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天光刚在城市上空的厚重云层中露出几点儿痕迹,大风一吹起来,天空就如一张被掀翻黑色水墨瓶儿的油画白布。过一会儿,古芸抬头望向窗外时候,外面已变成白茫茫的一片了。
大雨带着初秋特有的清新气息席卷而来,一眨眼,平时自己喜欢站在窗台边眺望的白得发亮的珠江水面消失了,只有长长塔尖刺向天空的小蛮腰在眼睛里模糊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古芸心神恍惚了一整天,无精打采的,好像做什么事儿都提不起精神来。
马保伟叫她准备广博会样品的时候,她也心不在焉,只是点点头,口里说嗯嗯,但迟迟不写清单给车间工人安排打样。
春河走后,她更加怀念起她那个死去的父亲了,不,或者可以说是十几年不见面的父亲吧,因为那么多年来,父亲的呼吸有时似乎不在她的身边,有时又似乎就在她的身边,让她感觉到他应该不会像周围的人们私下议论和妄自揣测的那样已经远离尘世了,而是依然活着,默默生活在世界上的某一个角落。
为了寻找她那个失踪十几年的似乎还有一丝见面希望的父亲,年纪轻轻的她几乎走遍了所有父亲走过的地方,见了几乎所有跟父亲有过交往的人们,起初是妈妈陪着她去,坐飞机,搭火车,爬山越岭,不辞辛苦,后来妈妈再婚了,不去了,路上就剩下她一个人孤单的影子了。
今天过来公司面试的那个年轻人,京燕大学,学中文的,跟她的父亲是一个学校一个系的哦。
他还说自己是父亲的好友岳伦教授的学生,让她对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故人相识的感觉。
那所有着美丽的湖光塔影的最高学府,有她父亲年轻时候的身影,不时勾起她的回忆和难以排遣的思念。
她父亲不幸失踪的那一年也不到三十岁,比那个年轻人稍大一些的年龄,一个穿着朴素,昂着头,挺着结实的胸膛,全身散发浓浓的书卷味儿的小伙子。已经被分配到一所学校教书,生儿育女,安居乐业,却不安分守己,又重回母校读研究生。
时光像洪水,无情冲走一切。她对父亲的印象已经模糊不清了,像那些逝去的记忆久远的春天,永远定格在抽屉里几张蒙满灰尘的老黄照片上了。
跟妈妈一起吃饭时候,谢杏芳说起面试春河的事情,说,“你真好,那天你继父要不是有事去了工厂,一定不会答应我们给那个小伙子涨底薪。你要跟你继父把关系搞好一点,有时他是为了公司好,最终...也是为你好呀。”
古芸发现妈妈说话的时候,妈妈的头发在屋顶白色灯光的照射下忽然一片花白。
妈妈真的老了!
发现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脸庞上悄悄滑落,赶忙用自己手背抹去,有灼热的温度。
雨越下越大,断了线的珍珠似的狠狠砸在窗户上,几道刺眼的闪电突然划破黑暗的天空。
古芸觉得非常害怕,转过头来,看看身边,办公室里一片空荡荡的了。
马保伟不知道什么急事儿早早就离开公司了,所以下午一下班,大伙儿就像松绑了的野兔子一样立刻跑光光了,只稀稀拉拉坐着几个工作真做不完需要加班的同事。
平时要是马保伟在办公室里像红脸长髯的关羽大将一样坐着,大伙儿想早一点下班都不太好意思,没事也要陪马保伟一起加班,等天色很晚了,马保伟拍拍屁股走出公司的大门后,才有人敢落落大方刷卡下班。
梁山和杨花还坐在前排的卡座里发呆,他们其实不是想加班,而是在办公室里消磨时间,假装埋头工作的样子,在网上找找看看一些和工作不相干的无聊网页。
他俩已经许久不跟对方说话了,在生彼此的闷气,连在公司楼下烧鹅快餐店中午吃饭的时候也不坐在一起。
等到梁山默默关掉电脑即将一个人走出大门的时候,古芸在背后轻声喊了他的名字。
梁山停住了脚步,回头对古芸笑,说,
“Mary,有事找我?”
“你那个同学说安排好就过来上班了...”
“我知道呀,他跟我说过了。谢谢哦,Mary,谢谢你给他一个机会。”
“你们住一起的么?”
“是的。“
...……
“阿芸,黄政在楼下等你,接你回去。”门口是妈妈对古芸特有的温软而疼惜的声音。
“他怎么不直接跟我说呀?”
