齐王府找……”

“娘亲你呢?不同我一起去吗?”

“熠儿你……仔细,你仔细听娘说……”

“一定要过了三更后,你方可出去,去齐王府……不要走正门,去……去你和小舞经常爬着玩的李子树下,然后,然后学青蛙叫……一次三声,如…如此反复,连喊三次。”

“嗯!”

“记住了,我的熠儿啊,你……你答应娘亲——一定,一定要活着……好好活着!”

其实,早在恪王的兵马围城之际,那些官兵用长矛搜查菜篓、草垛,就不偏不倚地扎进她心口了。

“娘亲,娘亲!”熠然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他拼命地替容氏擦拭着满嘴的鲜血,好像只要母亲不再流血,就能好生地活下去。

“孩儿记住了,孩儿记住了,孩儿记住了!!!”

“………………”

她没有再应了,再没应了。

透过杂乱堆砌的草垛缝,熠然看到了点点的星辉。他极力地睁大了眼睛,好让那片光全部落到自己的眼中,仿佛这样也能得到须臾的温暖。

可即便如此,他仍不敢扒开丁点的草,甚至一动都不敢动。

因为一旦被发现,他知道自己丢的不仅是性命,更是父母用鲜血换来的生的希望。

“答应我,活下去!”

“一定,一定要活着……好好活着!”

在熠然的耳边,马车轱辘的咯吱、骡子负重载货的哒哒声、行人的吆喝声、脚步声,一切都淡了。

他只听见两个声音,不,三个!还有一个声音,来自他心底。

“唯有活着,才能报仇雪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