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父亲的周年忌日来临了。母亲想出一个离奇的办法:因为我在劳工动员时期难以回乡,所以由她本人将父亲的灵位带到京都,请田山道诠和尚为旧友在忌日念几分钟经。手头本来没钱,纯属依赖旧日的情谊。母亲就以这样的内容给住持来了封信。住持答应下来,并把这个意思转告给我。

我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并未欢喜。此前我之所以极少写到母亲,其中是有缘由的。我实在不大愿意提及母亲。

关于那件事情,我一句也没责备过母亲。我从未提过,母亲想必也以为我并不知道。而实际上,从那以来我的心一直没有原谅母亲。

事情发生在我寄居在叔父家去东舞鹤中学读书的第一年暑假初次回家探亲的时候。当时母亲有个叫仓井的相好在大阪事业受挫后返回生成。招其入赘的妻子不允许他跨进家门。无奈,仓井便暂时住在我父亲的寺院里,等待妻子消气。

我们寺院蚊帐数量很少。母亲、我同患结核病的父亲在一顶蚊帐里睡觉(居然未被传染),此时又加进了仓井。记得夏天的深夜,蝉们发出相互挤撞似的短促叫声在院子里的树丛间飞来飞去,或许是这声音把我吵醒的。潮水咆哮,海风鼓起蚊帐颜色发黄的下摆。只是蚊帐摇晃的方式很不寻常。

蚊帐每次被风鼓起,都随即把风滤过,不情愿地摇晃一下。所以,蚊帐被风吹起来的形状,并不忠实于风,此时风已颓然减弱,失去棱角。蚊帐下摆拂动着垫席,发出竹叶相互摩擦般窸窸窣窣的声响。然而此时并非风造成的摇晃顺着蚊帐传来。那比风还要细微的、在整个蚊帐上如涟漪般荡漾的动感摇颤着粗劣的布料,使得从里面看到的大号蚊帐犹如动荡不安的盈盈湖面。湖面上滚动着预示远方有船驶来的先头波浪,或已经驶过的船只激起的远逝的余波……

我战战兢兢地将目光移向其源头方向。于是,自己在黑暗中睁开的眼睛,顿时觉得有一柄尖锥刺来。

对四个人来说未免过窄的蚊帐里,我睡在父亲身旁。看来是我翻身之时不知不觉地把父亲挤到了一边。因而在我同我所看到的光景之间,出现了皱皱巴巴的棉褥那白色距离。我背后是蜷缩着身子的父亲,其呼出的气息直接扑在我的后颈领口。

我觉察到父亲已经醒来,是因为他强忍咳嗽的呼吸的不规则律动,一下一下碰在我的背部。此时,十三岁的我睁开的双眼,猛然被一只温暖而宽大的物体挡住了,眼前别无所见。我即刻明白,是父亲的两只手掌从背后伸来挡住了我的眼睛。

关于那手掌的记忆至今仍栩栩如生。大得无法形容的手掌,从背后伸来倏忽间将我目睹的地狱从眼前隔开的手掌,另一世界的手掌。至于是疼爱是慈悲还是屈辱,我不得而知。但毕竟是那双手将我所接近的恐怖世界当即关闭,将其埋葬在黑暗之中。

我在那手掌中轻轻点了下头。父亲马上从我小小脑袋的那一动中觉察出谅解和默契,把手移开。我遵照那手掌的命令,在其撤走之后仍紧紧闭起双目,直到送走不眠之夜,迎来明晃晃透进眼睑的晨光。

请读者回想一下后来父亲出灵之前我急于看其遗容而滴泪未落的光景,回想一下我随其去世而同时从手掌的束缚中解脱出来,并且通过仅仅目睹父亲的遗容来确认自己的生的场面。对于那手掌,对于世间所说的慈爱,我居然未曾忘记如此刻板式的复仇;但对于母亲,却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尽管我不饶恕那个记忆。

母亲被安排在父亲忌日的前一天来到金阁寺,并可住一晚上。住持为我写了假条,以便我可以在忌日当天不用上学。工厂做工则天天要去。母亲来的这天,我很不情愿返回鹿苑寺。

心地纯洁的鹤川,为我同母亲的久别重逢很感高兴。寺里的同伴也怀有好奇心。我则对寒酸猥琐的母亲感到憎恶,并且很难向热情的鹤川说明自己何以不愿见母亲的心情。从工厂刚一下班,他便抓住我的胳膊说:

“快,跑步回去!”

