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深了。城市里的车流宛如慢慢拧紧水龙头的水一样,少了很多很多。
灯火阑珊的街道上,穿着短裤露出长长细腿的妆容精致的女子从身边轻盈飘过,在暧昧的夜色中,她们像黑暗森林里出没的猎物。
有时卷着飞扬尘土的出租车刷地停在路边,司机突然钻出脑袋,向他笑着招手,大声叫,“靓仔,去哪呀?”他竟然理都不理,只顾往前走路。
他开始觉得有点儿不安了,可是一时说不出心里隐隐的不安从何而来因何而生。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多虑了,太谨慎了吧。
又走了许久,他故意放慢脚步,稍稍停下来,喘一口气。望一下头顶,黄色的月亮依然高挂天上,可是白色云团已经消失了。忽然一阵凉爽的夜风吹过来,把他的头发哗啦啦吹得凌乱。
他不自觉从裤兜里掏出手机,久未登录的私人邮箱里静静安躺许多封标明未读的 Email,其中赫然发现有一封是梁山的邮件。
梁山的信
春河:
八月了。
我们走出京燕大学的校门,一年多了吧。
海县的太阳永远是火辣辣的,比广州的大暑天炙热多了。这里的天空是纯净的蓝,没有一点儿灰,令人惬意。
有时,打开办公室明亮的窗户,望见远处连绵不绝的青山,把悠悠白云的影子投射在宽阔江面上的起伏山峰,就像侍卫一样把整个海县三面包围,只留下一面远望大海,春暖花开。
我已考上海县公务员,分数排第一名,顺利被录用进县委扶贫办,上班一段时间了。
之所以隔那么久才告诉你,只是担心你听到我考上公务员后会忍不住跑回来祝贺我。可是你紧巴巴的腰包,我怎么能让你给我破费呢。算了,算了。
走进公务员考场考试的前一天,我在喧闹的县城大街上竟然遇见黎少。回想那一天,我的心依然在滴血,感觉自己多么卑微懦弱呀。
春河,还记得你问我读书有用吗?读书能改变命运吗?你想象不出,那一天我多么失落,多么悲愤,多么绝望…
大梦醒来,发觉自己寒窗十年,除了家徒四壁,手里只剩下一张苍白的文凭,一无所有了。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我妈在黎少开办的赌场门口摆了个水果摊子,然后保安拿着棍子像赶乞丐一样赶我妈,把我妈的水果铺子掀了个底朝天,新鲜的水果立即撒了一大街头。
我妈哭了。
我恰好路过看见,气冲冲地跑去跟保安理论,我甚至已经准备好挥拳打进赌场里去,把这赌场里的所有劳什子统统打烂才解气。
我妈哭着朝我大喊,梁山,你千万别打架啊,你还要考公务员,不能闹事,不能出问题!出事就考不了公务员了!我想了一想,停住我推搡保安的手。
黎少走出大门来了,看见我,哈哈大笑起来,说,靠,我以为是谁呀,原来是你啊梁山,嘿嘿,读书那么好,还不一样回来了?黎少已经听闻我从广州逃回家来考公务员的消息。
我冷笑一声,说黎少,保安不对,叫他们给我妈捡水果,不够的要赔!我的拳头紧紧捏着,骨节咯咯作响。
黎少看见我短袖 T 恤露出来的手臂,当年被他砍伤的刀疤依然清晰可见,笑得更欢了。
在他的背后,猛地闪出几个染红头发的街头小混混,手里操着铁棍砍刀,恶狠狠的瞪住我。
然后黎少走近我,用手背在我胸膛上狠狠扇了几下,说,找揍吗?梁山,好多年没揍你了吧,还没涨见识么?
我妈慌慌张张跑过来拉住我的手,用力把我拽开,远远推一边,然后一个扑通跪在黎少的膝盖前,紧紧抱住他的大腿,头贴地上,大声哭起来,哀求说,黎少……大人不记小人过,求你放过我儿子吧,放过我们吧…呜呜呜…求求你,求求你了!
