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观日本近现代作家,不难看出两个特点:一是不大关心社会和政治,并自视为清高之举,导致“私小说”盛行;二是不少人不想活着而情愿自杀,其中包括一代才子芥川龙之介和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川端康成。而自杀本身也大多出于难以摆上桌面的一己之因,往往使世人不胜惋惜,一时唏嘘不已。
但凡事总有例外。大凡年纪稍长之人,大概还会记得上个世纪在东瀛京城上演的一场血淋淋的闹剧——一个头缠写有“七生报国”字样的白布、身着仿佛拿破仑时代戎装的汉子,领着三个同样装束的男子冲入自卫队东部方面总监部,把总监绑得结结实实,又打伤几名试图搭救长官的士兵,而后走上阳台,面对院子里集合起来的自卫队队员发表了一通充满火药味的讲演,最后大喊“天皇陛下万岁”而切腹自杀。此人便是三岛由纪夫。
村上春树在《寻羊冒险记》中曾记下其自杀的时间:一九七〇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一九七〇年十一月二十五日那个奇特的下午我至今仍记得真真切切……下午两点,休息室的电视上翻来覆去推出三岛由纪夫的形象。音量调节器出了毛病,声音几乎听不清。反正都跟我们无关,我们吃罢热狗,又各喝一杯咖啡。一个学生骑在椅背上拧了一会儿音量调节钮,之后作罢,跳下椅子不知去了哪里。”显然,这一事件在村上心里并未激起多大反响,热狗照样吃,咖啡照样喝。这恐怕也是参加过“全共斗”等学潮运动的“左翼”青年较为普遍的态度。而一般日本人则不然。是的,尽管人们对三岛生前势如天风海涛的文学才华无不刮目相看,但对其死法则大多认为是一种倒行逆施的畸形表演,是时代错误,是对民主主义的反动,是作家品质的极度退化造成的歇斯底里。不过总的说来,当时很少有人这样公开谈论,甚至视公开谈论三岛事件为一种禁忌。
日本尚且如此,我国更不必说。不妨认为,提起三岛由纪夫,当年不少国人印象中他只是个狂热鼓吹复活军国主义的反动分子,而并不清楚他同时也是曾一度睥睨日本文坛的著名作家。其《丰饶之海》四部曲(《春雪》《奔马》《晓寺》《天人五衰》)似曾作为批判军国主义的反面教材翻译并内部发行过,而一度未正式将其作为作家介绍给一般读者。经过几十年的翻云覆雨,历史毕竟进入了冷静审视的岁月。今天,我们可以不必一味受制于批判意识,亦不必迷惑于其头上一度有过的耀眼光环,而尽可理性地面对其作品本身。从字里行间窥视作家内在的心态,跟踪其艺术历程的轨迹,体悟其中沉淀的日本传统美学的风韵与情致。
这里谈他的三篇小说。《潮骚》为中篇,《金阁寺》和《天人五衰》是长篇。其实三岛是个多产作家,十五岁开始写诗,十六岁发表小说,至四十五岁自杀,作品接踵而出,全集达三十五卷之多。其中有长篇二十一部、短篇八十余部、剧本三十三部,以及大量随笔。
三岛受日本古典文学和近代浪漫派影响较深,崇尚艺术至上主义和唯美主义。如果说《金阁寺》集中体现的是他所痴迷的“毁灭之美”,《潮骚》则讴歌的是生存之美。同样是美,却分属相距辽远的两极:一边跃动着炼狱之火,一边流溢着“伊甸园”之光;一边是精雕细刻的人工极致,一边是阳光海滩的原始芳香;一边憧憬着金阁寺在熊熊大火中焚毁的瞬间辉煌,一边在少女健美丰盈的胴体上寄托着玫瑰色的梦乡。