若说我全然不想见母亲也是言过其实。我并非不想念母亲,或许只是讨厌面对至亲之间那种露骨地表现感情的场面,并且为这种讨厌试图找到各种各样的理由罢了。这是我不好的性格使然。以诸多理由将一种直率的感情加以正当化的过程本身其实并无不可,问题是自己头脑编造出来的无数理由有时强行唤出自己也始料未及的感情。而这种感情本来并不为自己所有。

但就憎恶这一点来说,却有着某种正确性。因为我本身即是值得憎恶之人。

“跑也不顶什么用,那么辛苦,慢慢拖着腿回去算了!”

“莫非你打算让母亲同情,乘机撒娇不成?”

鹤川总是这样充当我心情的解说员,可惜充满误解。但他已成为我必不可少的丝毫不令人厌烦的同伴。他堪称是我极为忠实善良的译员,是将我的话语译成当世语言的无可替代的朋友。

是的。有时我觉得鹤川很像从铅里边提取黄金的炼金师。我是照片的底片,他则是正片。好几次我惊愕地发现,自己混浊黯淡的感情,一旦经过他的心的过滤,便遽然变得玉洁冰清,熠熠生辉。在我口吃、彷徨的时间里,鹤川的手已经将我的感情反转过来传达给外界。这种惊愕使我懂得:仅仅就感情本身而言,世上最恶的感情和最善的感情并非大相径庭,莫如说其效果全无二致;而且谋杀心和慈悲心在表面也没有区别。尽管无论怎样费唇舌解释鹤川也不至于相信,但对我来说这却是一个令人惧怵的发现。因为,纵使我由于鹤川而不再惧怕伪善,伪善于我也还是相对的罪恶。

京都固然没有遭到空袭,但当我受工厂的指派拿着飞机零部件订单去大阪总厂出差时,到底有时碰上空袭,看见过露出肠子的工人被用担架抬下去的情景。

为什么露在外边的肠子那么凄惨呢?为什么人们看到人的内侧便吓得非捂住眼睛不可呢?为什么血的流出给人以冲击呢?为什么人的内脏那般丑陋呢?它同光洁柔嫩的皮肤之美不是完全同一性质的吗?假如我说这种将自己的丑陋化了化无的想法是鹤川传授给我的,他将现出怎样的神情呢?将人视为既无内侧又无外侧,即如玫瑰花一般内外不分的存在——这样的认识为什么显得缺乏人性呢?假如人能够将其精神的内侧与肉体的内侧轻轻地翻卷过来,使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和五月的微风中……

母亲已经到来,在老师的房间里说话。我和鹤川跪在初夏暮色中的檐廊里,报告说回来了。

老师只把我一个唤入房间,当母亲的面夸我干得不错。我低着头,几乎没往母亲脸上看,只瞥见那条已经洗得褪色的藏青色肥裤膝头,整齐排列着脏污的手指。

老师说我们母子可以回住处去了。我们再三行礼致谢,走出房间。我的住处在小书院里,朝南,面对庭院,是一间五张垫席大小的仓房。两人进到这里后,母亲哭了起来。

我因已有预料,得以保持冷静。

“我是托付给鹿苑寺的人了,在我出息成人之前,希望别来看我。”

“知道,这我知道。”

我冷冷给了母亲一句。对此我很觉高兴。母亲仍像以前那样无动于衷,更没反驳,这也使我很不过瘾。不过,万一母亲迈过门槛闯入自己的生活之中……这点单单想象起来都不寒而栗。

母亲那张晒得黑黑的脸上,长着一对下陷的、给人以狡猾感的小眼睛。唯独嘴唇俨然别的生命体一样红得发光,里面排列着乡下人那结实坚硬的大板牙。若是城市妇女,也到了该浓妆艳抹的年龄,母亲却尽可能往丑里打扮。不过仍残留着沉淀物般的肉感。对此我很敏感,也感到憎恶。

从老师跟前离开,母亲痛快淋漓地哭了一场,然后打开晒黑的胸口,用配给的粗劣的人造纤维毛巾擦了一把。那原来如兽皮一般闪光的毛巾,沾上汗后更加光亮起来。

母亲从背囊里取出大米,说是给老师的。我没有作声。接着,她取出不知用鼠灰色旧棉布包了多少层的父亲的灵位,放在我的书架上。

“真是难得啊!明天请住持念经,你爸爸也会高兴的。”

“完了之后,你还回生成吧?”

母亲的回答出乎意料。她说那座寺院的产权已转让给别人,一点点土地也已处理,还了父亲养病时借的债。往后准备单身一个投靠京都近郊加佐郡的伯父,这次便是来商量此事。

我赖以回去的寺院没有了!那座荒凉的岬角村落里,已经没有了等我回归的场所!

我不知道母亲是如何理解此时我脸上现出的解脱感的。只听她把嘴凑近我的耳边这样说道:

“好吗?你的寺院已经没有了!往后你只能当金阁寺的住持了!你一定要讨老和尚欢心,好接他的班,懂吗?这可是妈妈以后唯一的指望。”

我大为震惊,回视母亲的脸。但我无法正视,这太意外了!

