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风吹走了麦浪

(一)

8月,宽都兰村的格桑花开的正盛,金黄色的麦浪微微荡漾,家家后院中的杏子果香吹出了一个巨大气球,将整个小村包裹在里面。至于小村上的人民,这个季节,他们和蜜蜂一起忙得不可开交。

裴大康是裴小康在村上唯一的好朋友。裴大康很讲义气,每当有人欺负裴小康,他都会奋不顾身地冲上去挡在前面。次数多了,人们就骂他简直是条疯狗,裴大康却咧咧嘴表示无所谓。裴大康为了裴小康,天不怕地不怕,却唯独怕梅婆婆。

梅婆婆是谁?

梅婆婆是裴小康的奶奶。

裴大康为什么会唯独怕裴小康的奶奶?

因为裴大康是裴小康养的小狗,他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裴大康。

那裴小康又是谁呢?

裴小康就是村上新来的没娘娃,梅婆婆的孙子,裴大康的小主人。

我第一次认识裴小康的时候,被裴大康从村西头大池塘一路追到了村东头的家里,就因为我和阿栋隔着大池塘冲他们俩喊了几句“没娘娃、没人疼”,现在想想裴大康作为一条狗是真不经跑,我和阿栋作为人是真能跑,居然将一条狗甩了十里八街。所以,狗真的不应该跟人较劲,而人一旦跟狗较真,绝对会比狗还要狠。

人可以开玩笑,但狗这家伙却不懂玩笑话,可谓是嫉恶如仇,在村子里属于典型的侠客。没过几天,我就被裴大康堵在了上学的路上,它龇牙咧嘴的冲我骂了许久,但好在侠客一般都是很讲规矩的,秉承着君子动口不动手的精神,没有跟我动手。

就在我为此感到欣慰的时候,这家伙却突然不讲武德冲了过来。我再一看,明白了,是裴小康出现了,心想它大爷的,狗就是狗,不仗人势,果然就不是一条好狗了。说好了动口不动手的,但细想,貌似这家伙只会动口,没法动手!

这次就算我再跟它较真,也狠不过它的不讲武德,被它逮了个正着,一口咬住我的书包死死不松口,将我拽向裴小康。

我喊:“你,有本事你自己过来咬,别放狗子!”

裴小康笑了,说:“我有狗,你没有狗!”

我一个劲儿的骂你大爷,从无耻、不要脸、卑鄙,一直骂到他爷爷、爷爷的爷爷、甚至是祖上八辈,裴小康始终只是笑笑,就好似这些都跟他无关。

我无可奈何,只能放大招,骂他是没娘娃!

结果裴小康就哭了,并且一边哭一边骂我是没狗娃。

于是,我们俩就开始对骂,我骂他一句没娘娃,他就骂我一句没狗娃,十几轮下来,骂的正起劲儿,裴大康却泄气了,跑到一边躺在地上看着我们俩对骂,像个观众,似乎在说:“你们继续,我先歇息一会儿!”

于是我们俩也干脆坐在地上,隔着裴大康骂,裴大康无奈的看了看裴小康,最后摇着尾巴跑了。

我说:“看,你也没狗了!”

裴小康说:“那我们扯平吧!”

我想了想,说:“那好吧,我们改天有时间再骂!”

他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然后用手指了指我的书包。

我说:“没事,它没有咬坏。”

他笑了笑,吞吞吐吐的说,“你,那个……”

我说:“你还有事吗?我要上学迟到了,马老师会打我屁股!”

他腼腆的挠了挠头,说:“你书包里……有吃的吗?”

我不假思索的喊道:“当然有啊,妈妈怕我中午吃不饱,出门的时候特地给我装了两个馒头,哥哥姐姐都只给装了一个呢!”

他说:“那你能给我一个吗?”

我警惕的抱紧了书包,坚定地对他说:“不行!”

“好吧……”他似乎有点失望,转而又立马言辞恳求道:“那你能让我看看吗?”

我站起来说:“我要去上学了!”

他也唰的一下站起来,走到我面前,坚定地说:“那你肯定是骗人的,你妈妈肯定是给你哥哥姐姐装了两个馒头,而你只有一个!”

我被激怒了,当着他的面一把打开书包,自豪地喊道:“你看,谁骗你了!”

