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县的天气像被人驱使一样,忽然阴冷起来。
大街上刮着冷风,一眨眼,刚才还穿着短衣短裤上街活动的人们,不得不匆忙换上了冬衣,至少长袖加一件薄薄的外套才敢出门了。
春河以为梁山和依依的婚礼很隆重,过来庆婚的人一定很多很热闹,到了现场之后不禁大跌眼镜。
人不多,寥寥几桌子。
桌子上的酒水挺简单,没有名贵的酒,似乎为了省钱。
酒店门口,早早就搬出来一块巨大的铁制牌子,上面的红纸上印刷几个冷冰冰的大字:谢绝红包礼品。
依依的婚服很简单。
她身穿一件白色的印花连衣裙,不太高的高跟鞋,脸上化着淡淡的妆容,涂抹口红的嘴唇也不太红艳。
她的脸庞,白里透红,充满笑意的,像一朵迎风绽放散发淡香的菊花。
客人们陆陆续续到来了。
春河看见头发梳得异常光亮的钟贵富来了,钟贵富见到春河和古芸,寒暄了一阵子后,就在他们的桌子边找个位置坐下来,说:“嘿嘿,今天再跟春总喝几杯。”
有时依依站在门口,跟梁山一起招呼客人,有时梁山走回来,她就紧跟丈夫走回来,坐在大厅里正中央的酒桌边。
然后一些油头粉面的男人和珠光宝气的女人,笑着跑过去,忙着和依依有的没的搭讪起来。
许久后,春河远远看见林光华老师姗姗来迟了,夏云笑容满面,挽着他的右手,慢慢走进婚宴大厅。
这么多年了,林光华清瘦了许多,颊骨凸起,头发半黑半白。他的脸泛着红光,嘴角边带着似乎轻蔑似乎满意的微笑。
看见林光华,坐在一边的钟贵富像突然掘到金矿一样,眼睛放光,从椅子里急急站起来,冲过去,紧紧握住林光华的左手,说道:“林老呀,哎呀,不好意思。昨天春总到来,陪梁书记去接他,没及时去医院看一下你了,还希望你多多包涵……”
“钟老板,我还有口气吧。上次你过来看我,病就好很多啦。”林光华一边说话,一边往春河那边看了一眼,恰好跟春河的目光相撞。
春河马上笑着站起来,走近林光华和夏云说:“林老师,师母好!”
夏云没有应答,林光华看见春河过来跟他打招呼,就笑了起来:
“哟!春河呀!你没说话,我真的认不出你来了!”
“好久不见了。林老师。”
“我也好久不见你了。听说你公司上市了,你们都暴富啦?”
“哪里呀,”春河笑了,说,“林老师,你也关注股市呀?”
“嗯!怎么不能关注呢?我老了,买点股票,活动一下脑筋,预防老年痴呆症。不好吗?”
钟富贵大笑,伸出大拇指说:“林老养生有道呀!”
“你们公司上市的宣传视频,我已在网上看见啦。非常厉害。以后海县的首富,春河,就看你啦!”林光华笑,非常快乐,不像一个刚出院的病人。
“哪里!林老师过奖啦!”春河脸红,尴尬的笑了。
然后林光华就对夏云和钟富贵说:“春河人才难得啊,我教了几十年书,寥寥几个优秀学生...”
“梁书记和春总都是林老的得意门生,”钟富贵接话说,“林老教导有方啊,桃李满天下哈!”
夏云微笑,没说什么,抛下林光华,一个人往里面走。
依依走过来跟她说话,扶着夏云的手,让她在靠近新郎新娘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春河,以后我买你公司的股票了,有什么内幕消息时,告诉我。”林光华认真地说。
“林老师,这个,这个,股市有风险...”春河眨了几下眼睛,欲言又止。
“林老说的好呀,到时也别忘了我哦,我也搞点钱冲进去,跟春总一起发财...”钟贵富哈哈大笑,脸上一百倍精神。
春河没有说话,他转头望一眼依依,依依正在那一边偷看他和林光华说话,见春河转头看她,她马上把眼光收回去,忙去跟夏云说话。
“林老师,你好!”
春河背后忽然响起一个似曾相识的男人声音。
他转过头,看见田园朝他们走过来,依然是一头披散的长头发,不过在脑后勺扎成一大束,熟悉的笑容,背有点弓,比以前矮一点儿了。
“田园!”