屋里已经黑了。由于母亲的嘴就在我的耳畔,这位“慈母”的汗味儿便在我周围荡漾开来。我仍记得当时母亲的笑,往昔授奶的光景,浅黑色乳房的记忆。心中的这些印象极其令人不快地在体内往来奔突。卑劣的野心之火,需要某种肉体上的强制力加以点燃。我觉得是这点使我恐怖。当母亲参差不齐的散乱髻发拂在我脸颊上的时候,我发现暮色苍茫中的院内生满青苔的洗手台上,有一只蜻蜓敛翅歇息。那小小的圆形水面,落下一缕夕晖。四下阒无声息,鹿苑寺此时仿佛一座无人空寺。

我好歹得以直视母亲。母亲在笑,油光光的唇间亮出闪闪的金牙。我答话时口吃得十分厉害:

“说不定什么时候入伍战死咧!”

“笑话!你这样的结巴要是也能入伍,日本可就彻底报销了!”

我脊背一阵痉挛。我恨母亲。不过结巴出来的话只不过是遁词而已:

“金阁在空袭中烧毁也未可知。”

“瞧这光景,京都绝对不会有空袭。美国佬保准高抬贵手。”

我没有回答。暮色中的院落成了海底色。石块以殊死搏斗的姿势沉落下来。

母亲压根儿不理会我的沉默,兀自起身,毫无顾忌地打量着这五张垫席大小的房间的木门,说:

“还没到晚饭时间?”

日后想来,这次同母亲的会面,对我的心灵有不小的影响。如果说我意识到母亲住在和我截然不同的另一世界是在此时,那么母亲的想法第一次给我以强有力的影响也是此时。

母亲天生便是同金阁毫无关系的那一类人,反之,她具有我所不知晓的现实感觉。尽管我朝思暮想,京都也还是没有遭空袭的危险。假如以后果真没有这种危险,那么眼下我势必失去生存的意义,我所居住的世界也将土崩瓦解。

另一方面,母亲那始料未及的野心,的确使我厌恶,同时也让我入迷。父亲固然只字未提,但说不定也是在同一野心的驱使下将我送到这寺院来的。田山道诠师是独身。如果他本身是受上一代的嘱托而继承鹿苑寺的,那么我如果有决心,也未必不可能如法炮制。果真如此,金阁便将归我所有!

我的脑袋乱作一团。每当后来的野心成为重负,我便返回最初的梦想;而梦想一旦被母亲那昭然若揭的现实判断打碎,便又回到后来的野心中去。如此冥思苦索的结果,我脖颈根部长出了一个又红又大的肿包。

起始我没理会。肿包于是安营扎寨,沉甸甸热乎乎地从颈后压来。时断时续的睡梦时间里,我梦见自家脖子上生出一轮纯金色的光环,并渐渐膨大,在头后围成一个椭圆形。睁眼醒来,才知道不过是肿包恶狠狠的疼痛在作怪。

终于,我发烧躺倒了。住持把我送到外科医生那里。身穿国民服、缚着绑腿的外科医生,送给肿包一个简单的名字“疖”。手术时连酒精也舍不得用,把刀子在火上烤了一下便剜将下去。

我呻吟起来,觉得一个令人窒息般闷热而沉重的世界从自己颈后分崩离析,萎缩消亡。

战争结束了。在工厂听人朗读停战诏书的时间里,我脑袋中仍只有那座金阁。

回到寺院,我迫不及待地往金阁赶去。供参观者行走的砂石甬路在盛夏的阳光下热得灼人,运动鞋的劣质胶底在每个石子上都要粘上一次。

听罢诏书,东京的臣民想必涌去皇宫门外。京都则有不少人赶往空空如也的京都御所前哭泣。这种时候京都有不少可供哭泣的神社佛堂,这一天各处肯定人满为患。但金阁寺到底不见人来。

这样,灼人的沙砾上,只有我一个人的身影。不妨说,金阁在那边,我在这边。从这天看到金阁第一眼时开始,我就感到“我们”的关系发生了变化。

战败的冲击,民族的悲哀,对此金阁完全超乎其上,或者装作超乎其上。直到昨天金阁还并非如此。终于免遭空袭,此后也全无此虑——肯定是这两点使金阁重新恢复了“古来世居于此,将来亦永驻不动”的表情。

