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被深深允许的无错的世界

《非暴力沟通·“无错区”教室》这本书写的内容对于中国当下的教育来说基本等于浪费时间。

书中的这些课程既不是语文、数学、英语这样的必考的主课,不是能够展示孩子的才艺、给未来加分的音乐、美术、体育,也不是项目制学习、跨学科学习这样的通往未来应用场景的时髦课程。这本书旨在教老师带领学生创造一个“无错区”教室。

《非暴力沟通·“无错区”教室》其实是一套教案,如果每周一次课、一次课一个小时的话,大约要持续一学期、一年,甚至几年。

这本书的内容如果要贯彻落实,不仅要“浪费”很多时间,还需要学生和老师付出很多精力:需要老师和学生共同回答不少问题,组织不少讨论,还要做不少手工。最有意思的是,它还要求师生一起做“身体扫描”“交叉爬行”“心呼吸能量转化法”“中心定位法”“大树式”“六秒暂停”等在我们看来莫名其妙的活动。

这本书要培养学生的九大能力:

1.进入平静警觉的能力

2.了解需要的能力

3.满足需要的能力

4.觉察感受的能力

5.观察的能力

6.倾听的能力

7.在“错误区”航行的能力

8.合作解决问题和化解冲突的能力

9.随时随地创建“无错区”的能力

这些能力显然并没有被登载在某个国家的教育大纲上。你极有可能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些能力,也不知道它们有什么用处,更不知道它们具体有什么含义。我得告诉你,这些能力属于心理学和沟通范畴,非常难,作为老师也要认真练习才能掌握,更不要说学生了。

但是,这些时间“浪费”得值得。

我曾经在浙江义乌组织过一次中国孩子和芬兰孩子参加的冬令营,观察到了一些非常有意思的现象:

芬兰孩子大多非常安静,甚至害羞。他们见到人时会静静地微笑,但不会热络地说话;一些中国孩子也不会在初次见面的时候打招呼,但他们的方式不是微笑,而是几个小伙伴故意打闹,希望引起大家的注意。

芬兰孩子在餐厅安安静静地排队取餐,但有趣的是,他们其实胆子很大:他们会尝试所有没有吃过的中国食物,每次取一点点,吃了觉得能够接受就拿更多。而一些中国孩子在餐厅把自己爱吃的东西拿了一大盘子,最后吃不完,有三分之一以上都浪费了。而且他们几乎不会取食一切他们不熟悉的、没有吃过的食物,即便服务员非常善意地邀请他们尝试一下,他们也不停地摇头拒绝。

上课的时候,芬兰的孩子乖乖地记笔记,做课堂练习题,举手回答问题,看上去很像那些被管得严严实实、失去了自我的乖学生。一些中国孩子在上课的时候会激动地举手回答问题。如果老师没有给他们机会,他们会非常生气。但若老师真要他们站起来回答问题,他们极有可能说不出有什么实质性内容的话来。另外,一些中国孩子会在课堂上嘟囔“我困了”“什么时候下课”……

最让我触目惊心的是孩子们一起上的体育课。

芬兰老师带大家玩一种夺旗游戏,这个游戏需要孩子跑得很快、体力很好,如此才不会被对方抓住。这个游戏还需要大家开会定策略,商量如何分工合作,会运用类似“田忌赛马”这一强弱配合的策略。很显然,芬兰孩子的体力远超中国孩子,除了人种、营养原因之外,似乎他们平时在教室里上课的时间少、在教室外跑动的时间多,比中国孩子锻炼得多,所以在长距离狂奔的环节,多是让芬兰孩子上。我们还惊讶地发现,芬兰孩子特别聪明,特别是几个芬兰女孩,因为能通盘考虑全局、擅长出谋划策,很快被大家共推为老大,负责安排每个人的角色、制定策略。

芬兰式体育课很受欢迎,几乎每个孩子都跑了五公里以上还舍不得下课。在这个过程中,我观察到中国孩子扮演的是听话的、负责碰瓷以配合完成大计的小兵角色。

下课后的自由活动更加惊人,中国孩子叽叽喳喳在一起商量吃什么零食,芬兰孩子则集体跳起了一种非常狂野的舞蹈。据说那是由一个患有轻度自闭症的芬兰男孩发起的,最后全营的人包括中国老师都加入了这个舞蹈。

芬兰的孩子静若处子、动若脱兔、谋定而后动。可以预见,他们长大之后,不管在什么样的时代、什么样的国度,都会极具竞争力,都会成为国家想要的人才,是父母希望孩子长大后的样子。

要知道,芬兰的这几十个孩子,来自芬兰首都之外的一个小城市,他们不是被挑选过的,是整整一个班级一个不落地来的。正如前文所提到的,里面还有一个患有轻度自闭症的孩子。

而中国的这些孩子是被精选过的孩子,他们大部分来自中产家庭,有些来自富裕之家,大多就读于公立、私立名校。

这样的现象让我不得不承认:如果中国的教育不改变的话,两国教育成果的差异会越来越明显。

为什么芬兰的这些孩子专注、安静、善谋略,同时又热烈、勇敢、机警呢?为什么中国的这些孩子喧闹、叛逆,但实质上却浮躁而脆弱呢?

