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托尔金的袍子:大作家与珍本书的故事
- (美)里克·杰寇斯基
- 3439字
- 2021-07-28 18:05:56
推荐序
“没了书,我还会是谁?”
王强
爱书人(bibliophiles)喜欢挂在嘴边的拉丁谚语莫过于:Habent sua fata libelli。
“书有书的命运。”说得够形而上。公元150年前后,莫鲁斯(Terentianus Maurus)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却是一腔形而下的无奈,因为他的话还有一半后人不愿引了:Pro captu lectoris habent sua fata libelli。他的无奈是说:书之运命虽异,然在在仰赖读者之理解把握。没人能够预先知道什么书能得到阅读者的青睐。
巧得很,竟在我的书架上“发现”了2004年卡罗尔与格拉夫出版社(Carroll & Graf)出的这本书的美国版:《纳博科夫的蝴蝶》(Nabokov’s Butterfly)。原来,一模一样的内容,英国版卖的是古香古气的托尔金,美国版卖的是艳情艳色的纳博科夫。有趣但也必然。更有趣但也更必然的是:一个爱书人写给爱书人看的一本如此不同寻常的书硬是这样捡回了一条命。
“爱书人”一词大致涵盖了三个族群:第一类乃旧书商或珍本书商——三教九流、各式各样。在商言商,置身书之沧海,过眼书的云烟见识多了,“你若承受不起多愁善感的代价,绝不能和经手的书有太多感情瓜葛,发生太过深刻的联系”。对书不再持“我执”,日思夜想的是四处寻找让书快些漂亮脱手的时机。“我在《洛丽塔》身上赚到不少好处,只是还比不上纳博科夫。”第二类乃收藏者——视聚书如性命,宁可亏待肉身也不能委屈藏品,甚至翻翻书页都担心它会折寿,哪儿还会把它看作身外之物?“我拥有(珍藏着)首版《尤利西斯》750册当中的一册,上面有乔伊斯的签名。只要我一天不去翻开来读,它的品相就会一直完好地保存下去。都活了这么大年纪了,我能一直看紧不去碰它,可真是我人生的一大快事。”与藏品不能同生,又何妨同死。第三类乃严肃的耽读者或弗吉尼亚·伍尔夫笔下令人生畏的“普通读者”(the Common Reader)——对书的物质形态和价值持“空观”,从文字中汲取纯净精神的“阳光”和“水分”构成了终极的乐趣。只有遇到难缠的文字,他们理解力超前的品味才会淋漓尽致地展露无遗。“《笨蛋联盟》(和《堂吉诃德》一样)里的事件不是一件接着一件发生,依照先后顺序、因果关系或其他因素展开,而是因为每一件事都荒谬地揭示出,伊格内修斯正走在通往自由的下坡路上。这样的脉络对于戈特利布也许不怎么样,但对于数百万读者来说,它却显得很了不起。”分而言之,三类“爱书人”的文字,古今中外确有些值得反复玩味的,可像《托尔金的袍子》的作者闲云野鹤般常年混迹于三种“爱书人”中间且在每一族群里都已历练成精的着实不多,何况尽管角色多变(运动好手、BBC广播节目主持、珍本书商、文学教席、独立出版人、无可救药的普通读者),他对书的挚爱总是褪不去他过人的浓烈与深刻。
洞察一个真具资格的爱书人对书爱得有多浓烈与多深刻,我有个基本靠谱的办法,那就是见到他谈书的第一个文字起就要即刻闭上理性的眼睛。你得像虔诚的宗教徒那样试探性地走近他,然后看看他或快或慢是否也能像虔诚的宗教徒那样信心满满地走近你,信仰是不是相同倒在其次了。他对书的爱若依然难抑俗世的种种欲望,虽然这欲望被包装得极巧妙,他谈书的文字便根本配不上你痴情的期待。若是他走火入魔竟对着刚刚进入书页依然陌生的你窃窃私语:“这些可不是书,不是胶水、油墨和纸构成的东西。它们跟我密切得如同我曾跟我的灵魂会合。它们含藏了我的历史、我内心的声音以及我与超世间的所有维系……我还是那个我吗?没了书,我还会是谁?” 那么不管他是谁,你都可以丝毫不设防线跟着他走进他文字的世界了,那儿等待你的一定有魔术师宝盒一样想象不到的大惊奇。不,这还不够。更准确地用作者本人的话说,该是猎手一样机敏的寻宝人才配偶然一遇的“惊险刺激”。正是“惊险刺激”给作者笔下19部珍本书的艰难身世平添了他所向往的“赏心悦目”的生命力。
娴熟的故事技巧之外,真诚、绝不做作的坦率令《托尔金的袍子》叫人放心、感觉可靠。这是一部书价值构成的重要基因,如同真人格之于人。关键是,这真诚和坦率不是基于“诗意”的而是基于“学术”的,而且是成色十足的“牛津学术”,与平庸写手们无根基的“俏皮”“犀利”毫无干系。“它(《尤利西斯》)是举世公认的20世纪文学经典,但它也恰恰提醒我们,‘经典’一类书籍又会多么令人难说‘满意’二字呀。”“尽管乔伊斯本人认为《尤利西斯》是明智正常的,充满生机与活力的,但它绝不是那样的经典之作,不是让人不读就觉得有点儿羞愧的那类书。”“这本书(《智慧七柱》)可谓无人不知,可在我认识的人中只有两位曾实实在在地读过它,并非因为该书太晦涩难懂,而是因为它乏味得难以卒读。”“那么J.K.罗琳又该被摆放在什么位置呢?我不认为,人们在做出这类评判时可以单单凭借个人的口味嗜好。如果你喜欢伊妮德·布莱顿胜过托尔金,我不会奇怪;但是如果你认为她是比托尔金更卓越的作家,那么,你要么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要么是个白痴。”何等令人世和学术的虚伪无地自容的畅快淋漓呵!如果真像作者理解的那样,“它们(书)是人生阅历的注解”(xii页),我敢放言,对20世纪英美文学史来讲,《托尔金的袍子》必将是不可或缺的有力补充,因为它所给出的是让凝固的文学史枯燥刻板的文字在时间中得以重生的真血液。仔细读读60页和61页作者行云流水般评点美国20世纪50年代到垮掉的一代几十年文学变迁壮景的那三段文字,会泄露我放言的底气:区区500个字都舍不得用完,而且字字中的!