裴小康眼疾手快,伸手从我书包里掏出一个馒头,转身就跑了。

我愣在原地傻傻地看着他跑远,等反应过来去追他时,裴大康不知从何处窜出来,恶狠狠地拦在了我前面。

我愤愤不平却又无可奈何,鼓起勇气冲着他们俩骂道:“狗子、没娘娃,好汉不吃眼前亏,你们俩给我等着!”

裴小康远远的喊道:“这个馒头就当是你借给我的,迟早有一天,我会还你的!”

裴大康见状,也抬头冲我叫了两声,转身屁颠屁颠跑向了裴小康。

(二)

八月,是一年中最重要的麦收季,同时也是雷雨、冰雹等自然灾害的高发期。这段时间,全村都顶着炎炎烈日在地里抢割麦子,怕错过了时间或赶上了天灾,那一颗颗金黄色的麦穗就变的颗粒无收。而至于这个季节麦子的成熟速度,在老人中间有这样一句名言:“青绿色,不要等,一锅烟,金满地!”意思是说,麦收季节,麦田里那些青绿色的麦子,不要被它的颜色所迷惑,庄稼人抽一锅烟的功夫,就会变成满地的金黄色。

每当这时,我尤其喜欢一个人坐在田埂上,拔下一颗小麦,将麦穗放在手心揉一揉,再用嘴巴轻轻地吹一吹,一粒粒饱满且充满了韧性的小麦,像极了一颗颗麦芽糖。我就一边吃着手心里的麦芽糖,一边躺在麦秆上,数着天边的云朵,亦或是出神地望着在麦田中劳作的人,直到父亲愤怒地大喊我的名字!

村里人都可以作证,我从小就是一个喜欢安静的男孩。所以有一天不小心闯祸了,我哥绝对功不可没,他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激发人的内心欲望,不管是善良的还是邪恶的,当然据我多年的亲身体验,一般邪恶居多,尤其针对我。按照他的话来说,就是要时刻考验我能否从小受得住邪恶的诱惑。

我说:“我为什么要受考验呢?”

我哥说:“因为你比我小!”

我不服,“为什么我比你小,就要受考验呢?”

他想了想说:“是妈妈让我考验你的!”

我心里更加不服气,妈妈真偏心,为什么只考验我,而不考验你和姐姐。我低头看到父亲最心爱的皮包,心一狠,挤出童真的笑脸说:“好啊,那我们今天考验什么呢?”

他用手摸着下巴,思索了半天,忽然指着暖水瓶说:“今天就考验你,提着暖水瓶走一段路,但是绝对不能像去年、去年的去年、还有去年的去年的去年那样打碎它!”

我也不应他,为了暖水瓶的事情,我已经连着好几年的麦收季挨揍了,就连村西头的吴家铁匠,早上路过我身边时,都不怀好意的笑着说:“尕泽,今年还去地头卖暖瓶不?”

我说:“哥,我刚刚发现一个好玩儿的东西!”

他好奇地看着我,我拿起一块土疙瘩在父亲的皮包上划了一道痕。

他说:“这有什么好玩儿的!”

我说:“你再看!”

我又拿起一根木棍,在土疙瘩划出的痕迹旁边做了同样的事情,抬起头冲他笑了笑。

他懒得理我,欲转身就走。我说:“你敢用手中的镰刀在旁边划一道一模一样的吗?”

他不假思索地说:“我当然敢!”转而又说,“但是爸肯定会打死我的!”

我说:“胆小鬼,你就是不敢!”

他转头看了看正在弯腰割麦子的父亲,阴险地把镰刀递过来,说:“有本事你来搞!”

我笑着接过镰刀,放在皮包上轻轻地划了一道完全看不出来的痕迹,说:“谁说我不敢,胆小鬼,你看!”

他愤愤不平道:“谁是胆小鬼,你这样划,我也可以啊!”

于是,我立马把镰刀递过去,说:“有本事你也来搞啊!”

他不服气地一把夺过去,小心翼翼地将镰刀对准了皮包,然后我就瞅准机会,伸手帮了他一把。

最后,这个邪恶的始作俑者居然当着满地的小麦,狠狠地揍了我一顿。我打不过,就一脚踢翻了暖水瓶,声音异常的清脆、明亮。这就是父亲站在麦田中央愤怒地大喊我名字的原因,毕竟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干这件熟能生巧的事情了。村里人骂人的时候都喜欢用猪狗不如这个词语,实际上还真是这么回事,单就人所谓的志气和记性,很多时候确实抵不过一条狗或一头猪的志气和记性,虽然很多事情并不关猪狗什么事情。

一分钟后,我就被火急火燎冲过来的父亲又揍了一顿。而当他得知自己心爱的皮包竟然被我哥用镰刀割破时,又把我哥狠狠地揍了一顿,并且一边揍一边骂“你们这两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然后,满山的割麦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看着我爸在麦田里热火朝天地揍我兄弟俩……

最后,我被赶回了家,临走时我爸又恶狠狠地对我说:“猪狗不如的东西,你以后都别吃饭了!”

