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孩,就是我。
等我长大了,我爸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已经非常平静了。
“你哥哥送走的那天,我给他买了身新衣服,粮食也放了,拉煤的火车不知道开到哪儿,能不能活下来,全靠他自己了。”我爸抽嗒着烟,没有任何语言的起伏。这些话在他喉咙里碾转了多少遍才能平静的跟我说,我不知道。只是当个故事一样去听。我只知道我的到来逼走了另一个孩子。一个什么都不懂不知道生存的人。
我爸很疼我,听我姑说。我小时候不好带,晚上饿的嗷嗷哭,是我爸每天晚上都会抱在怀里哄着,给我冲奶粉喝。
一个五十的糙老爷们跟个娘们一样去哄孩子,我看不到这种场景,想起来却觉得心里暖暖的。
我对我妈的印象已经没有了,在脑海里唯一的场景就是我抬头看她的画面。她留着短发,只有这一个场景,其他的一点也没有了。甚至连这个简单的画面也是模糊的,我偶尔会从黑白色的照片上看到她的模样,我想她是不是恨我的,因为我的到来让她的孩子离开了。
“你那时候才四岁,还不记事呢,大夏天的你妈从菜园子里摘了根黄瓜吃了,就躺在正屋里,肚子疼的满屋打滚。我把你放在你三叔家的时候你还嗷嗷哭呢,把你妈送医院去的时候就不行了。”
我爸跟我说起来的时候,到现在还纳闷呢,好好的人,怎么吃根黄瓜就能死了呢?当时你妈还给你一半黄瓜呢。我听到这不知道该庆幸我还活着,还是我妈的不幸,只知道,在那之后,家里就再也没有种过黄瓜。直到后来我长大了,家里才种上了黄瓜。
这一年,我爸五十四,我四岁,家里就只剩我们两个了,没了给我爸做饭的人,我也没有了妈。我爸下地回来再也没有了热乎饭吃,拖着累了一天的身子还得给我做顿饭。我记得夏天我吃过长了蛆的咸菜卷煎饼,吃了好几口才看见。我爸买上一箱子方便面。我一吃就是一整个夏天,等我长大点。我就跟我爸下地了。那么高的玉米杆底下,我满身的汗蹲在里面拔草。
从大早上开始到太阳落山,现在想起来也不知道是怎样的勇气,能在干活的时候看到蚯蚓面不改色,光着脚看到咬人的虫子眉头都不皱一下的,现在我矫情多了,看见虫子我身上都会起鸡皮疙瘩。
农忙结束我就跟个野小子一样,跟着同村的男孩满村跑。
春天也会假模假样的学着别人的样子挖野菜。拿回家的时候我爸告诉我这不是野菜,不能吃,然后被他倒进了猪圈里,我不知道野菜长什么样,没有人教我,只是想做这件事情。这样能让我看起来跟其他的孩子一样。
夏天我会去后面的河道里钓龙虾。我跟村里的陈娜玩的很好,我们两个人几乎形影不离,若是说我们有多么深厚的感情,那倒是不见得,一直到我长大。我也弄不明白我们之间的关系,女孩间的友谊真是挺难懂的。
我小时候没有过零花钱,钓龙虾成了我挣钱的唯一途径。我跟陈娜两个人,先去河边抓只青蛙,然后重重的给摔在地上,摔死之后在给它扒皮。一人分一半,用它来钓龙虾。
现在每次想起来。就觉得自己特别残忍,可钓龙虾挣的钱能够买上一根冰棍,买上几块钱的肉,让我自动忽略了这一行径的残忍程度,我想吃别人手里的冰棍,我想家里的菜里有肉。
我们会一起爬上火车道,沿着轨道往前走着,有时候我在想,要是沿着轨道一直走,会到哪里去呢?我哥哥当时是不是就是走的这一条路。这样一直走下去,能不能看见他。我沉默的这么走着。火车来的时候声音特别大。我们会躲在一边,等它过去,我没有见过客车,每次来看见的都是拉煤的火车。长长的火车从我面前驶过,带起了尘土,只要你延这火车来时的方向走几分钟,准能见到小姑家的大哥哥。
一个人拿着蛇皮袋子,拿着夹煤炭的钳子沿着火车轨道找掉落下来的煤炭。
我看见他都会远远的走开,那时候特别讨厌他问我的那几句话。
“慧,慧慧慧,你姓什么。”
“你你叫,叫什么。”
我也怕他回去跟我小姑告状,说我来火车道上了,这样我爸知道了会把我关屋里,不让我出去。
冬天的时候,我会叫上我姑家的小哥哥,我,陈娜,三个人去地里。那时候庄稼已经收完了,地里偶尔会堆着玉米秸秆。
我从家里捎着生地瓜,我们找个隐密的地方,挖个洞然后把地瓜放进去点燃玉米秸秆。等待着地瓜熟透。
我真的很喜欢这样的场景,仿佛整个世界就只有我们三个,没人打扰,没人管教。我有朋友,有哥哥,小哥哥会给我们讲故事,声音抑扬顿挫,身临其境。
只是,我们总会长大。我开始上学,陈娜并没有去。我们离得越来越远。
我爸说陈娜的爸爸是让她妈给逼死的。陈娜的妈妈精神不好,有时候会拖着铁锹满村的转悠,铁锹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她妈嘴里咿咿呀呀的唱着戏,如同疯妇。我爸让我离她远一点,说她打死人不犯法。
“她妈不给她爸做饭,所以她爸就上吊死了。”
这是我爸听到的版本。传言有时候只能说对一半,另一半是什么样子我无从知晓。只知道从小学开始,我再也没有跟她联系过。
我爸去学校里申请了贫困生。学费还能便宜一点,我不知道后来我那亲生父亲说的那句话,把你送到这一家是觉得他家条件挺好的,你吃不了苦。我觉得我吃的苦从来就没有少过,我也没觉得家里富裕。从小穿着百家衣,就连秋衣秋裤都没有属于自己的。
“小时候咱家起了一场火,把咱家的炕都给烧着了,放电视的小箱子也烧了。”我爸跟我说起来这件事情。
“那时候我叫你去叫你三叔救火,那么大点的孩子。竟然认得路,还能说明白。”
这件事情我已经不记得了,不过被烟熏的黢黑的墙面告诉我,我爸说的是真的,我现在无比确信。那个烧了的小箱子肯定装满了钱。要不然我家怎么会这么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