这中间的差别是什么?

我认真分析了芬兰老师的营期活动设计,总结了他们的教育特点:他们留出了大量的时间让孩子们运动、自由玩耍、睡觉,时间多得让我们中国老师惊讶。他们上正课的时间太少了!在我们看来少得可怜、所剩无几的上课时间里面,他们还设置了很多跟课程无关的讨论。这些讨论,在第一天花费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之后是每天一个小时:早晨半小时,傍晚快下课的时候半小时。他们会跟孩子们讨论:我们要制定一个什么样的冬令营公约?这些公约真的容易遵守吗?你今天有什么感受?你有什么需要?你觉得怎么做可以满足你的需要?你觉得怎么做,可以满足大家的需要?

在读《非暴力沟通·“无错区”教室》这本书的时候,我才发现,他们干的事情,就是在跟孩子们一起建设一个“无错区”教室。

什么叫“无错区”呢?

就是所有人,包括孩子们和老师,他们的感受,不管是兴奋、喜悦、欣喜、甜蜜、幸福、陶醉、满足、欣慰、心旷神怡、喜出望外,还是忧伤、沮丧、气馁、泄气、绝望、沉重、麻木、筋疲力尽、萎靡不振,无论是多么积极阳光的正能量感受,还是多么奇葩、颓废的负能量感受,都是被允许表达的,都是无错的,因此也是不必压抑和藏匿的。

什么叫“无错”呢?

就是所有人,包括孩子们和老师,他们的真实感受背后都有需要,可能是对选择梦想、目标的需要,可能是对创造意义、自我肯定的需要,也可能是对乐趣、欢笑的需要,可能是对接纳、欣赏、体贴、安全感的需要,还有对爱、信心、尊重、支持、信任、理解的需要。

这些需要是没有错的、应该被满足的。每个孩子的需要都没有错,都应该被满足。

这些道理大家一看都明白,但做到很难、非常难。

首先,从态度上,我们太容易去否定感受了。

我记得在中芬冬令营,芬兰老师允许每个芬兰孩子一整天都带着手机,甚至晚上回房间睡觉也带着;他们还允许孩子们不守宿舍纪律,可以好几个孩子挤在同一张床上,只要他们想待在一个房间里。这让我们非常惊讶。

最让我们惊讶的是,老师们这样做是因为他们知道这些孩子第一次出国,而且是到陌生的东方国家,孩子们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会害怕、会孤单,需要跟小伙伴聊聊天,需要跟父母网络通话。

他们的脆弱、无助、慌张和思乡是无错的、被允许的。

而我们则劝孩子们要坚强起来,甚至会给孩子坚强表现后一定的强化物——一个口头的或者物质的小奖励。这其实在否定孩子的真实感受,也阻挡了我们去探索孩子感受背后的真实需要。所以我们努力做的很多事情往往不奏效。

不否定感受并且能够准确地描述出感受,需要刻意练习。

从行为识别出感受,再匹配到需要——这个思维过程跟我们平时的言行是完全相逆的。经验丰富的教育工作者能够在一瞬间完成这个思维过程,而这需要大量的观察、练习和反思。

能够从感受和需要出发,建立一个安全、和谐和鼓励的“无错区”教室,需要一个学期、一年甚至几年的时间。

但这些时间是值得的。

这本书的作者之一苏拉是首位将非暴力沟通带进教育场景的教育家,她告诉了我们她的试验成果:她的班级花了大量的时间“浪费”在建立一个“无错区”教室上,上正课的时间变少了,但孩子们的成绩越来越好。所以,这样的“无错区”教室在她所在的橡树学校越来越多,在美国越来越多,甚至在全世界也越来越多。

最后,我想用一首我写的诗歌结尾:

献给这个被深深允许的世界

三川玲

当没有名字的野草

被允许长大、开花和结籽时

当洋甘菊不会因为只有一季生命

而被园丁放弃时

当山楂雪白的花落尽而深红的果尚未结成

依然被画在油画上时

当艾蒿并非因为制青团和做艾灸

而是因为婆娑的姿态、微白的青色而被邀请到花园时

当一朵平凡的小白花盛开

周围都是鼓励的深深浅浅的绿时

当鼠尾草、松果菊和芦苇

可以浪费一个夏天合唱一首彩色的歌时

当孩子不会做十以内的加减法

但叠出一只纸鹤时

当一个孩子写出有25个字是拼音、3个错别字的35个字的作文

老师却发现他写出了优雅的俳句时

当老师笃定地告诉妈妈她那一学期没有发言的儿子

是个掌握全局的观察者时

当一个七岁还不会写字的孩子跟老师口述她的诗歌

在电脑上记录的老师泪流满面时

当一个孩子用半个小时说出广州的300条公交线路

老师告诉他奠定美国精神的作品《白鲸》用的就是这种写法时

我们就相信

这是一个深深的被允许的世界

我们就相信

这是一个被看见和被读懂的世界

我们就相信这是个有耐心的接纳的世界

我们就相信

这是个真实的

勇敢无畏的

必将精彩的世界

三川玲

二〇二〇年七月十四日写于秦皇岛阿那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