说实话,我突然就伤心急了,不是因为我爸骂我猪狗不如,毕竟现在我对家庭的贡献貌似确实没有门口的大黄和圈里的猪头要大,并且就在几分钟前我又成功的从家里卖出去了一个暖水瓶,还连带了一只很实用的皮包。我伤心,完全是因为我好不容易在田埂上坐了一上午,就是为了等着大家吃午饭时蹭一口好的,但现在让我以后都别吃饭了,我心想那岂不是连晚饭也没有了,想到这儿我哭了,哭的稀里哗啦的,声音要多大有多大,从卫岗湾响亮地传到了对面的旗台梁。

霎时,就听到我爷爷从旗台梁扯着嗓子吼道:“动不动就打孩子,你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以后都别吃饭了!”

我爸恶狠狠的盯着旗台梁,嘴巴蠕动了几下,但我终究是没有听清楚他说什么。只听他冲我大喊了一句滚,然后就走进麦田,弯下腰开始疯狂割麦子。

我哭着鼻子孤零零从卫岗湾一路走回了家,沿途的美景已再不能慰藉我的心碎。往日的怡人村野看在眼里,只觉得蝈蝈喧闹、蜜蜂嘈杂、鸟鸣扰人、花香刺鼻,无一不是邪恶的化身,嘲笑着我、讥讽着我,就连平日里路边散步的猪,都是一副懒得看我的样子。

走到家门口,忽然看到挂在门上的大铁锁,悲伤不仅再度涌上我的心头。走时脑海中只顾着想吃饭的问题,压根儿就没有想起要找妈妈拿钥匙,最后一根稻草就这样将我压倒在了门前的大柳树下。我再也顾不上蝈蝈的喧闹和蜜蜂的嘈杂,也懒得再去理会那头猪的态度,只是对着柳树又哭又骂,也不知道在骂什么,总之人的悲愤到了一定程度,嘴巴里是不会有很儒雅的词语,这事跟年龄无关。但无论如何,到最后,一切又都将会回归平静,再大的悲愤都将败给人本身,比如肚子饿这件事。

很奇怪,当人的生理需求开始作祟,情感就会很自觉的让步,哲学家说情感源于生理、却又高于生理,但我想芸芸众生中,又有几人可以真正做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很多时候只不过是忌惮于维持这个社会运行的惩罚规则罢了。一念成佛在德,一念成魔在行,所以讲求人的德行合一,本身就是违背和对抗宇宙规则的事情。故而,人世间本就无佛,有的仅仅是俗不可耐的人和披着袈裟的魔。

裴小康伙同裴大康抢我馒头的事情,我曾发誓要将报仇进行到底,结果天黑就忘记了,毕竟对于孩童来说,生命中永远会出现更有趣、更重要的事情。直到裴大康出现在我面前,我才又记起和他们俩之间有一道斗米仇要报。或许,这就是我们这些俗人生存和生活的意义与乐趣所在吧!

裴大康吐着长长的舌头,嘴里发出粗鲁的喘气声,站在我面前轻轻地叫了一声。见我抬头去看它,它自觉的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冲着我摇起了尾巴。有了上次的经历,我也不再怕它,而且裴小康肯定就在附近。我说:“你别以为摇尾巴,我就会放过你!”

它忽然就很凶地冲我叫了一声,我立马怂了,便不敢再说它,赶紧裂开嘴巴冲它笑了笑,说:“开玩笑的,开玩笑的,别当真啊……”。

心想,果然狗就是狗,冲你摇尾巴也不一定就是喜欢你。既然说不得狗,我还说不得人吗?于是我大喊道:“没娘娃,我知道你就躲在附近,别以为有狗子给你撑腰,老子就怕了!”

裴大康猛地给我亮了一下它闪亮的牙齿,并像老虎那般发出了低吼声,我想:完了,这狗还是狗吗?

就在我打算殊死搏斗的时候,裴大康忽然又收起了它那排牙齿,转头朝着身后的土墙叫了几声。他大爷的,原来是吓唬我,这要是传出去,我以后还怎么在村里混,说我王尕泽被一只狗给耍了!

