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脚

关亚凤自缢波罗蜜树下的那个黄昏,茅草丛盘旋着一股燎原野火,痰状的雾霾散乱野地,淹没了半个猪芭村。夕阳被热气和烟霾切割,红粼粼地浮游着,好似一群金黄色的鲤鱼。被耸天的火焰照耀得羽毛宛若红烬的苍鹰低空掠旋,追击从火海里窜逃的猎物。灌木丛响起数十种野鸟的哭啼,其中大番鹊的哭啼最洪亮和沉痛,它们伫立枝梢或盘绕野地上,看着已经孵化或正欲学飞的孩子灼毁。

猪芭人穿梭菜田、果园和鸡棚鸭寮,不屑一顾鬼哭狼嚎的野火,但袭向猪芭村的西南风使烟霭不时网住了庄稼和数百栋高脚屋,让他们仓皇逃窜,猪牛鸡鸭变色,连晚膳也染上熏气燎味。猪芭村的小孩最高兴了,他们一手捏着装着石弹的弹丸兜,一手抄着抹上鸟血的弹弓架,拉开橡皮条,对着烟焰里逃窜的野鸟、傲慢地低空掠过的果蝠和苍鹰射击。被孩子射穿翼膜的果蝠在孩子脚下簇着毛发遍披的猩红狐狸脸和一对大耳朵,对着孩子穷凶极恶地咆哮。

孩子的一部分石弹落在高脚屋锌铁皮屋顶上,发出清脆又刺耳的刮削声。猪芭人深信这种从天而降的砸屋之弹不啻天谴,将会招来厄运,但他们的叱责撼动不了孩子的玩兴和杀气。

笼罩关亚凤家园的一团烟霭逐渐散去时,孩子透过篱笆眼看见了波罗蜜树下的亚凤尸体。

“柏洋,”一个脖子挂着翠鸟和喜鹊尸体的孩子说,“你爸爸上吊了!”

柏洋跨坐一棵红毛丹杈枝上,遥望茅草丛像野马奔腾的火焰,烟霭屡屡朝他袭来,他闭上眼睛捏住鼻子,即使呛得眼泪直流也不肯下树。从大番鹊衔草筑巢到叼虫哺雏,他已经在树上观望了十多天。大番鹊巢穴隐藏在草坡地上一簇矮木丛中,草坡地上长了一棵鹤立鸡群的山榄,大番鹊叼住猎物返巢前,必然栖泊山榄故作悠闲地彳亍。父亲说,大番鹊生性多疑,一旦发觉有人觊觎巢穴,即使已经生蛋布雏,也一定设法迁巢。野火已经蔓延到草坡地上,柏洋看见大番鹊迂回奔波山榄和矮木丛之间,发出凄厉的啼声。

这时他看见脖子挂着翠鸟和喜鹊尸体的孩子对他挥手。翠鸟羽毛斑斓,喜鹊黑白分明。没有咽气的翠鸟奋力地鼓动翅膀,发出和大番鹊一样凄厉的啼声。

柏洋和一群孩子来到波罗蜜树下时,父亲已被村人从树上卸下,平躺地上,鬅松的头发盘纡着烟霾,脖子有一道火燎似的缢沟。悬挂波罗蜜树干上的麻绳被灼热的西南风吹拂着,尾端系着一个帆索结。麻绳是一年多前柏洋悬挂树上的,拴着一个轮胎秋千。轮胎钢圈已卸除,胎面花纹模糊,柏洋的小屁股垫在胎唇上,两手揪着胎肩摆荡时,父亲偶会伸出一只脚,用力地将轮胎踹到半空,因为父亲没有手。少了柏洋亲手挂上的轮胎秋千,父亲也许不会自缢波罗蜜树下。父亲脖子上的缢沟像绞杀榕在寄生树留下的不再回复原状的勒痕,从脖子延伸到耳后,像一道壕沟护卫着脸庞上嶙峋崎岖的五官城垛。

