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县的冬天,街上没有凛冽的寒风,但明亮的阳光里散发着淡淡的忧伤。
法院门口一大早挤满七嘴八舌的人,还有带着摄影机的各路媒体记者。很多人手里拿着纸质报纸或手机,低下头,默默浏览海县的时事新闻。梁山身穿囚衣一脸落寞的照片出现在头版头条中,特别引人注目。
在黑压压的人群中,春河看见依依,于是拉住古芸的手走近她,沉默一会儿后,说,“梁山会出来的...依依呀,你照顾好自己吧...”
依依的脸非常瘦,眼尾处爬满皱纹,皮肤也变黑而粗糙了,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个饱经风霜的五十多岁的老女人。
春河走上来搭讪时,她低头无语,神情凝重,怀里抱住一个流着口水痴痴地吃着自己手指的小男孩。
“多大了?呵呵,小朋友,好可爱哦...”古芸一边轻声问,一边笑着用手摸摸婴儿红通粉嫩的腮子。
“多大了?”春河也问,仔细端详依依怀里胖嘟嘟的小男孩,然后朝古芸说,“长得真的很像梁山......”
依依眼神呆滞,嘴唇微微一动,没发出声音。陪在她身边的女保姆看见气氛有点儿尴尬,笑着替依依说:
“九个月了。每天喝很多奶水,食量大,身体也好,有时还会模模糊糊叫几声似乎是爸爸的声音,只是睡醒来时就会大声哭,哭的稀里哗啦的,好像做了恶梦一样...”
依依怀里的小男孩忽然哇哇大哭起来,好像听明白保姆骂他一样,一边哭,一边胡乱瞪着白胖胖的小腿儿。
“别哭,别哭,小朋友,乖乖哦,给叔叔抱抱。”春河伸出手,从依依手里把小男孩抱过来,在他的脸上轻轻地亲了一口。
春河一亲他,小男孩的哭声马上停止了,竟然在春河怀里朝着抱他的大人裂嘴微微一笑。
大门打开了,人们争先恐后涌入法庭,害怕稍迟些儿就看不见重要的历史时刻一样,因为他是海县乃至全省历史上最年轻的XWSJ。
终于开庭了。
在两位身穿整齐警服的警察护送下,身材魁梧的梁山带着手铐,慢慢走到台前。
春河坐在前面一排,望着台上面无表情的梁山,眼神空洞,脸很瘦,头发半白,一夜之间苍老了很多。
春河鼻子忽然酸了,捂住脸,不想再看梁山的苍老的样子了。他觉得太揪心了,好像是自己被人推拉着走上刑场一样,他真希望台上那个戴着手铐是自己就好了。
如烟的往事,涌上心头。他想了很多很多,以致忘记眼前的一切。
恍惚间,台上这位带着镣铐的年青犯人摇身一变,变成当年那个喜欢替同龄孩子打抱不平的顽皮小男孩了,从时光深处跑出来,走到他的面前,冲着他快乐地大笑,然后他们手拉手,一起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奔跑过去...
……………
当他不再掩面,放下双手,抬起头,重新望向台上时,他的眼光竟然和梁山的眼光撞在一起了。
那一瞬间,梁山的空洞眼神里立刻有了焦点,整个人似乎复活了,一丝微笑掠过他消瘦的脸庞。几秒钟过后,他的嘴唇啰嗦几下,就不动了,想说点什么却说不出来。
“梁书记...”台下有人忍不住悲伤,失声哭了,接着坐在后排的许多听众也跟着哭起来,口里重复叫喊梁山,“梁书记,梁书记...”
春河看看坐在前面的依依,头发蓬乱,掩面哭泣。再往后望过去,想寻找那个哭声最大的男人,看见田园像个大孩子一样咧开嘴巴大声哭,不停用手背擦拭眼泪。他和古芸早早走进法庭,坐下来,不清楚田园几时过来。
“年纪轻轻,他真的替乡亲们办了不少实事。”
“法官,从轻判决吧!”