我朝着土墙看去,就发现裴小康顶着一头杂乱无章的头发,正趴在土墙上傻傻的看着我笑。

再看裴大康,居然摇着尾巴跑到我边上,贴着我坐在了柳树底下,就好似它是我的狗,而是不裴小康的狗。虽然它作为狗刚刚对我很不礼貌,但出于人的礼貌,我打算伸出手去摸摸它的头,以表达我对它的谅解。

不过这家伙却并不领情,看到我动手,立马转头冲我露出了那一排健齿,我内心有点害怕,有点生气,又有点失落,心想:臭狗,老子还不稀罕摸你。顺便尴尬的搓了搓手,又挠了挠头。

“它不喜欢让人摸它的头,”裴小康从那堵墙上跳了下来。

我说:“那你可以吗?”

“我当然可以啊!”他自豪地说道,并一边说一边朝我们走了过来。

“它是一只牧羊犬,脑子比你我还要好。”他坐在了狗的旁边。

我大笑到:“哈哈哈,就它一只狗,脑子会……”

话还没说完,裴大康就龇牙咧嘴地冲着我开始低吼起来,吓得我赶紧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我看到你被你爸揍了,”他伸手安抚了一下裴大康,“而且被赶回了家!”

我瞬间又感觉委屈极了,眼泪像打开了阀门,身体也不自觉的抽搐起来,一边哭一边倔强地说:“这有什么,我又不是第一次被我爸揍了!”

“其实,我还挺羡慕你的……”他低着头,手中拨弄着一片柳树叶子。

“羡慕?”我不可置否道,“那你让你爸当着满地的小麦,揍你一顿试试啊!”

我自顾自地哭着,心想,人倒霉了,任谁都可以来讽刺你、羞辱你,甚至挖苦你、打败你。

“我没有爸爸!”他忽然抬起了头看向我。

我忽然就笑了,“没有爸爸?你爸不是裴尕柱吗?”

“他不是我爸!”他抬起头,透过葱葱郁郁的柳树叶子看向天空中的云朵,说:“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爸,所以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他说的如此轻描淡写,脸颊上看不到一丝悲伤亦或是一丝愉快,我不相信地说:“你骗人,我和阿栋都知道梅婆婆是你奶奶,裴尕柱是梅婆婆的儿子,你是梅婆婆的孙子,那你爸不就是裴尕柱!”

“梅婆婆不是我奶奶!”他反驳道,“我也没见过我奶奶……”

他缓缓低下头,将视线转移到手中的那片柳树叶子,说:“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有没有奶奶。”

我心想,没娘娃心真狠,连自己的奶奶和亲爸都不认了,“那你妈妈呢?”我好奇地问道。

他没有回答我,就只是低着头,使劲的用手搓玩着那片柳树叶子。

“大人们都说,你妈妈死了,是真的吗?”我继续问道。

他低着头不说话,手不再搓玩那片叶子,我看到有泪水滴在了他的手背上、叶子上,大地上,也仿佛滴到了我的心上。

我想起,有一次做梦,梦见妈妈抛下我们兄弟姐妹三个,远远地走了,我在梦中哭的心力憔悴,最后哭醒在了炕上,看到妈妈就坐在炕沿上给我们纳鞋底,我一下就扑进了她怀里继续哭。但裴小康的妈妈居然死了,他该多么伤心啊……他是不是也会梦到他的妈妈,但每次醒来的时候,却不会像我一样看到妈妈就在身边,命运对他是多么的不公平啊……

裴大康伸出舌头舔舐着裴小康的脸颊,嘴里发出呜呜的低吼,就好似是一个长辈在安慰着他,陪伴着他。

“要不……我们做朋友吧,”我对他说道,“就像我和阿栋那样!”

他用手擦了擦眼泪,抬头看着我,说:“那你不怪我那天抢了你的馒头吗?”

“没事的,哥哥姐姐会在中午的时候来班里看我,我不够吃的时候,平日里他们都会分我一半的。”我笑到,“对了,你那天为什么要抢我的馒头啊?梅婆婆没有给你做馒头吃吗?”

他腼腆地点了点头,“我那天是饿极了,才会那样做的,”转而又低头看着被泪水砸出了窝窝的地面,“他们一般不让我吃饭,晚上也不会让我进屋跟他们一起睡觉……”

我惊讶道,“那你晚上睡哪儿呀?”