外壁涂满夏日的阳光之漆,保护着里面的金箔依然如故。整座金阁如一件气度不凡、格调高雅的陈设,寂然屹立。那坐落在苍翠欲滴的树林前的巨大而空洞的博古架上,本应摆放着与其尺寸正相符合的饰物,例如大得惊人的香炉、无限膨胀的虚无等等。但金阁已将这些丧失俱尽,倏忽间将实质一冲而空,此地只留下了其虚幻的形体。更令人惊讶的是,在金阁往日不时显露出的美之中也未曾有过今天这样的美。

金阁从未显示过如此坚不可摧的美。这种美既超脱于我心里的虚影,又超脱于现实的世界,同任何一种嬗变、更迭完全绝缘。它拒绝所有的含义,美奂美轮。

毫不夸张地说,我在它面前双腿瑟瑟发抖,额头直冒冷汗。以前看完金阁后回过乡下一次,其细部与整体曾以音乐般的余韵在我耳畔回旋不已——与此相比,现在我所听到的则是完全静止、彻底的无音。此间既无水流的琤琮,又无物体的变异。金阁恰似音乐中可怕的休止符,又如鸣声大作后的沉默,在这里存留,在这里屹立。

金阁与我的关系就此中断,我想,我与金阁处于同一世界的梦幻已经破灭。原先——甚至比原先更为绝望——的事态卷土重来。美在彼处我在此处的事态,与世同存万古不变的事态……

对于我,战败无非是这种绝望的体验。至今我眼前仍晃动着八月十五日那火一样的夏日阳光。人们说所有的价值毁于一旦,我则与此相反,而想强调永恒的觉醒与复苏及觉醒与复苏的权利。那是证明金阁永世存在于此的永恒。

永恒自天而降,粘在我们脸上、手上、肚皮上,并将我们埋葬。这令人诅咒的永恒。是的,在战败这天,我从周围群山的蝉声中也听到了咒语般的永恒。它将我一举涂在金色的土壁上。

晚上开枕读经之前,为了祈祷陛下安康和安慰战死者之灵,特意念了一段长经。战争期间,各宗用的都是简式圆筒形袈裟。今晚老师特意装上了存放日久的深色五条袈裟。

那张连每条皱纹都洗得干干净净的爽然、微胖的脸,今天同样气色极佳,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正是溽暑之夜,袈裟窸窸窣窣的声响,给人神清气爽之感。

读罢经,寺里的人被叫去老师居室,在此听其讲解公案。

老师选的公案是《无门关》第十四则《南泉斩猫》。

“南泉斩猫”在《碧岩录》中分两则收录。一则是第六十三则《南泉斩猫儿》,另一则是《赵州头戴草鞋》。古来以难解著称。

唐代,池州南泉山有位名叫普愿禅师的名僧,因山名而被称为南泉和尚。

一天所有僧众出去割草时,静寂的山寺里出现了一只小猫。众人觉得稀奇,争相追逐将猫逮住。于是东西两堂发生争执:双方都要将小猫作为自己的宠物。

南泉和尚见此情景,一把抓住小猫的脖子,作持刀割草状,说:

“你们若说出一句合乎佛道的话,这只猫就会得救,否则我就斩掉它。”

众人默不作答。南泉和尚当即将小猫斩断扔掉。

傍晚,高足赵州回来。南泉和尚将事情的原委叙说一遍,征求赵州的意见。

赵州迅速脱下脚穿的草鞋,顶在头上,扬长而去。

南泉和尚叹道:

“啊,如果今天你在场,小猫可就得救了。”

——大致便是这么一则公案。尤其是赵州头顶草鞋的部分,向以难解闻名。

但据老师的说法,此公案并非那么费解。

南泉和尚所以斩猫,是因为要斩断自我迷妄、妄念妄想的根源。通过无情的实践,斩断猫颈,斩断一切矛盾、对立、自他两执。若将这一做法称为杀人刀,赵州的做法则是活人剑。将沾满泥土、遭人鄙视的草鞋这种东西,以无限宽容之心戴在头上,即乃实现菩萨道。

老师如此说罢,便将话头止住,只字未提日本战败。我们如坠五里云雾,全然不懂得老师何以在战败当日,特选这则公案。

在回自己房间的走廊里,我向鹤川说了自己的疑惑。鹤川也摇头道:

“不明白,不经过僧堂生活,根本搞不明白。不过今天这番话的妙处,我想是于战败之日压根儿不提战败,而说什么斩猫。”

虽然战争以失败告终,但这绝非我的不幸。不过老师那副踌躇满志、怡然自得的神情,到底令人心里别扭。

一座寺院,一般是由对住持的尊敬来维持秩序的。尽管我在过去的一年里受到老师的关照,但并未对老师涌起深切的敬爱之情。这倒也罢了。问题是自从母亲点燃我的野心之火以后,十七岁的我竟然不时对老师投以批评的目光。