不是么?《潮骚》中,到处是亮丽的阳光和青翠的松林,到处是生命胀鼓鼓的活力和青春热辣辣的气息。星光下的海滩上,小伙子同心爱的少女不期而遇,那令人想起“海湾盈盈起伏的湛蓝色波纹”的少女胸部使得小伙子陷入幸福的迷乱。雨中哨所里,打盹醒来的小伙子忽然见到少女那珠圆玉润的裸体,那胸前犹如一对淘气的小动物般的乳房。当两人拥抱在一起时,感觉到的却仍是一派玉洁冰清的氛围。这里,排除一切思想,鄙夷一切学问。从东京回乡度暑假的女大学生急欲得到年轻渔夫的爱恋而终究无法如愿,能说会道的安夫注定要在情场竞争中一败涂地。作者所讴歌的生存之美,是强健的体魄、淳朴的性格、坚定的意志、虔诚的信仰。这里没有扭捏作态的风骚,没有故弄玄虚的斯文,没有怨天尤人的感伤,没有晨风夕月的抒情。一切显得淋漓酣畅,浑然天就,野趣盎然。
《潮骚》发表于一九五四年,获首届新潮社文学奖。发表当初便引起截然不同的反响。有人认为是“近乎十全十美的杰作”;有人则指出是对古希腊神话的“简单模仿”,甚至是“中学生读物”。一九七五年《潮骚》被搬上银幕,男女主人公分别由三浦友和和山口百惠扮演,作品因此有了进一步的影响。
相比之下,三岛更注重发掘“毁灭之美”,主要体现在《金阁寺》中。
金阁寺尽管金碧辉煌,美轮美奂,堪称“世上最美的存在”,但奇怪的是,它从不给人以轻松愉悦之感,从不唤起吟风弄月的闲情逸致,从不肯把一线阳光投向主人公幽暗的心田。莫如说到处充满凄风苦雨,到处徘徊着影影绰绰的幽灵,到处预示毁灭的杀机与伏线。这部长篇取材于一九五〇年七月实际发生的纵火事件(现在的金阁寺是一九五五年修复的)。生来为口吃苦恼的青年沟口从贫穷的乡下来到金阁寺出家以后,终日沉迷于金阁之美,幻想在战火中与金阁同归于尽的壮烈场面。然而战争的结束使这一愿望永远化为泡影。绝望之余,毅然将金阁付诸一炬。前面的《潮骚》到处跃动的是生的诱惑,青春的光影;这部《金阁寺》则通篇鼓涌着死的魅力,毁灭的壮观,集中炫示了三岛的所谓“毁灭之美”。
《金阁寺》发表于一九五六年,获读卖文学奖,是三岛最有代表性的长篇。日本文学评论界大多认为这才是真正的文学作品,甚至可以说是抒情诗,是战后文学的纪念碑,足可作为小说创作的教材。但也有人认为是“心理小说”“观念小说”。的确,文中连篇累牍的心理刻画和对某种观念的冗长诠释,几乎淹没了主人公作为血肉之躯的人性光辉,窒息了男男女女日常性喘息,使他们沦为早已精心设计好的剧情的傀儡演员。不过,即使作为“观念小说”也是比较成功的。文中传递的信息,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包含了作者的思想追求和美学追求,预示了其十几年后自行中断生命的结局。
也巧,莫言也读过《金阁寺》,读后说的一段话可谓不同凡响:“我认为《金阁寺》简直可以当成三岛的情感自传。沟口的卑怯的心理活动应该是三岛结婚前反复体验过的。我认为如果硬说金阁是一个象征,那么我猜想金阁其实是一个出身高贵、可望而不可即的女人的象征……金阁在烈火中的颤抖和噼啪爆响,就是三岛心中的女人在情欲高潮中的抽搐和呻吟。”(《三岛由纪夫猜想》)
这里所说的“毁灭之美”,中国读者听起来或许觉得有些别扭。其实这并非三岛美学以至日本美学的专利,不妨说,中国文学中相关表达绝不少见。古诗词中的“菊残犹有傲霜枝”“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小说中的“黛玉葬花”,说的便是同花团锦簇形成强烈反差的另一种凄婉之美、寂灭之美,亦可称为“毁灭之美”。这方面的豪言壮语亮节烈行可谓比比皆是,诸如“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士可杀不可辱”“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记得小时夜读《三国》,读到巴郡老将严颜被俘,面对张飞的喝斥,凛然大叫“但有断头将军,无有降将军”,久久为之激动不已。这种场面当然是一种美,就是说死也可抵达审美境界。