“我就睡在门口的草房里。”

“啊?”我再次吃惊道,“那岂不是有很多老鼠!”

他忽然嘿嘿笑了,略带着自豪的表情,“没事,老鼠都怕我!”

我也被他的表情逗笑了,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啊?”

“他们给我起了个名字叫裴小康。”

“小康?”

“恩恩,”他点了点头,说:“其实我不叫裴小康,我有名字,只是他们不让我跟别人说。”

我说:“为什么不能跟别人说呢?”

“我也不知道,反正小康也挺好的,最起码听上去能吃饱饭”他笑道。

我又指着狗问:“那它呢?”

“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裴大康!”

“哈哈哈哈哈,裴大康、裴小康!”我大笑道。

“不好听吗?”他反问道。

“他只是一条狗,怎么可以跟你的名字一样啊?”

“我想让它过得比我更好,我是小康,我希望它能大康!”他一本正经的对我说道。

我忽然就笑不出来了,裴大康伸出舌头轻轻舔舐着他的手,貌似是替他的想法感到欣慰。

沉默了一会儿,他问道:“那你叫什么?”

我说:“我叫王尕泽,阿栋他们都叫我泽哥!”

他哈哈大笑道,“你骗人,我明明听到他们都叫你尕泽!”

被拆穿了的感觉真不舒服,我辩解道:“我才没有骗人,肯定是你听错了!”

他坚定地还击到:“我才没有听错,你就叫尕泽,尕泽尕泽尕泽尕泽尕泽尕泽……”

“我不是……”

“尕泽尕泽尕泽尕泽尕泽尕泽……”

“你不许叫!”

“尕泽尕泽尕泽尕泽尕泽尕泽……”

“你比我小!”

“尕泽尕泽尕泽尕泽尕泽尕泽……”

“你要叫我泽哥!”

“尕泽尕泽尕泽尕泽尕泽尕泽……”

……

我说:“裴小康,你饿吗?”

他点了点头,从地上站起来,说:“你跟我来!”

我不情愿地站起来,问道:“去哪里?”

“快点跟上,你去了就知道了!”

就这样,那一年的八月,我在一人一狗的带领下,渐渐发现了裴小康的秘密。

(三)

我们一路跟随着蜿蜒曲折的小路,从村东头来到了村西头,裴小康的脚步停在了家门口的那间草房里,而裴大康却走进了隔壁朱红色的铁大门。

“他要去干吗?”我好奇地问道。

“喝水!”裴小康回了我一句,走进了草房里,我呆呆的盯着裴大康的背影,心里想:难道梅婆婆今天没有下地去吗?

“尕泽,你快进来!”裴小康见我发呆,从里面催促道。

我哦了一声,便走了进去,草屋里堆满了去年甚至是更早年份的麦秆,高高的,都快要接近屋顶,估计等过段时间新的麦秆来了,屋顶的那一部分空间就会被塞得满满当当的,再也看不见屋顶的木头了。门口堆放着一排背篓和农具,铁锹被擦拭的十分明亮,以至于跑进草屋的阳光反射在上面,像极了一面镜子。屋角堆放着一些晒干了的驴粪和马铃薯茎秆,是用来在冬季烧火炕取暖的,旁边发黑的铁耙子貌似在诉说着因夏天的到来,自己已经沉睡了很久。我在屋子里,前后左右看了个遍,却发现裴小康不在里面。

“裴小康!”我轻声喊道。

见他没有回应,我又连着叫了几声,裴小康从草堆上探出一个头,示意我小声,然后他又招了招手让我到上面来,就像是他有什么好东西想要跟我一起分享。

我赶紧爬上了草堆,爬在他旁边,见他正聚精会神的盯着草堆看,我好奇地小声地问他:“你在看什么呢?”

他指了指前方的一块草窝窝,压低声音说:“你看,那里有一窝鸟蛋!”

我顺着他的手看过去,果真发现了一个草窝,里面有四颗鸟蛋,灰色的。我激动坏了,手脚并用朝着那里爬过去。

裴小康却一把按住了我,并对着我摇了摇头。

“你干什么?”我有点不开心地说。

他一本正经地看着我:“你不许伤害它们!”

我说:“那鸟蛋又不是你生的,你凭什么管我?”

他说:“它们是我发现的,而且这个草房是我的!”