没有人怀疑父亲的死因,即使他没有手。关亚凤攀上波罗蜜树,跨骑杈枝上,用脚趾拆除轮胎、打了一个帆索结,再把脖子伸入帆索结内,这一切,靠的全是一双脚。

父亲关亚凤二十一岁失去手臂时,柏洋尚在襁褓。柏洋蹒跚习走时,父亲脚技已游刃恢恢。柏洋的第一支弹弓,就是父亲的杰作。父亲蹲踞野地上,右脚大拇趾和二趾搦住一支小帕朗刀,剁下矮木丛一根 V型杈枝,削出一支短柄的双叉戟。父亲从废弃的脚踏车内胎剪下两片橡皮条,从一只破皮鞋割下一块弹丸兜,从柏洋手里接过四根橡皮筋,迅疾完成一支有绝佳杀伤力的弹弓。父亲将一颗石弹放在弹丸兜中,用右脚大拇趾和二趾攥住弹弓架,用左脚大拇趾和二趾攥住弹丸兜,拉开橡皮条,咻地射出一弹,打得野地飞砂揭石。柏洋的第一只风筝也是父亲的杰作。父亲点燃一根洋烟,从扫帚柄削下两根细竹条、用细线缚扎出菱形骨架、将骨架糊在鸢形玻璃纸上、系上提线、指挥柏洋操作风筝时,才伸脚磕掉第一截烟灰。柏洋七岁时,父亲坐在阳台阶梯上,左脚大拇趾和二趾架住双管霰弹枪护板,枪托抵着胯下,右脚中趾扣下扳机,两颗霰弹将两只光天化日下在树薯园里刨食、侵门踏户的野猪打得肚破肠流。柏洋倚在窗口上,看见猪血像日落前的流霞,洇红了半座树薯园。

柏洋喜欢坐在脚踏车货架上,体验父亲行云流水的驾驭技巧。天刚破晓,父亲跨骑鞍座上,脚掌踩着脚蹬,脊椎竖得像旗杆,两眼直视前方,迂回窜过各种障碍,间或用脚调整一下车把,直奔猪芭村耕云杂货铺。柏洋两手抓着鞍座的弹簧,看着父亲如碑的背影和风中猎猎作响的袖子,一种快乐又哀伤的情绪灌溉着幼小的心灵。从猪芭河畔到猪芭村木板店铺的黄泥路上,脚踏车疾驰如风,辐丝盘旋着像银须的苍老光芒,轮圈沾满沉重的草露,链条杂沓地转动着好像酽痰横流的老人喉管。父亲只有在靠近耕云杂货铺时,才凌空伸出一只大脚板,踹一下刹车把手。

父亲的英国兰苓牌脚踏车磨电机废了,车灯瞎了,车架佝偻了,脚架瘸了,辐丝断了一根,链盖和挡泥板千疮百孔,龟裂的鞍座露出弹簧,但父亲一有空就用这辆老迈的脚踏车载着柏洋穿梭猪芭街坊、杂草丛生的野地、猪芭河畔、茅草丛的夹脊小径。