“他说你手机关机了,打几次了,打不通。”
古芸低头一看自己的手机,发现还真的没电了。
“好吧,我现在就下楼去了。”
谢杏芳在外贸部办公室门口,往里面扫了一眼,没走进去,只在门口徘徊了一会儿。
梁山和杨花抬头看到了她,远远亲切地叫她一声董事长。
谢杏芳朝她俩个赞许地点了一点头,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
她经常晚上加班,要很晚才一个人开着车回家。倒不是因为公司事情有多繁忙,就算没事儿的时候,她也不喜欢闲在家里,总要抽空去公司里走一走,转一转,看看紧张忙碌的员工,看看堆满成品的工厂仓库,看看挤满工人的流水生产线。
若有一天不在公司,她的心头就会惴惴不安,睡不着觉,似乎在自己身上即将要发生什么灾祸一样。
家福是她前夫离开许多年后,她和同胞哥哥一起承包经营的公司,从一家做汽车配件的国企小工厂转型到出口家居,虽说规模不算很大,但经过几年的辛劳努力,生意也逐步拓展到五大洲四大洋,员工也有几百人了。
后来她的哥哥退出股份了,她把管理工厂的任务交给现任丈夫钱克海,而自己一手抓销售。
街道上已经狼藉不堪,雨水慢慢漫上膝盖,水面上浮动着一片一片被大风吹落的树叶。
听到城市地下排水道哗啦啦流水的声音。
古芸上车后,一身软软瘫在座位上,不想动弹也不想说话了。
黄政一身阳光明亮的白色,头上一顶白色的太阳帽子,白色T恤短裤,连脚底的波鞋也是白色的。
他一边开车,一边笑着得意洋洋谈起他出席的重要活动,去打了一天的高尔夫球了。
进了很多洞球儿,但毛峰的女友真他妈不给脸很刁蛮想跟他针锋相对,他一咬牙,一边打一边琢磨战术,把毛峰和女友打得落花流水了。
又说下次要带你一起过去呀,来个情侣PK吧,毛峰那小的说了,谁输了一洞球谁的女友罚干一杯,我就爱看他那死女友烂醉如泥的样子,
嗯,对了,你不想喝也行啊,我帮你喝,但我肯定不会输给那厮......
说了一通,旁边竟然没点反应,转头瞥见古芸头斜斜靠在座椅上,微微闭着眼睛,一脸疲倦的样子。
黄政就笑起来问,“古芸!你今天怎么了,有点憔悴了呢!”
拍了拍古芸的肩膀,还是没回应,半天后,古芸缓缓睁开眼睛,对他白了一眼,说“暴雨呀,小心开车,别撞上树了。”
“装什么逼啊,真不知趣...”黄政心里嘀咕。
古芸又闭上眼睛,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闪现出某些恶心的镜头。
有一次,黄政笑着盯住她的脸,说,“你去当毛峰的女朋友,毛峰那个小女友做我的女朋友,只一次……”
“我保证,没事的…我身边有些朋友,玩这个,很浪漫……”
“毛峰那小的…他妈的老是挑衅我,嘲笑我out,就想出口气...”
那时她满脸怒容,凑近黄政,大声说,“神经病,你再说一次,再说一次!…”
她听到黄政哈哈大笑起来,说,“哎呀!我哪能舍得你呢?小傻瓜!”
………
雨停下来了,路上的车流越来越稀少了。前面是弯弯曲曲的山路,车子要拐弯很多次,才能走上顺畅宽阔的主干道。
古芸突然睁开眼睛,借着黄昏时天边的惨淡天光,远远看到那个大雨洗涤后更加阴森寒气的墓园,默默地凝望了许久,几乎忘记了黄政的存在。
假如在天气晴朗的白天,远远望去,半山腰上的一座座坟冢清晰可见。
“喂,古芸,你在看什么呢?那么入迷。”
“没有,没看什么啊,雨景难得!随便望一望。”
“随便望望?不像哦!我记得搭你上下班,不管阳光明媚还是电闪雷鸣的日子,每一次经过这儿,你都会发呆的望出窗外哦。人看上去还傻傻的。”
“哈哈,没事,黄政,埋死人的地方,有什么好看的!?你想多了。”
“那就好。每个人都有那么一天,躺在那个地方,呵呵,咱们还早咧。晚上吃什么?”
“去我家吃吧,你多久没来接我了?没去我家了?”
“那好,吃饭了去我家,晚上陪我,明早再送你去公司。”
“算了吧,不去你家了,黄政,今天我好累啊,下次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