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庄子之人生哲学

第一节 本真

老子专主消极恬退为义,视尘世一切纷华文明,皆为惑乱身心之具,故欲绝世间知识文明,以复归于无为自然之境,如婴儿然,故屡以婴儿为至德之喻。曰:

专气致柔,能婴儿乎?《道德经》第十章

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全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道德经》第五十五章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为天下谿,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以为官长。故大制不割。《道德经》第二十八章

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我浊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儽儽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道德经》第二十章

道盅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道德经》第四章

盖老子固深有慕乎婴儿之无欲无为,不识不知,任天而动,不婴烦恼,而独有其乐也,而求所以复返之。是固塞兑、闭门、挫锐、解纷、和光、同尘,凡所以杜绝外缘,化除私执,而期复其天真之自然而已。

庄子亦主张返璞归真,复归于婴儿,盖与老子之所同也。《人间世》篇曰:

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

《庚桑楚》篇亦曰:

卫生之经,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诸人而求诸己乎?能翛然乎?能侗然乎?能儿子乎?儿子终日嗥而嗌不嗄,和之至也;终日握而手不掜,共其德也;终日视而目不瞚,偏不在外也。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为,与物委蛇而同其波。是卫生之经已。

此言复归婴儿人生也。更论返璞归淳之道曰:

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钩,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约束不以纆索。《骈拇》

夫鹄不日浴而白,乌不日黔而黑。《天运》

人之本真为自然朴素者,固无需乎仁义使之为善。至德之善,莫之为而为。故曰: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天运》

此言仁义之情,皆生于不仁不义;忘仁而仁,方谓至仁。又曰:

吾所谓臧者,非仁义之谓也,臧于其德而已矣;吾所谓臧者,非所谓仁义之谓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骈拇》

人各任其性,莫之为而自善,即周所谓“天下之至正”。故曰“彼至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多方乎仁义,则“多骈旁枝之道,非天下之至正”矣。

庄子于此更设喻以明之:

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夔谓蚿曰:“吾以一足踸踔而行,(踸,各本作趻)予无如矣;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蚿曰:“不然。子不见夫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今予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蚿谓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蛇谓风曰:“予动吾脊胁而行,则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无有,何也?”风曰:“然,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然而指我则胜我,䠓我亦胜我。(各本䠓作鰌)虽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为大胜者,唯圣人能之。”《秋水》

此明无以人灭天意也。夔、蚿、蛇只待动乎天机,岂有心为之哉?

彼又以为人性不待仁义而自然为善,故仁义非人之性,自在掊击之列:

夫仁义僭然,乃愤吾心,乱莫大矣。《天运》

及至圣人,屈折礼乐以匡天下之形,县跂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而民乃始踶跂好知,争归于利,不可止也。《马蹄》

今世之仁人,蒿目而忧世之患;不仁之人,决性命之情而饕贵富。《骈拇》

是盗跖固可非,伯夷又何足尚?庄子盖深有慨乎世之作伪者,枝如仁义,擢德塞性,以收名声,而簧鼓天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