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才投河自尽了,走得挺突然,就跟他父亲铁老二一样,让我猝不及防。
我与他父亲是很好的忘年之交,虽然那时候我才10岁左右。但全才,却是我生命中第一个记仇的人。
事情还得从很多年前说起。按照今天的说法,那年全才还是村里最亮的仔,吃得好、穿得好,还有一辆崭新的二八大杠,永久牌,而我那时还是个尿床的毛孩子。
有一天,我沿着下路一直往小池塘走,去找阿栋玩儿。小池塘那里有一段陡坡,冬天又时常藏着贼冰,导致走路都要小心翼翼,贼冰的意思就是冰像贼一样躲藏在土层下面,瞅中时机袭击人的鞋底。我到现在都不晓得这个说法是属于当地特色,还是举国通用,总之这两个字在我看来是惟妙惟肖的,是语言的一种巅峰拟态。
我是在小池塘边遇到的全才,他正骑着二八大杠从西拉门那边游过来。看到我,他两只脚像踩了风火轮,车子一瞬间跑了起来,老远冲我喊:“尕泽,你从后面推我。”
我在村里是老实孩子类型,又特别喜欢乐于助人,所以就站在了原地等他。当然除此之外,其实也有一丝顾虑,他们家兄弟多,我和我哥就两个,打不过人家,只能在村里认怂少惹事。
眼见他像风一样飞过来,车子往陡坡上冲去,我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后座,脚底开足了马里,使劲儿往前推。
我说:“全才,你这车子真好看,骑着它跑起来,应该很舒服吧?”
全才使劲儿蹬着脚踏,气喘吁吁骂道:“别他么废话,赶紧推,上去了,我捎你一段,让你感受感受冬风拂面。”
我瞬间来了精神,“真的?你不骗我?”
“我全才会骗人吗?”他左右扭动着屁股,“再说了我怎么会骗一个小孩子呢?”
他又说:“快推,加油,马上就上去了!”
我一口气,加足马力,推到了坡顶,满心期待着坐在他的后面。
车子到了坡顶是一段平路,他瞬间松了口气,慢悠悠往前骑去,貌似是忘记了刚才的承诺。
我见状,冲他喊道:“全才,你停一下,你车子太高了,我上不来。”
他吹了个口哨,车子没有停下来,转头冲我喊道:“你快跑过来,爬到后面,我停不下来,停下来就动不了了。”
我信以为真,又满心欢喜地去追他,跑到他车子后面,瞅准机会,就往旁边一跳,打算爬到他的后座上。
全才眼疾脚快,看我跳起来,他猛地一个加速,跑到了前面。我猝不及防,脚下一个趔趄,恰好踩到了一块贼冰,重重摔在梆硬的大地上。
我半天没有缓过气,趴在地上忍着痛咒骂他全家。等从地上爬起来时,全才已经骑着他崭新的二八大杠过了马家湾那里。
全才食言了,他不仅会骗人,也会骗小孩子。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记仇,在此之前,我的生命中从来没有记恨过一个人。而等我长到他那么大,准备复仇时,全才却莫名其妙消失了,杳无音讯,就连他爸铁老二去世时都没有见过他。
时过境迁,两年前,全才突然又回到了民和县,我却没有时间回家。
对于我和宽都兰的村民们来说,全才的一生,前半生是稀里糊涂长大就莫名其妙消失了,后半生亦是稀里糊涂出现又莫名其妙走了。我想这可能就是宽都兰对全才的盖棺定论了。
这几天晚上,我都在想,我还恨全才吗?
当村里很多与我同辈或小辈的人,都不知道宽都兰村有他这号人的时候,我却因为当时的一件事情,记了他这么多年。与其说是仇恨,不如说我是他在我这一辈人中唯一的记忆载体,而当时的那件引起仇恨的事情,也是记忆中唯一的故事。
全才的一生,对于我们很多人都是个谜,但不深究。只是,如有来世,希望他依旧是个骑着二八大杠感受冬风拂面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