老师是公平无私的,但那是一种显而易见的公平。倘若我身为老师,也未尝不能做到。老师的性格中缺乏禅僧特有的幽默感。那般胖乎乎的体型脸型,通常情况下幽默感本是必不可少的。

听说老师是个极其风流的人。想到老师眠花睡柳的光景,既好笑,又不安。被他那粉红色蛋糕样的身子紧紧一抱,女人将是怎样的心情呢?想必觉得那粉红色的柔软的肉一直连往天涯海角,自身被埋葬在肉墓之中吧。

禅僧居然也有肉体,对此我甚觉不可思议。我想,老师之所以在女人身上尽兴受用,怕是因为蔑视肉体之故。尽管如此,那被蔑视的肉体却尽情吸取营养,油光圆润地包住老师的精神,这点委实莫名其妙。被彻底驯化的家畜样的温顺而谦恭的肉体,对和尚的精神而言恰如侍妾一般的肉体……

我必须说明战败对我意味着什么。

不是解放,绝对不是解放。它无非是不变的、永恒的、融入日常生活中的佛教时间的复活。

从战败第二天开始,寺院的日课又同样周而复始。开定、朝课、粥座、作务、斋座、药石、开浴、开枕。由于老师严格禁止买黑市米,因此只能依靠施主捐送的米,或副司口称别人捐赠而实则买来的一点点黑市米度日,不大的粥碗里沉有很少的米粒。我常常出去买红薯。粥座不仅仅限于早上,午间和晚上也是稀粥红薯不断,弄得我们经常饥肠辘辘。

鹤川家在东京,不时有甜食寄来。夜深之后,他便来我枕旁,两人一起进食。深夜的天空不时划着闪电。

我问鹤川:“为什么不回到那么富有的家里和慈爱的父母身边去?”

“这也是修行嘛!反正我要接管老头子的寺院的。”

他完全不知忧虑为何物,如同整齐摆在筷盒中的筷子。我进一步对鹤川说:“往下说不定有根本想象不到的新时代来临。”此时我想起无人不在谈论的一件事:战败后第三天上学时,发现负责工厂的那个军官公然把满满一卡车物资拉回自己家里,而且大言不惭地说什么以后他就是投机商。

我想,那般气壮如牛、残忍粗暴、目光凶狠的军官,眼下正朝着恶狂奔飞跑。他那半长皮靴所奔跑的路的尽头,一切杂乱无章,犹如早霞铺陈的天空,同横尸遍野的战场毫无二致。可以想象一下他出发的模样:白绢头巾在胸前翻舞,隆起的背上压着偷来的物资,夜气未尽的风吹打着他的脸颊。他将以神奇的速度一阵猛跑。更远的地方,钟楼响起轻佻而混乱的钟声,光闪闪的钟声……

这一切与我毫不沾边。我一无钱,二无自由,且无解放,但当我说到“新时代”时,十七岁的我确乎坚定了一个决心,尽管那决心并不明确并未成形:倘若世人以生活和行动品尝恶,我则会尽可能深入内心的恶之中。

然而我最先想到的恶,不过是如何巧妙地博取老师的欢心,以迟早把金阁弄到自己手里而已,或者做一场无聊透顶的梦,梦见把老师毒死,由我取而代之。在得以确认鹤川没有同一野心之后,这个计划甚至成了我良心上的一种慰藉。

“你对未来就没有任何不安和希望?”

“没有,完全没有。有又顶什么用!”

鹤川如此回答,其语调里没有半点阴影和丝毫的自弃。这时,一道闪电照出他脸上唯一细致的部位——形状徐缓而纤细的眉毛,看上去其眉毛的上下部分听任理发师剃过,因此眉毛愈发人为地纤细起来,眉毛边上的一个地方,还带有剃刀过后的隐隐青痕。

我瞥了一眼那青痕,心里掠过一缕不安。这个少年与我辈不同,他是在生命纯洁的末端燃烧,烧尽之后未来才会豁然闪出。未来的灯芯沉浸在透明而冰冷的油液里。又有谁有必要预见自己的纯洁和无瑕呢?如果留给未来的仅仅是纯洁和无瑕的话。

这天晚上,鹤川返回自己房间后,残暑余威未退,热得我难以成眠。加之我想克制手淫的习惯,愈发没了睡意。

我有时候遗精。其实并无具体的色欲形象,例如一只黑毛狗在昏暗的街上跑动,嘴里像着火似的大口喘息,脖颈上的铃铛响个不停,越响我越感到兴奋。当铃响到极限时,我便一射而出。