我心里一阵剧痛,脸上冷笑,说黎少,你想打就冲我来,你敢动我妈一根毫毛我就马上报警。黎少听了嘿嘿大笑,说,梁山呀,还是这个死脑袋,难怪…哈哈…
很多路过的闲人立刻包围上来,有几个认识我的街坊瞧见我了竟然大声惊叫,咦,这不是我们县考上京燕大学的大才子吗?哈哈,这个时候他怎么还在这里呀?咱们县也好多年没有考上最高学府京燕大学的学生了。
看见我妈苦苦哀求,我忍住了没有动手,朝黎少冷笑几声后,就走了。黎少没追,等我走后,我妈那一摊子水果算完蛋了,被小混混们用脚狠狠踩烂地上了。
后来城管赶到赌场门口,不仅没追究那几个小混混,还狠狠把我妈警告一顿。
等我妈低头叹气慢慢走回到家里,我再也忍不住了,忽然抱住我妈嚎啕大哭。长那么大了,我从没哭过。小时候我爸妈见我顽皮捣蛋打我骂我都不哭,长大出门后不管做什么遇到不顺心的事,我从没掉一滴眼泪。
那一天我居然在我妈的怀里哭得像个孤单无助的小孩子,哭的稀里哗啦,哭的一塌糊涂。哭完了,感觉所有愤懑被冰冷的大水狠狠冲刷一次,心里好受许多,不再剧烈灼痛了。
春河,你知道吗?黎少可风光可牛叉了,没念几年书,高中毕业后就丢下书本在县里混,把生意做得一路风生水起,到现在已把咱们县的所有大赌场,KTV,美容院,洗浴城都包下来了。住的是大别墅,出入宝马奔驰,漂亮女朋友像挑衣服一样随便换来换去,身边永远有一伙追随他打打杀杀吃喝嫖赌的兄弟。现在咱们县里呼风唤雨的人物,我们那一届同学中混的最成功的,就是他了!
自从回到海县后,我一直受到身边很多人的冷眼和嘲笑,压力很大。他们还是那个老掉牙的调子,跑回来穷乡僻壤的海县工作,肯定是没啥能力,在北上广混不下去的!
哪怕我考进县委工作了,也不能让他们闭上臭嘴,有时有些人不怀好意的对我说,像你这没家庭背景的人,就算在县委干几十年,老了还不是一个拿着低薪水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科员呢!
这个时候我就把咱们县新上任的张文清书记搬出来反击他们,证明我没有失败。只要有人问我干嘛跑回来了,我就说你看看张文清也是我们的校友啊,京燕大学毕业的,从基层做起的。
张文清年近不惑,眉毛粗黑,身材伟岸。只留干练的短碎头发,不戴眼镜,双眼炯炯有神。从省府调下来干海县县高官,为人正派,做事雷厉风行,上任没几个月就狠狠打击县里许多歪风邪气,还把县里臭名昭著的脏乱差街道整治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大快人心。
我从许多同事的口里得知,张文清这次调任海县,就是奉命将海县的落后经济切实带动起来,把几十年挂在海县头上的全省最大贫困县的招牌早点摘掉。
有一次县委举办一场弘扬传统文化的书法比赛,我报名参加了,没想到我的作品居然获得了参赛第一名。
然后陈主任告诉我,张文清见了我的字后,非常欣赏,问作者在哪儿,等他把我的情况汇报完了,张文清意犹未尽,盯着挂在墙上的我的书法,连连点头,久久没有转身离去。
有一天,张文清竟然让陈主任把我带到他的办公室里坐一坐,见面时紧紧握住我的手,亲切叫我一声“同学”,让我这个小科员受宠若惊了。
张文清对我说,小伙子,从北上广跑回来,不容易哟,心态真好。那时,我觉得非常痛快,靠,连张文清都表扬我这个逃跑回来的年轻人了,还有人要跟我说风凉话的吗?
然后他跟我聊一会儿毛体书法,看得出他对书法研究很深,对伟人特别崇拜,说我的字不仅把毛味写出来了,还能加入一点个人的理解,非常难得。
离开时,张文清在门口向我微微一笑,说,小梁,好好干。然后他转头对陈主任说,这小伙子不错,多给他锻炼机会。
后来我看见张文清给某单位的书法题词,毛味浓,功底深厚。那些飘逸而雄健的字,像穿越回去很多很多年,获得新生。
春河,我只说这些了,要搁笔了。
我知道你很没心情,唉,不用说,闭上眼睛我能想象出你每天机器人般忙忙碌碌的生活。所以你不必费时间给我回信,不必了,真的不必了。
我会不定期给你写信。只是哪一天,万一你换了邮箱,一定记得告诉我哦。
祝你和田园,一切安好!
梁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