关亚凤第一次和柏洋登上草岭时,柏洋五岁。草岭长满黄色和白色的小花,四周散乱着矮木丛、湖潭、水洼、弹坑、常青乔木和一望无垠的茅草丛,掩埋着人骸兽骨,白天苍茫寥落,夜晚磷火疾飘。父亲和柏洋驻足岭巅,噘着嘴唇,用下巴指着草岭背面被羊齿植物、藤蔓和一批防御性杈桠覆盖的猪窟,说,十一年前,他在这里和柏洋的母亲屠杀过一头母猪和六只小猪;六年前,他也曾经在这里击杀横行猪芭村恶名昭彰的日寇魔头。父亲要柏洋闭上眼睛,聆听草木虫兽、万物天地的呼唤。柏洋顺从而嬉皮笑脸地闭上眼睛,迎着夏季的西南风或雨季的东北风,在草岭上伫立了五分钟。睁开眼睛后,父亲说:“你看到了什么?”柏洋摇摇头。父亲要他再度闭上眼睛。五分钟后,父亲说:“你听见了什么?”柏洋听见远方猪芭村的狗吠鸡鸣、钻油技工的吆喝、苍鹰和野鸟的啼叫、茅草丛像海涛一样规律的呼啸、莽林爆响的枪声、父亲放屁的声音。父亲噘着嘴唇,用下巴指着一座簇拥着芦苇和野胡姬的水塘,说,有一个小孩蹲在芦苇丛中,以蚱蜢为饵,用树枝削下的钓竿钓刺壳鱼,他屁股后面的藤篓盛着一尾犹在挣扎的刺壳鱼。父亲凝视一株非洲楝,说,树梢栖泊着一只泽鹫,监视着远方水蜥蜴出没的沼泽。父亲用右脚指着一小片矮木丛,说,矮木丛后方有一个二次大战联军留下的弹坑,蛰眠着一只公豪猪。父亲环视一遍野地,说,草岭四周有三只大番鹊衔草筑巢,两只长须猪在即将干涸的溪滩刨食蚯蚓虫蛹。柏洋蹙着眉头,昂起下巴,看着父亲高大坚挺像堡垒的雄伟五官,扯了扯父亲腰上的帕朗刀刀鞘,好像那是父亲的手,说:“你怎么知道呢?”

父亲用膝盖拍了拍柏洋肩膀,好像那是他的手,说,柏洋,你还小,有一天你也会知道的。

一九五二年六月,榴梿熟了,猪芭村飘散着榴梿香味,引来野猪刨食。柏洋和一群小孩爬上树梢或各种制高点用弹弓袭击野猪,流弹和野猪咆哮惊动了在关亚凤高脚屋隔热层筑巢下蛋的斑鸠和野鸽,数百只斑鸠和野鸽飞出了隔热层,消失在灌木丛和常青乔木中。柏洋和孩子们吃了几颗榴梿后,掀开隔热层入口,看见一个用麻绳捆绑的牛肚大木箱子,打开箱盖后,箱子内散乱着妖怪面具和玩具。孩子在波罗蜜树下烤食乳鸽,每个人脸上戴着一个妖怪面具,鸟嘴猪鼻,单眼长舌,獠牙赤发,红脸翘鼻,狐眼樱唇,妩媚谗笑,凶残丑怪;戏耍着空气炮、掌中怪、泥叫叫、孔明锁、接吻猪;地上叽叽呱呱地蹦跳着或趔趄着上了发条的呱呱蝉、跳跳鸡、兔子打鼓、西班牙扫雪人、老猴出差、大象玩球……

孩子从中午玩到黄昏,不知时间之骤逝。燎原野火蔽空,热气奔腾,烟雾笼罩着整个夏日天穹,让天地万物都变了样。夕阳烧酥了,像一截将尽的红蜡烛瘫在地平线上。云彩抹上了各种颜色,独缺白色。数十只苍鹰像长了羽毛和翅膀的蟒蛇盘旋天穹,吐信如火焰。耸天的常青乔木倒悬空中,根荄龟裂了干燥焦黑的天穹。数百栋高脚屋像趋光的螃蟹向逐渐熄灭的夕阳汇集,好像要给她添柴酿火呢。成亿上兆的萤火虫点亮了黑色的猪芭河,形成一条博大壮阔的萤囊。

孩子收集干柴、喂大波罗蜜树下的篝火时,关亚凤踹开篱笆门,无声无息地走到波罗蜜树下。孩子一向畏惧这个失去双手的杂货店老板,他们被恐惧的流沙吞没,不敢妄动。在篝火照耀下,关亚凤的脸庞间或紧绷如鼓皮,间或幽森如一座烽燹飘摇的城堡,间或骷白得像灰烬。关亚凤的视线一一驻留孩子身上时,一个手上拿着发条跳鹿的小女孩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关亚凤突然走向一个戴着妖怪面具的小孩,用尽全身力气咆哮:

“拿下你的面具!滚!滚!给我滚!”