手淫时间里,我怀有地狱式的幻想。有为子的乳房出现了,有为子的大腿出现了,我随即成了一条再小不过的丑毛虫。

我从被里一跃而起,蹑手蹑脚地从小书院后门走出。

从鹿苑寺后面有夕佳亭的地方再往东去,有一座叫不动山的山。山上红松遍地,其间杂着茂密的细竹、水晶花、杜鹃花等灌木丛。这座山我很熟,夜路上也能顺利登上去。登至山顶,可以望见上京中京,以及远处的比睿山和大文字山。

我向上登去。在惊起的山鸟展翅声中,我全神贯注地拨开树丛登去。我觉得这专心致志的登攀将很快使我振作起来。到山顶时,凉丝丝的夜风吹来,缠绕着我满是汗水的肢体。

眼前的景象使我怀疑自己的眼睛。解除旷日持久的灯火管制的京都市,目力所及,无处不是灯火。战后,夜里我还一次没有登过这里,因此对我来说,这光景几乎是个奇迹!

灯火形成一个完整的立体。平面上星星点点的灯火,已失去远近之感。而全部由灯光构成的一座大型透亮建筑,棱角丛生,翼楼凌空,仿佛横跨夜的正中。这才称得上都市。唯独昔日皇宫的森林不见灯火,如一巨大的黑洞。

远处,从比睿山的一边山脚到黑暗的夜空,时而有闪电划过。

这就是俗世,我想。随着战争的结束,人们开始在这灯火下沉湎于邪恶的意念。众多的男女在灯下对视,嗅着即将临头的死一样行为的气味。这无数的灯火,无一不是邪恶之灯火。想到这里,我的心才得到安慰,但愿我心中的邪恶不断繁殖,无限繁殖,并闪闪放光,同眼前这数不胜数的灯火逐一相互照应!但愿我心中的黑暗——包含邪恶的黑暗——同包容这无数灯火的黑暗并驾齐驱!

参观金阁的人逐渐增多起来。老师向市里申请,提高了门票价格,以便同飞涨的物价相适应。

过去金阁的参观者,不外乎是身穿军装、工作服以及肥裤等衣着寒碜的零星客人。不久占领军进来,尘世混乱不堪的风俗开始将金阁团团包围。与此同时,献茶的习惯得以恢复,妇女们将原先到处隐藏的心爱的盛装找出穿上,朝这金阁登来。在她们面前,我们和我们的僧衣如今同其形成鲜明对照,俨然在扮演为人酒后助兴的僧侣角色,又如为满足游客前来观看当地奇风异俗的愿望而特意墨守成规的居民。特别是美国兵,他们肆无忌惮地拉起我的僧衣袖,嘻嘻作笑。或者掏出一点钱,要求借僧衣照纪念相。由于导游不懂英语,我和鹤川便有时靠着只言片语的英语充当导游。

战后第一个冬天来到了。一次,雪从周五晚上下起,一直下到周六。在学校时我就盼望中午返回寺院观看雪中的金阁。

下午仍雪花纷飞。我穿上橡胶长靴,把书包挎在肩上,顺着参观甬道来到镜湖池畔。雪从天上一气滑落。我像小时常做的那样,今天也仰面朝天张开大嘴。于是,雪花带着敲击极薄锡片般的声响,轻轻落在我的牙齿上,落在我整个温暖的口腔里,我感到自己正在融进红色的肉壁。这时,我想象究竟顶上凤凰的嘴——金色怪鸟那光滑而满含热气的嘴。

雪使得我们涌起少年特有的心情。况且我过年也才十八岁,即使说我整个身心感受到少年才有的雀跃,怕也不是言过其实。

雪花包围中的金阁之美,完全无可比拟。这座开天窗的建筑,任凭雪花吹入其中,柱子依然纤纤林立,依然玉骨冰肌。

我思忖:雪为什么不口吃呢?被八角金盘的叶子挡住时,它也没有口吃似的停顿良久才落到地上。在无任何遮拦的空中,它飘落得更为潇洒流畅。沐浴这样的雪,我得以忘记心灵的扭曲,我的精神如同置身于音乐中一样恢复了正常的律动。

实际上,这立体式的金阁,由于雪花的作用已经成了没有任何挑战姿态的平面式金阁,画幅中的金阁。两岸山上红枫树的枯枝,几乎承受不起雪的压力。看上去林中比平时还要萧索,远近松树上的积雪则很壮观。池冰上面雪越积越厚,也有的地方居然没有积雪,大片白色的斑块如装饰画上的云絮一般夸张。无论九山八海口还是淡路岛,都与池上的积雪连为一体。其间挺拔的小松树,宛如冰天雪地中偶然立起的什么活物。

不住人的金阁,它的究竟顶和潮音洞的两层飞檐,再加上漱清的小阁顶,除这三部分白雪皑皑以外,其复杂而昏暗的木架部位,莫如说在雪中反而呈现出栩栩如生的黑色。一次欣赏南画时,总觉得山中的楼阁里似乎有人居住,便把脸贴近画幅细看——现在也是如此,那又旧又黑的木料的鲜活色调,使得我们很想看个究竟,以弄清金阁里是否有人居住。不过即使我们凑上前去,脸也势必碰在冰冷的画绢上,无法再往里去。