“那我可以摸摸它们吗?”我转而恳求道。

“不行!”他斩钉截铁地说道,“鸟蛋被你摸一下,鸟妈妈就会抛弃它们的。”

我心里不服气,心想你肯定不止一次摸过它们了,凭什么我就不能摸一下?我不管,今天就要摸一下它们。

就在我打算强行去摸鸟蛋时,却又听裴小康说:“它们是我在这里,除了大康以外,唯一的朋友了……”

他看向我,忽然就笑了,说:“以后,我又多了一个朋友,就是尕泽你!”

说完,他嘿嘿的笑了,我也嘿嘿的跟着他笑了。

我看着那四颗鸟蛋,问他:“那你有什么打算吗,对它们?”

他也转头盯着它们,说:“我想看着它们破壳,一天天长大。”

停顿了一下,他又转头看看我,低下了头,说:“然后,跟妈妈一起离开这里……”

我被他的情绪渲染了,一时间竟然也有些鼻酸,情不自禁地说:“小康,我陪你一起,看着它们长大离开!”

他抬起头看向我,眼神中有喜悦、有欣慰,口气略带激动而又认真地问我:“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见他笑了,我说:“你晚上就住在这儿吗?”

他也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说:“那你不会很冷吗?”

他神秘的笑了笑,说:“你跟我来!”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只见他爬到靠近土墙的那边中央,用手扒拉了几下草堆,竟然出现了一个垂直的草洞,接着他像条鱼一样滋溜一下就钻进去,原地消失了。

我好奇地爬过去,往草洞里面看去,一片漆黑,根本看不到他的身影。

只听洞里传来一声呼唤:“尕泽,快进来!”

说实话,我对黑洞一类的东西是存在本能恐惧的,但是看到裴小康在里面,我又无比好奇,犹豫了几下,也学着他的样子,滋溜一下滑进了洞里面。

当我的双脚挨到了土地的时候,我瞬间惊讶了,裴小康真是个奇才,原来在草堆后面的土崖上有个窑洞,里面的空间十分宽敞,一丝丝光亮透过草洞爬进窑洞,视线渐渐清晰起来。

离洞口不远处有一个高低正合适的小草堆,裴小康正笑眯眯地爬在上面冲着我笑。

“怎么样,这个地方?”他有些得意地问道。

能够有一个修炼绝世武功的山洞,又没有父母天天管着,我内心无比羡慕他,甚至有些崇拜他。

我有些激动地喊道:“小康,你知道吗,你这里像杨过和小龙女住的地方!”

“杨过和小龙女是谁?”他疑惑地问道。

我说:“你连杨过和小龙女都不知道吗?”

他摇了摇头,问我:“是哪个村的?”

我哈哈大笑,说:“是电视里面的。”

“电视里面的?”他惊讶道,“我还从来没有看过电视!”

“你没看过电视?”我问道,“那你晚上看什么啊?”

“我看星星!”

“星星有什么好看的?”

“星星……星星可好看了,对了,你说的杨过和小龙女,好看吗?”

“好看,可好看了,大家都在看他们呢!”

“那你给我也讲讲呗!”

“好啊,可是……”

“怎么了?”

“我现在好饿……”

“来,你过来坐!”他从草堆上爬起来,给我让了一席地方,然后递过来一个东西。

我坐在了他旁边伸手接了过来,“土豆?”

“恩,我早上烤的!”说着,他自己拿着一个烤的黑乎乎的土豆啃了起来,“你快给我讲讲杨过和小龙女!”

我实在是饿极了,手里的土豆极大地刺激着我的喉咙和肠胃,掰开土豆同裴小康一起啃了起来。

“尕泽,你倒是快讲讲啊!”裴小康时刻惦记着小龙女和杨过,再次催促道。

“哦,好!”我急促的应到,“这是神雕侠侣里面的两个人,男的叫杨过,女的叫小龙女……”

……

那天下午,我们俩在草房下面的窑洞里,渡过了一个愉快的午后时光,直到裴大康在外面传来叫声。

正在听得津津有味的裴小康,一个激灵从草洞蹿了出去,只留下一句:“你先躲着别出来!”