孩子扯下面具,仓皇逃窜。在关亚凤往后半年多的余生中,柏洋的童年伙伴再也没有踏入关家。在关亚凤半年多的余生中,父亲在柏洋眼里好像成了一个陌生人。父亲早上骑着脚踏车直驱耕云杂货铺,像一个鲜少移动的卫戍坐在柜台前直到打烊。猪芭人说他两眼镶着两刃寒光,像一股辍战之后收敛不住的杀气。天黑后,他坐在高脚屋阳台上,抽了一百多根洋烟,凝睇着阒静的莽丛直至子夜,甚至破晓。十天后,他在波罗蜜树下蕴了一股烈火,吩咐柏洋将箱子里的面具和玩具付之一炬。关亚凤过世后,柏洋和孩子回到波罗蜜树下,在残薪灰烬中寻找西班牙铁皮玩具余骸,令他们喜出望外的是,半数以上的铁皮玩具上了发条后,依旧叽叽呱呱地蹦跳爬蹿,好像一群小鬼的幽灵。

焚毁来历不明的玩具和面具后,父亲深夜多次唤醒柏洋,打开高脚屋每个窗户,用手电筒巡弋四面八方。爸爸,你看见什么呢?柏洋说。关亚凤顿了许久,说,他看见一个无头男子绕着波罗蜜树用一管焦黑的口琴吹奏一首日本童谣。一个白发老太婆挥舞着一支大镰刀,追杀一个没有身躯的飞天人头。一群日本军人骑着自行车碾过一批小孩尸首,辐丝和轮辋盘缠着肠子和四肢。柏洋用手电筒一次又一次照亮黝黯的高脚屋四周,惹得夜游的犬群狂吠。

父亲自缢波罗蜜树下三天前,最后一次和柏洋登上了草岭。他环视四野,突然用脚趾踹了一下柏洋,说,一个手握武士刀、蓬头垢面的东洋浪人,穿过芦苇丛,一步一步地逼近了草岭。非洲楝枝丫上蹲踞着一个苍白无垢的男子,腰挂帕朗刀和毒箭筒,掮着一支如戟的吹箭枪,吹箭枪上的刺刀寒气逼人,的的哒哒,的的哒哒,捏着一个模拟蟋蟀叫声的铁制发声器。一个手臂挂着藤环的女人,手持帕朗刀跳入弹坑刺杀一头怀孕的母猪,她的身后盘桓着一只四肢如烟霾的黑狗、一只无头公鸡和一只长尾猴。

柏洋安静地凝视四周,只看见遍地烟霾野火,大番鹊和苍鹰翱翔,常青乔木露出被野火焚蚀的纵横枝丫,葱茏的茅草丛柔顺而哀怨地等待野火舔食。

柏洋看了一眼父亲阴郁如城垒的五官,低头看着他的大脚。

父亲脚掌盘亘着短而粗糙的黑毛,筋脉暴突,脚跟肥厚,脚心深凹容龟,左脚拇趾长了一颗像死鱼眼的鸡眼,半截十趾突出夹脚拖外,比正常人的脚趾诡谲修长。

柏洋难忘父亲晚上以趾代指,透过煤油灯光芒,在龟裂黯黄的木板墙上表演脚影戏。

父亲抬起两脚,十趾像十尾灵蛇出洞,曼舞飞旋,在木板墙上模拟出数十种飞禽走兽。柏洋睡意渐浓、朦胧进入梦乡时,看见父亲被鲜血洇红的身躯长出两只骷髅手,在墙上描绘着一个硝烟弥漫、刀光剑影、白骨露野的丛林战役。

刺壳鱼(Tenualosa),砂拉越国宝鱼。第一年为雄性(Empirit),次年雌雄不分,尔后终生雌性(Terubok)。腌制后的鱼卵,价格昂贵。因经济价值高,滥捕后已趋绝种。

长须猪,婆罗洲野猪,或称婆罗洲须野猪(Bornean bearded pig),嘴部有大量胡须,分布于苏门答腊、婆罗洲、马来半岛和苏禄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