春河朝田园招手,脸上露出久别重逢的笑容。
田园似乎变成了一个聋子,没听见春河说话,只忙着跟林光华寒暄一阵子,始终没看春河一眼。甚至连古芸,他也没看一眼。
等到林光华说了一声:“婚礼仪式快开始了,先就坐吧。”春河才回到座位上坐下来,而田园一脸冷淡,目不斜视,跟随林光华就坐,和梁山和依依坐在一起。
席间,气氛非常热烈。春河喝了很多酒,非常开心。田园不理他,他觉得应该是暂时的,他清楚田园的脾气,田园或许是耍一时脾气而已。
同一桌子上的几个客人知道他和女朋友是从广州回来的上市公司股东,一个一个争着站起来,轮流给他俩敬酒。
古芸不喝酒,春河就惨了,有来必应,一杯接一杯的喝,喝得身子飘飘起来了。
“我去一趟卫生间...”春河对身边的古芸说。
“小心点,要不要我陪你去?...”古芸问。
“不用了,才喝一点点,没事,没事...”
他往酒店的卫生间走过去,脚步有点儿踉跄。经过一个叫做雅芳轩的小包间,门虚掩着,里面有灯光,耳边传过来一个熟悉的响亮声音:
“把钟贵富的东西马上给我退回去!”
认得出是梁山的声音。
命令的口吻。
“唉,梁山,傻啊你!”听见夏云说,“你这样的领导不当也罢了!别的县领导儿子结婚,红事白事,不知道收了多少,你这点儿算什么呀...”
“不行!一个都不能收。马上退回去!”梁山坚决地说。
“妈,退回去吧...”依依的恳求声音。
“书呆子,真是书呆子......你俩可好了,心里早没有我和你爸了!”夏云说完,气冲冲地朝门外走出来。
春河大惊,酒醒了许多,立刻打起精神,五步当一步,快步往卫生间方向走过去,不让夏云发现他偷听她们说话。
回来时,春河经过那个小包间的门口,里面依然亮着灯,门紧闭,他想应该还有人在里面,于是好奇地推下门往里看看。
他看见梁山在里面,一个人双手反背,呆呆站着,对着白色的墙壁。墙壁上挂着几幅美丽的水彩山水画。
“梁山!”春河在背后叫了他一声。
“春河!”梁山转身,看见春河进来,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找你不见,随便推门,就看见你了。”
“呵呵,找我有事么?”
“没有...”
春河盯着梁山的脸,几秒钟后,问:“你好像有心事?”
“唉,春河,你别看我风光,其实是个苦差使,身边到处埋着刀子,地雷,好累呀...还是你自由呀!我不如你!”
“梁山,别这么说,我也不自由,比你更不自由!”春河摇头说。
“钱龙那家子人还跟你过不去么?”
“是呀...我真不想再看见那家伙了,还有他那贼老爹,我恨不得跟他们马上绝交!可是,为了工作,为了公司,我不能不继续跟他们明争暗斗,提防他们耍弄阴谋诡计,有时我还要强装笑脸对他们说些违心话!你说我自由了吗?自由了吗?”
“我听说杨花,杨花已经患绝症了……你有没有听说?”梁山突然说。
春河一直很难看见梁山亲口说杨花的事情。这下破了天荒了。
他回想起来,在公司里不见杨花已一段时间了,但也没听谁说过杨花得了重病。
“啊?没听说!你听谁说的?”
“钟贵富说的。他跟钱龙来往很多。依依和杨花已经没来往几年了,对她的情况不清楚。”
“年纪不大,三十多岁,怎么就得了重病呢?”春河摇头,叹了一口气。
梁山沉默了。
他皱着眉头,倒背手,在春河面前来回踱步。
“那个钱龙,来了海县后,巴结县里一些官员和生意人,经常造谣生事,故意跟我过不去。其实,我很早就想封了钱龙在海县搞的业务办事处,但我不清楚家福的内情,一想到你和古芸,我不得不冷静下来...”
“古芸说要把办事处收回来,不给他们管了。另外派人管。”
“春河,你可以管,这样以后你可以经常回来海县。我们可以经常见面。”
“我不确定...我不想管了!”
“你管。你要管!有什么困难,我可以帮你,不用担心...”
“不用了!”
“县城东边有块黄金地块,很多外来名企都想扎堆在那里,钟贵富一直想拿那块地,求我给他,我一直没批给他…若你想盖公司的办公大楼,那块地皮是很好的选择。我可以批给家福公司。不盖楼,买来囤着,过几年也会升值。”
“不用了,梁山...”
“为什么呢?帮助你的工作呀!”
“我想离开家福了。”
“你拼打了那么多年,说走就走啊?”
“不想再看见钱龙父子了,累...”
“你的股权怎么办?”
“卖了吧。”
“那你想去哪里?”
“我很想安静,想过简单快乐的生活。”
“古芸呢?”
“她也有这个想法...只是她妈妈放不下。”
“哈哈!”梁山大笑了起来,拍一拍春河的肩膀,说,“那么多年了,春河,你还是没变呀!我好羡慕你啊,来去自由!但是我现在大不大,小不小,很难动了...”