看着他惊慌失措的样子,我内心很是担忧,又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竟然让他如此慌张,内心纠结了片刻,我也悄悄钻出了草洞,趴在草堆上往外看,这一看,看到了让我难以忘怀的一幕。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裴尕柱一巴掌打翻了裴小康,然后又狠狠地踢了他一脚。

“你个没娘的野种,老子辛辛苦苦在地里干了半天活,你却躲到这里来睡觉!”说着又是一脚踢在了裴小康的腰上。

裴小康蜷缩在地上,脸色铁青,牙口紧紧闭合在一起,脸上充斥着疼痛的表情。

“今天下午你要不去把那半亩地割完,看老子晚上不打死你!”裴尕柱狠狠地呵斥了一声,转身背着手走进了旁边的铁门。

我立马跳下草堆,跑到小康身边,将他从地上扶起来,坐到了一边的墙边。

“小康,你没事吧?”我问道。

他那乌黑的眼窝里出现了一滴亮晶晶的泪水。接着,他双手捂着脸蜷缩了起来,那瘦弱的脊背,猛烈地抽搐起来,泪水顺着指缝无声地流了出来。

我的心似乎被扎进了一把刀,泪水在眼窝里不知所措…

哭了好一会儿,他从地上站起来,身子一晃一晃地朝着村东头的麦田走去,也不再理会我,留下我在原地看着那单薄的背影,越走越远。

唯一值得欣慰的事情,或许就是裴大康远远地追了上去……

那一刻,我明白了,很多时候,人不如狗不是骂人,而是形容人。

(四)

我再次见到裴小康,大概是在一个月后的下午,这期间我曾去过草房看他,不巧的是几次都没有遇到,我爬到草堆上去看鸟蛋,也还没有破壳。

村里的麦收工作已经接近尾声,麦田里堆满了一排排高大的麦垛,它们像士兵一样站在荒芜的麦地里,站满了整个山岗,从卫岗湾到旗台梁,从马家台到西固滩,再从裴家湾到喀廊沿,一眼望不到边。如果你走在月光明媚的夜晚中,看着这些密密麻麻的战士,脑海中会不自觉的蹦出一个想法,如果它们真的活了过来,像士兵一样冲向你,那该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但实际上,在宽都兰村这些淳朴的农民眼中,月光下显得愈发庞大的麦垛,使得他们心中更有成就感和幸福感,那代表着这一年的劳作成果,值得发自内心的喜悦。

在村里驮麦工作正式启动前,我们进入了一个短暂的休息期,爸妈去隔壁乡的舅妈家帮忙了,那边地势低,麦子熟的早,所以驮运工作也提前了。哥哥和姐姐开始写学校布置的寒假作业,而我则百无聊赖,只能整日躲在屋顶上的树影下,盯着飘过的云朵发呆。

这天我正在盯着一朵像小白龙的云发呆,一个土疙瘩从天而降砸在了我的腿上,我坚定的认为肯定又是我哥写作业无聊,控制不住他邪恶的想法,便没有理会,干脆闭上眼假装睡觉,自从有了一个月前的惨痛教训,他现在对我也时刻防备着。

“啪”的一声,这次,一颗土疙瘩再次从天而降,直接砸在了我的额头上,我忍无可忍,跳起来喊着我哥的名字就破口大骂。不多时,我哥从屋里拖着扫把出来,站在屋檐下恶狠狠地盯了我一眼,我心里发毛,就闭了嘴,乖乖又躺了下去离开他的视线。

难道不是他?我心里思量,这时承接着屋顶的土墙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喘气声,但不像是人发出来的声音,我一个激灵站起来,跑到了土墙那里,心里有了猜测。

探过头一看,果然是裴大康站在墙后面,它呼呼呼的喘着粗气,看到我,机灵的摇起了尾巴。

“大康,小康呢?”我问道。

“汪!”它吐着大舌头冲我叫了一声,转身朝大路走去,走了几米,它回头看我没有动,又冲着我叫了一声,我明白它可能是在给我带路,便一股脑儿翻墙跟了上去。

裴大康一路领着我下了门前的陡坡,又往左走了十几米,就趴在地上不动了,我知道裴小康肯定就在附近,藏在某个我看不到的角落里,偷窥着我和裴大康。

“裴小康,你不出来我走了啊!”我对着天空喊了一声。

他立马从旁边田里的麦垛后面跳了出来,露出两排泛白的牙齿,冲着我笑,也不说话。

“刚刚是你用土块丢的我吧?”我略有生气的问道。

“嘿嘿,”他嘴里蹦出来俩字,得意地冲我昂了昂头。

“你大爷的!”我弯腰捡起一块土疙瘩,就冲他扔了过去。

他像个激灵的小猴子,在地头跳过来跳过去,凭借着麦垛巧妙地躲过了我的攻击。我心有不服,玩心又起,顺手就又捡起几块,冲他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裴小康也开始一边躲闪,另一边向我发起进攻,百无聊赖的我们就这样在田间地头奔跑、躲闪、进攻、防御,直到筋疲力竭,玩心倦怠,方才罢手,坐在麦垛的阴影处避阳。

“我前几天去找你了,可是你不在!”我说。

“裴尕柱让我去给他二爸家割麦子了,所以没时间出来。”他嘿嘿笑着挠了挠头。

“那你今天怎么来找我了?”