“他是咱们海县难得的清官啊...”
.........
台下的听众忍不住了,大声说话。
“安静!”台上的法官用力敲铁锤,大叫一声。整个大厅立刻鸦雀无声。
法官宣读庭审结果时,许多人唏嘘不已,听见审判长宣布梁山免于死刑,只判十年有期徒刑,他们的脸上开始浮现出来一点儿笑容。
…………
走出法院大门时,春河仰首远望,太阳孤独地挂在遥远的天壁上,没有一丝云的痕迹。他一只手拉着古芸的手,另一只手贴在自己的额头上,遮住照射眼睛的强烈光线。对面的大街上忽然吹起风,一阵阵掠过他们凌乱的头发。
依依默默走在他们的身边,耷拉着头,不过脸色比开庭之前好许多了,似乎也愿意跟别人说话了。
女保姆已经抱着小男孩站在门口等他的母亲了。依依见到熟睡中的孩子,眼睛里立刻闪现喜悦的光芒,脸上浮现慈母的笑容。她双手马上伸过去,从保姆手里轻轻抱过儿子,在他的小脸儿上轻轻吻了几口,然后侧着脸,把自己的脸贴在孩子红扑扑的小脸蛋上。
“依依,今天怎么没看见你爸妈呢?”春河忽然问。
“他们啊...哎,哎,他们说自己没空…”依依结结巴巴地说。
“唉,女婿都要Z牢了,就没见个人影!这么重要的日子,太不象话了!……”春河愤激地说,然后看着依依,挥一挥手,说,“依依,我俩要走了...”
“走了走了,我们走了。”古芸也跟着春河说。
“你们...你们,不过来我家坐一坐再走吗?”依依的脸上有点儿惊愕,不忘客气。
“不了,我们要赶路了。这次,依依,这次是最后见面了吧...”春河说的很吓人,好像即将生死别离一样。
“最后一次?你们好好的,为什么这么说?”依依睁大眼睛,吃惊地盯着春河一会儿,然后瞥一瞥旁边微笑不语的古芸。
“是的。”
“你要去哪里?春河。”
“去一个每天看见明亮的太阳升起的地方。其实,准备很久了,出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烂事儿,一直没法成行。”
“去那里干嘛呢?”
“那么多年了,太累了,很想清静,好好反省自己,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吧。有一个叫做洪源的海边小岛,非常适合隐居。”说着,春河抬手,指一指东边的方向。
“洪源岛?”依依更加惊讶了。
“嗯,是的。你听说过它?”
“没有...”
“它很小,不过未来会有更多人知道它,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人会去那里的。”
春河笑了,又问:
“你呢?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我,我一个身边没老公带小孩奔四的女人,还能做什么呢?”依依苦笑一声。
“别那么说,你还年轻...”古芸在一边插话,安慰依依。
“十年,不长,依依,”春河说,“梁山在狱中可以好好表现,争取减刑...”
“唉,先把孩子养大再说吧,”依依看看怀抱中的小男孩,眼睛倏地红了,泪水从脸上流淌下来,“我会等他的爸爸回来,以后不想别的了,只求平安和快乐就够了...”
“别哭,别哭,依依…”春河想上去抱一抱依依,忽然意识不妥,马上取出纸巾,递给依依擦眼泪,“等梁山出狱后,你们就过来洪源岛找我和古芸吧。”
“是啊,好啊!”古芸对依依点了点头。
“不,不能啊,我还有我爸妈要照顾,不能抛下他们…到时,到时我和梁山就去农村租一块地,好好种地当农民吧,无争无斗,平平静静过完一辈子也挺好!”
“那好吧…嗯…嗯…保重...依依...你一定要保重…”春河微笑,挥手和依依告别。
然后一把拉住古芸柔软的手,头也不回,一直往明亮的大街方向慢慢走去。
依依站在风中,望着春河渐渐消失的身影,午后的阳光把他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记忆里仿佛一下子回到很多很多年前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