究竟顶的窗扇今天也对着下雪的天空大敞四开。我不禁神游其中,逐一观赏下去:飘进的雪花在究竟顶一无所有的狭小空间团团飞舞,俄尔落在壁面黯然失色的金箔上屏息不动,凝为金色的小水珠。

翌日是星期天,导游老人一清早前来叫我。

原来外国兵还没等开门就来参观。老人叫他等着,来找“会英语”的我。说来奇怪,我的英语比鹤川还好,且说起英语从不口吃。

大门前停着一辆吉普车,喝得烂醉的美国兵手扶门柱,朝下看着我,脸上露出轻蔑的笑。

雪后初晴,院前炫目耀眼。这青年背光站着,脸上紧绷绷的全是肥肉。他往我脸上连同白气一起吹了一口威士忌酒气。我像往常那样揣度着这种体形尺寸不同的人内心里的感情活动,生出一阵不安。

我决定不做任何反抗,开门前特意说由我导游,并请其付门票费和导游费。意外的是这牛高马大的醉汉竟乖乖如数照付,然后往吉普车里觑了一眼,说了句话,大意是“快出来”。

由于雪的反光很强,这之前看不清昏暗的车内。车窗挡布内有什么白色的东西动来动去,很像兔子在动。

终于,一只穿着细细高跟鞋的脚在吉普车踏板上探出。我吃了一惊,这么冷,居然打着赤脚。一看就知是做外国兵生意的妓女:身穿火焰般红彤彤的外套,脚指甲和手指甲也都染成同样的红色。每当外套的下摆裂开之时,便闪出里面脏乎乎的毛巾质地的睡衣。女的也酩酊大醉,两眼发直。不过男的到底一身齐整整的军服,女的则似乎是睡衣外面加了件外套和围巾便跑了出来。

在雪光的反射下,女的面孔苍白得吓人,几乎没有一点血色,横七竖八地透出玫瑰色的口红。下车的当儿,女的打了个喷嚏,窄小的鼻梁上聚起细微的皱纹,醉得疲惫不堪的眼睛刹那间看了下远处,旋即沉入无底深渊。她叫起男子的名字,把杰克说成茄克。

“茄克·戈尔德!戈尔德!”

女子的声音在雪地上凄然划开。男子则无动于衷。

我还是第一次对这种商业性女人产生美感。不是因为同有为子相似。她仿佛一张肖像,一张创作时再三斟酌以使每一部位都不至于同有为子混淆的肖像。像面似乎带有桀骜不驯的新鲜美——有意同关于有为子的记忆分庭抗礼而产生出来的美。因为,对于一生中初次产生美感的对象,我日后有出自本能的反抗,而这种反抗中含有类似谄媚的因素。

只有一点同有为子相通:对于未穿僧衣而只穿一件夹克、脚上一双长胶靴的我,女子根本不屑一顾。

这天一早,寺院里的人倾巢而出,好歹把参观路上的雪扫出一道空隙。来旅行团固然难以应付,但若是一般人数,足可排成一列过去。现在,我在前头带着美国兵和女子走在这条路上。

来到池边时,美国兵见景色开阔起来,便张开大手,嘴里叽里咕噜说着什么,发出赞叹声。他粗暴地摇晃女子的身体。女子蹙起眉头,只是重复道:

“噢,茄克·戈尔德!”

美国兵指着被积雪压弯的常绿树枝叶片里露出的晶莹的小红果,问我那是什么。我只能回答说是“常绿树果”。他尽管大物庞然,但说不定是个抒情诗人。只是那湛蓝色的眼睛显得气势汹汹。一本叫作《母鹅》[24]的外国童谣集中,说黑眼睛的人狡猾残酷。大概人们往往把残酷的梦寄托在带有异国情调的人身上。

我例行公事似的带着两人参观金阁。美国兵醉得厉害,走路踉踉跄跄,不时脱下鞋到处甩来甩去。我用冻僵的手从衣袋中掏出这种场合要念的说明书。不料美国兵一把从旁抢过,用滑稽的声调朗读起来,我便落得省事。

我靠着法水院的栏杆,眺望浮光耀金的池面。金阁里面从来不曾被辉映得如此朗然,近乎不安的朗然。

不知什么时候,走去漱清那边的两个男女发生了口角,而且越吵越凶,我一句也听不明白。女的也疾言厉色地反唇相讥,不知她说的是英语还是日语。两人忘记了我的存在,一边争吵一边朝法水院走来。