他低下头,没有回答我。

“小康,你怎么了?”

“尕泽,我可能要走了!”他忽然很认真地对我说。

“要走了?”我疑惑道,“你去哪里?跟谁一起去呢?”

“我可能要去很远的地方,”他看着我,眼窝窝里竟然闪烁着泪花,“而且,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吓坏了,他要去哪里呢?他为什么会说再也不回来了呢?那我岂不是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他了,更不能和他一起玩儿了。想到这儿,我的鼻子酸酸的,那感觉就像吃了刘奶奶家酿的醋,我的眼睛也变得湿润起来。

“那你会想我吗?”我突然就哭了。

他强忍在眼眶内的泪水也一瞬间喷涌而出,“尕泽,我也不想离开你!”

“那你就别走了嘛!”我哭着恳求道,“小康你别走好不好?”

他一个劲儿的坐在地上哭泣,再没有回答我一句……

不知不觉间,日头已经从东边挂到了西边,麦垛将它的阴影悄悄地远离了我们,随后又将我俩的身影烙在了它身上。空气中充斥着大康“呜呜”的低嚎声,整个世界显得是那么的寂静无声。

“尕泽,你有吃的吗?”他用黝黑的双手擦了擦眼泪。

“你饿了吗?”

“恩……”他低着头回了我一声。

“你在这儿等我!”

“尕泽!”他又叫了我一声。

“怎么了?”我停下脚步问道。

他抬起头,尽力地裂开了嘴巴,露出笑容对我说:“谢谢你!”

我奋力跑回了家,看到哥哥和姐姐还在写作业,就悄悄溜进了伙房,迅速从柜子里拿起了仅有的两个馒头。可当我迈出伙房门的一刹那,内心却又变得极度不安,毕竟眼下家里光景也不是很好,这两个馒头还是妈妈早上特地剩下来给我们兄妹三个的。

可是,小康他就要走了,我可能这辈子都不能够再见他一面了,我又怎么可以忍心看着他挨饿呢?我心里打定主意,大不了就跟家里说是我自己饿了,偷吃掉了那两个馒头!

想清楚这一切后,我义无反顾地冲出了伙房、冲出了家门、冲向了裴小康那里。可当我到达的时候,麦田里一片寂静和空旷,除了那一排排的麦垛,再也看不见任何事物的身影。

我大声呼唤着裴小康的名字,一个麦垛一个麦垛的找,我恳请他不要跟我玩儿捉迷藏,恳求他赶紧出来拿走我手中的两个馒头,我找遍了整个麦田,跑遍了所有的麦垛,多么希望他能够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吓我一跳,可是这一幕却迟迟没有出现,我手里捧着那两个馒头,站在一片荒芜的麦田里哭的不知所措。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日子平静的像一滩水,我整日躺在屋顶上看云从隔壁家飘到我们家,又从我们家飘到别人家,仿佛再没有什么能够激起我内心的涟漪。直到这天,这场迟迟归来的风终于从村西头刮到了村东头,吹得我满世界波浪起伏。

裴小康的妈妈回来了。

裴小康是被他妈妈带走了。

裴小康妈妈说她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裴小康的妈妈不是死了吗?”我躺在母亲怀里问她。

母亲嘴角挂着微笑,说:“傻孩子,那是别人骗他的,现在他妈妈回来了,这孩子就没那么苦命了!”

我又问:“这是好事吗?”

母亲说:“对他来说,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我来到村西头的草房,看到裴大康病恹恹地趴在草屋门口,没有吠叫,也没有摇尾巴,就仿佛它再也不关心路过的行人,甚至是来到它眼前的陌生人。

我知道裴小康已经把它带走了,留在这里的只是一条脱离了灵魂的狗子。

我轻轻地推开了草屋的门,一只金翅鸟扑棱棱地闪动着翅膀,从我头顶上飞出,接着又有几只小金翅鸟从里面飞了出来,它们飞过门前的白杨,飞过村口杨柳,飞向那遥远的蓝天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