《托尔金的袍子》的作者对按照自己的意愿彻底俘获读者的耐心颇有些自负,虽然他谦逊地表白“心里没底”(xv页),可那暗暗的期许白纸黑字摆在那儿,尽管绕了个一点都不大的弯:“如果有人能从中读出某种章法秩序,那我只能佩服。”(同上)其实,要依了让作者“佩服”的指点,仅仅把它当作短篇小说集或诗集来读,反倒封住了它通向其他交叉小径的可能——为什么不是历史?不是收藏心理学?不是阅读和写作的哲学呢?比如走向这样的小径——我说过《托尔金的袍子》流的是真血液。真血液就抑制不住蒸腾的血性。稍不留意,本来意在射向他人的无情之箭会突然掉转箭身射向作者本人。“我不相信,他们能够闲庭信步地骑着骆驼驰骋沙漠,或胸有成竹地指挥第二次世界大战。相反,他们的自我感觉一定都受到把自己和某个英雄人物相互关联的想象的激励,以使得自己形象高大。”显而易见,作者对T.E.劳伦斯和丘吉尔的痴心收藏者难掩鄙夷和厌恶。为灭那些人自以为是的气焰,他甚至搬来荣格为他撑腰,虽然让荣大人屈尊在括号里。这种诉诸外在权威的“不自信”在他通篇游刃有余的娓娓讲述里竟显得那样珍贵。不幸的是,荣格的“心理膨胀”说没灭得了对手的“自我身份”认同,反点燃起我诘问作者的烈火。再向下深究,说不定能彻底颠覆掉“没了书,我还会是谁?”这一作者“自我身份”认同的凛然霸气:如果那袍子不属于托尔金,如果那不是纳博科夫签赠给格林的《洛丽塔》,如果那通从美国打来的怒不可遏的电话涉及的不是塞林格,如果待售图书目录第3号第124条不是乔治·奥威尔的亲笔信,《托尔金的袍子》找到读者的概率会有多大?《托尔金的袍子》用汉语讲述一遍的必要性又有多大?减去great(“伟大的”),减去rare(“珍稀的”),《托尔金的袍子》还剩下什么?毕竟芸芸众生匮乏的永远是“伟大”和“珍稀”,那么,收藏“伟大”收藏“珍稀”难道不是变相企及人生“伟大”与“珍稀”的唯一捷径吗?如此解构之后,除了《三故事与十首诗》一章里作者的姑妈把“收藏”和初夜的性快感联系在一起外,我们竟意外得到了又一个关于隐秘收藏心理的精辟完美的注脚。这个大收获怎么就轻而易举逃过了作者处心积虑的安排呢?
当俗世的人生快要向人类积累起的真正智慧不屑地关闭起它本该谦卑倾听的两耳时,我们幸运地捕捉到了一个微弱却令人猛然警醒的声音:“Who am I,with no books?”(没了书,我还会是谁?)这声音既不来自讲神秘希伯来语的上帝,也不来自讲优雅高贵拉丁语、法语的笛卡儿或讲精准深刻德语的康德。它来自一个我们昨天、今天或者明天在渥威克或伦敦的一条街道上随时可能与之擦肩而过的凡人旧书商。要命的是,他嘴里流出的是充满年轻活力却偏偏与神启向不搭界的美式英语。他曾是美国人,2008年63岁时入了英国籍。2009年,他还写了本同样引人入胜的谈书小著《在狗之外》,开创了今日已归在他名下,以人生回忆起兴,串起书之漫忆的“书忆体”(bibliomemoir)。他叫里克·杰寇斯基。
古人云:有一时之书;有一世之书;有万世之书。不错,《托尔金的袍子》是作为“一时之书”降生的,但只要书和书的收藏不会濒危到灭种,只要人类还时不时惦记着尤利西斯、惦记着洛丽塔,它走向未来成为一本“一世之书”还是极有可能的。
(本文作者王强系真格基金联合创始人、新东方联合创始人、西文藏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