忽然,春河觉得鼻子异常难受,过一会儿,从鼻孔里流出来鲜红色的血。
梁山心惊,急忙用手去捏住春河的鼻翼,问,“怎么回事?我叫医生过来!”
春河说:“不要。没事。那年钱龙打你不着,打伤我后,每年冬天特冷的时候,鼻子就会流血,还好,流不多,每次用手止住就不会流了。”
“那家伙,我不能饶了他!”梁山用手“啪”一声拍一下墙壁,一脸愤恨。
他的手掌上有一斑春河流出来的鼻血。
“算了吧,梁山,那么久的事了,忘了吧。冤冤相报何时了?”
“我们,唉,春河,你的心太好了...”梁山顿了一下,叹气说,“依依也是这么劝我,别跟钱龙和杨花闹大,不然,我早就让钱龙没好日子过了。在海县,我动一个手指头就马上把他打倒!”
“梁山,我祝福你,依依能找到你,很有福气…看到你们今天,很幸福,我非常放心了,你们要好好过啊…祝福你们!”
“说来话长,唉,你那么多年不回来,不理依依,她伤透心了,你知道她很念旧,她也跟你爸一样以为你早已死了,永远不会回来了…
“后来,林老师发现我和依依交往越来越多,几次大骂我,叫我滚,甚至找到我的单位领导陈主任说我的各种不是…
“我在县委扶贫办没干多久,张文清书记就叫我到下面的基层乡镇锻炼,住在山里,跟贫穷的山民在一起,非常艰苦……直到那一年,张书记提拔我当海县副县长后,林老师才允许我和依依交往。
“呵呵,像我这种未婚的县高官,很稀罕很可笑吧?我当了副县长后,主动上门提亲的人非常多,很多年轻漂亮有学历有背景的女人托关系找到我,说很喜欢我,爱我,都想跟我在一起…
“可是我看见依依很惨,一直在等你,一直沉浸在对你的思念中,不能自拔…那么多年,我们从小一起读书一起长大,我觉得依依是一个特别不错的女孩子,我不能丢下她啊!…”
春河回来见到古芸的时候,看见田园在跟古芸碰杯,当着酒桌上的众人,大声说:“古芸,你是我见过的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古芸端坐在椅子上,脸含微笑,碰完杯后她没有喝酒,倒是田园豪爽,拿着杯子,仰脖一饮而尽。
田园的脚步不稳,眯着眼睛,喝醉了。他盯着古芸的脸时表情是认真的,春河走近他的身边时他毫无知觉。
“田园,少喝点,少喝点。”春河从后面拍一拍田园的后背。
田园猛然回头,看见春河,立刻破口大骂:“靠,今天是我兄弟的婚礼,我开心,我高兴,喝多关你屁事!”
春河看了田园一眼,平静地说:“你没醉吧。”
“他妈的,春河,有几个臭钱有什么了不起!”
“你说什么话呀田园?”春河被田园骂得摸不着头脑,笑了。
田园双眼放光,伸出一只食指,在空气里摇了几下,轻蔑地盯着春河,说:
“我田园在BJ时,随便卖张画就挣大钱,比你这个窝囊废,别人尿盆扣到头上也不敢吭声的老奴才强多了!我不睡酒店睡大街,把钱捐给希望工程,你做得到吗?你有我一个指头吗?”
春河无语了。
周围的人偷笑,好奇地盯着田园表演,仿佛观看周星驰的无厘头电影。
“春河,”田园又说话了,拿着酒杯,手舞足蹈起来,“古芸喜欢的人是我!不是你!”然后用手指一指古芸,说,“我的梦中情人,你喜欢的人是我!是吗?你说是吗?!”
古芸转过头去,没有说话,不搭理田园。
“我在画家村时,喜欢我追我女孩可多了,哈哈...”田园的脚步踉踉跄跄的,酒杯里的酒水摇漾着,几乎要泼出来,一边用醉眼瞟古芸,一边大笑,“我那时要对那些姑娘点一点头,儿子现在上小学啦,春河你他妈的给我儿子打酱油还不配!”
依依跑过来,用力把田园推去一边,说,“田园,你喝高啦!今天是我们结婚的好日子,你想杀我风景!”
看见依依生气了,田园左摇右晃的身子,立刻停住了,不动了。
然后依依朝春河一笑,说,“他回来海县后,经常酗酒,不得志,有时疯疯癫癫胡言乱语的,你可别怪他啦。”
“不怪,不怪...谢谢你。”春河对依依微笑,好像对陌生朋友一样客气。
梁山回来了。
婚宴大厅里的亲朋好友看见梁书记的身影出现了,不约而同地肃静下来,整个大厅里就像上课的教室一样安静。
田园看梁山回来了,不骂春河了,捧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背后是众人的窃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