不过总的说来,日本传统文艺美学的确有更注重表现毁灭之美的倾向。两相比较,中国文学艺术侧重于塑造富有生命力的典型,如在傲霜斗雪的松竹梅“岁寒三友”身上不知消耗了古代多少文人墨客的心血与才华。其所烘托的坚毅之美、顽强之美、傲岸之美,表现出中国文人独特的心理风貌、人文精神和审美价值取向。而对于生命力脆弱者则大多不以为然,遂有“昙花一现”“水性杨花”“轻薄桃花”“烟消云散”之讥。日本文学则不同,就其最有代表性的诗歌形式和歌俳句而言,大量吟咏的更是“三日即落”的樱花、飘零无寄的红叶、转瞬即逝的晨露等物。起初受中国文学影响,欣赏最多的是梅花,如《万叶集》。但不久即为樱花所取代,从《古今和歌集》至今莫不如是。诚然,樱花美则美矣,但在日本人眼中,美就美在开了三天五日便一股脑儿落去,痛痛快快来个自我毁灭,故有“花数樱花,人唯武士”之说。总之,美就美在其流转不居,见好就收,以此寄托他们对人生和世事的体悟和感受,进而沉淀为一种审美心理定式。一位日本游客第一次目睹中国人穷尽几代人甚至几十代人毕生精力建造的莫高窟和万里长城,不由感叹日本民族绝对不是修得起万里长城的民族。就是说,日本人不喜欢干这种甚至几代人都看不出个究竟的活计,忍受不了在本人有生之年无法从中体味生存变化之美和衰颓毁灭之美的寂寞。
这样看来,所谓“毁灭之美”并非三岛一人的突发奇想,而在深层次上植根于日本文艺美学的传统之中。实际上三岛也受日本古典文学的传统影响较深。这本来无可厚非,问题是他最后竟走火入魔,弄出一幕匪夷所思的场景。
前面说过,《潮骚》表现生存之美,《金阁寺》则突出“毁灭之美”。读者或许要问,二者体现在同一作家身上岂不自相矛盾?偏爱毁灭之美的人如何会欣赏生存之美?其实不然。三岛表现这两极之美的目的却是一个——反社会、反时代、反潮流,乃是射向同一靶心的两支箭。《潮骚》中,用古风犹存的孤岛渔村,用健康的体魄和纯真的天性,用自然的海潮之声,来对现代都市、现代社会所讲究的学识、理性与进步加以蔑视和嘲弄;《金阁寺》显然通篇长满毒牙,其对战时的一往情深,对战后一切所怀有的偏见和深恶痛绝在此表现得淋漓尽致,以致非要眼前出现毁灭场面才痛快才舒心,偏要来个“向里向外,逢着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顺便提一下,作者似乎将主人公的纵火动机归咎于这段禅语,这显然有失公道。佛家向以慈悲为怀,这段禅语无非是要人摈除我执,以求进入物我两忘、了无滞碍的境界。不过我想,三岛毕竟是一代文豪,不至于不解个中真谛,只不过引用时别有用心罢了。事实上,日本战后随着西方形形色色的思潮蜂拥而至,原有的价值观大多土崩瓦解,不少人陷入精神危机之中。因此对三岛的逆反意识,恐怕也不宜仅仅以“反动”二字蔽之无余。
自不待言,三岛由纪夫的文艺美学,并不限于生存之美和毁灭之美。例如《天人五衰》的“衰”,毁灭固然毁灭了,却很难让人和美联系起来。《天人五衰》是《丰饶之海》四部系列长篇的最后一部。佛教中的所谓天人,类似基督教中的天使,乃超自然存在,但并未超越死亡。“五衰”即临近死亡之时的五种异象。有小五衰与大五衰之别。小五衰为“乐声不起,身光微暗,浴水着身,着境不舍,身虚眼瞬”;大五衰为“衣服垢秽,头上花萎,腋下汗流,身体臭秽,不乐本座”。但这部长篇小说并未具体描写“五衰”异象,而主要表达作者对死亡、对生死轮回的探索,以及探索未果的绝望。如果说《潮骚》中的生存之美、肉体之美是天人生涯的盛期或顶峰,那么《金阁寺》中的毁灭之美则是天人内心撕裂的困惑和痛楚,而《天人五衰》无疑是天人的凄惨结局。不难看出,天人即作者三岛由纪夫本人,是其本人的写照。实际上《天人五衰》也是他的绝笔之作,手稿交付编辑当天便剖腹自杀而死。