美国兵伸长脖子口出恶言,女子狠命给了他一个嘴巴,尔后转身就跑,穿着高跟鞋沿着参观甬道往入口处跑去。

我横竖摸不着头脑,走下金阁顺池畔奔跑。但等我追上时,长腿的美国兵早已追上前去,抓住女子火红外套的胸襟。

他朝我这边瞥了一眼,随即轻轻松开抓在女子火红胸口的手。那憋在手上的力气看起来相当了得,女子随其松手而仰面朝天倒在地上。火红的裙摆一下裂开,摊出雪白光洁的大腿。

女子全然不想起身,从下面死死瞪着居高临下的男子的眼睛。无奈,我只好屈下身体,准备扶她起来。

“喂!”美国兵叫道。

我回过头,见他叉开双腿站在我眼前,用手指着我。他换上截然不同的温润的语声,用英语说道:

“踩呀,你踩踩看!”

我不知所云,而那对蓝眼睛显然从高处透出命令的意味。他宽肩的背后,银装素裹的金阁熠熠生辉,冬空一碧如洗,柔和光洁。他蓝色的眼珠一点也不残酷,不仅如此,刹那间我竟从中感觉出浪漫的诗意。这是为什么呢?

他伸下一只大手,揪住我的衣领,将我拎起。但其下达命令的声调依旧温和而亲切:

“踩,踩吧!”

我难以抗拒,抬起穿着长胶靴的脚。美国兵拍拍我的肩膀。我落下脚,踩上春泥般瘫软的物体。那是女子的腹部。女子闭目呻吟。

“使劲踩,使劲!”

我又踩下去。第一次踩时的别扭感,到第二次变成了突发的快感。这是女人的肚子,我想,这是胸部!我完全没有想到,别人的肉体会以皮球般敏感的弹力做出反应。

“可以了。”

美国兵清楚地说罢,彬彬有礼地扶起女子,拍掉其身上的土和雪。然后看也不看我一眼,兀自架起女子走开。女子直到最后也没把视线投在我脸上。

走到吉普车跟前,美国兵先让女子上去,然后转过酒醒后严肃的脸,向我说了声谢谢,还要给钱,我拒绝了。他便从车座上拿出两条美国香烟,塞到我胳膊里。

我脸上一阵发烧,呆呆站在大门前皑皑的雪地中。吉普车扬起一股雪烟,小心翼翼地摇晃着渐渐远去,消失不见。我的肉体仍亢奋不已。

亢奋好歹平息下来时,我心头浮起一条足以表现我所谓好意的妙计:若把这个献给喜欢香烟的老师,他将露出怎样欣喜的神色呢?一无所知地。

无须如实交代,我不过是受命于人勉强为之罢了。如若不从,我本身也可能不知落到怎样的下场。

我走到大书院老师房间。这方面甚是乖觉的副司正在给老师剃头。我就在洒满晨光的走廊里静等。

院子里陆舟松上的积雪闪闪耀眼,活像已经折起的崭新的船帆。

剃头时间里,老师闭目合眼,双手端着一张纸,承接下落的头发。随着剃刀的行进,其头颅清楚地现出富有野性的生机蓬勃的轮廓。剃罢,副司用热毛巾包在老师头上,过了好一阵子才揭去。于是下面露出刚刚降生般或刚刚煮过般的热气腾腾的脑袋。

总算轮到我了,我说了编造的情由,叩头递上两条切斯特菲尔德牌香烟。

“嗬嗬,辛苦了!”

老师说着,一闪掠过似乎并非出现在自己脸上那样的微笑,再不言语。两条香烟被老师用手事务性地随便叠放在堆着各种文件和信函的桌面上。

副司开始揉肩,老师又闭起眼睛。

我不得不退下。一股不满情绪使我周身发热。自己令人费解的恶行,作为奖赏收下的香烟,对此一无所知便接受下来的老师……这一连串的关系中,本应含有更为戏剧性更为深刻的因素。然而身为老师之人居然不理不问,这便成了使我瞧不起老师的又一主要原因。

但当我要下去时,老师把我叫住。看来他正打算向我施以恩惠。

“我想,”老师说,“等你一毕业就送你去读大谷大学。你去世的父亲肯定也在为你放心不下,你一定要好好用功,以优异成绩考取大学才行。”

这个消息,很快经副司之口传遍整个寺院。据说,老师主动允许进入大学,是被寄予厚望的证据。以前学徒为争取入大学读书,要去住持房间揉肩一百个晚上才能如愿以偿,这方面的例子可谓俯拾皆是。由家里出钱被同意去读大谷大学的鹤川,拍着我的肩膀为我高兴,而另一个从老师那里没得到任何口信的学徒,此后再不和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