不妨说,理解三岛或打开三岛文学的钥匙,就是其自杀的原因。让我再次引用莫言同一篇文章中的话:当他写完《天人五衰》之后,“他也必须死了。他已经骑在了老虎的背上,如果不死就会落下笑柄……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文学,因为小说,并不是因为他对天皇有多么忠诚。三岛努力想把自己扮演成一个威武的、有着远大政治理想和崇高信仰的角色,实则是想借此来吸引浅薄的评论家和好起哄的民众的目光。骨子里是想用这样的非文学的手段,为他的最后一部长篇做广告,一个极其成功、代价高昂的广告。从他的头颅落地那一刻起,一道血光就把他的全部的文字和整个的人生照亮了。从此三岛和三岛的文学就永垂不朽了”。同是作家的村上春树大概也看透了这点,所以才借助《寻羊冒险记》主人公表示不屑:热狗照吃,咖啡照喝,“反正跟我们无关”。当然,莫言关于三岛死因的说法只是一种“猜想”。猜想另有许多,例如一位英国记者写的《美与暴烈:三岛由纪夫的生与死》就以大量篇幅就此做了考证。我于二〇〇七年为之写了一篇书评,具体内容请参阅附录Ⅰ。
说两句不完全是题外的题外话。《天人五衰》大约是一九九四年在日本翻译的。当时我在位于佐世保的长崎县立大学任教,住在学校附近一座独门独院日式平房里。两间榻榻米和室用来躺躺歪歪,一间西式房间作书房。书房朝南,面对和房子占地面积差不多大小的院子——我就在那里翻译《天人五衰》。情节神神道道,立意神神道道,文字神神道道。说实话,译得我很烦,甚至有些气恼:好端端的日子何苦非译什么五衰不可呢!或者,感觉和村上春树相似。村上曾说他“太宰治读不来,三岛由纪夫也读不来。身体无论如何也进不了那样的小说,感觉上好像脚插进号码不合适的鞋”。区别在于,村上的脚可以解脱。而我呢,哪怕号码再不合适也不能不插进去,毕竟我已答应了人家的约稿。烦闷,气恼,无奈。每当这时候我就不由得眼望窗外。窗外靠南侧院墙那里有一棵一人高的百日红(紫薇),日语称“猿滑り(さるすべり)”,意思是“猴子滑下来”——百日红树干光滑,即使善爬的猴子也搭不住爪从树上滑落。树形倒是有模有样。夏天绿影婆娑,秋日花枝招展,粉里透紫的花朵一会儿开了,一会儿落了。猴子滑下来没见到,见到的是小松鼠,正所谓贼眉鼠眼,流星一般忽上忽下,倏然带走了《天人五衰》带给我的烦躁和郁闷。也有时转去隔壁和室,独自坐在檐下木廊里看着轻吻草坪的一抹夕晖,看着狗尾草尖若即若离的白粉蝶或红脑袋蜻蜓,偶尔听得院子西南角那棵栗子树传来毛栗落地的孤独的声响,随即涌起一缕缥缈的乡愁、一分缱绻的情思、一丝莫名的忧伤。而后如梦初醒似的折回书房桌前对付三岛。我便是在如此交替之间译完了《天人五衰》。
最后,还是要交代几句作家的简况。三岛由纪夫,本名平冈公威,一九二五年生于东京一个官僚家庭(父亲为农林省水产局局长),东京大学法学部毕业,后入大藏省银行局供职,不到一年便辞职从事专业创作。一九六八年组织右翼团体“盾会”,自任队长,一九七〇年剖腹自杀。三岛少年得志,中学时代即开始创作。艺术上崇尚唯美主义,作品力求词藻华丽,工于古典笔法。主要作品有《爱的饥渴》《禁色》《假面的告白》《潮骚》《金阁寺》《忧国》和包括《天人五衰》在内的《丰饶之海》四部曲,以及剧本《火宅》《鹿鸣馆》、戏剧集《近代能乐集》等。三岛在国际上也颇有影响,曾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甚至被誉为“日本最伟大的小说家”“国际天才”。即使在这个意义上,将其作品译介过来也是有意义的事。
拉拉杂杂写了这么多,够饶舌的了,果然人老话多。再不打住,读者一定打住了。抱歉抱歉!
二〇〇九年六月二十三日修改
时青岛半街黄杏栀子飘香
二〇二一年三月三日再次修改
时青岛一元复始万象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