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出巴别记(2)

“我的真名无足轻重。如果愿意,就叫我美狄亚[1]吧。”鬓发如霜的女子动作优雅地朝徐青伸出一只手,言简意赅地自我介绍道。她的汉语带着很重的口音。尽管穿着一套补丁摞补丁的旧迷彩服,尽管岁月已经用皱纹与老年斑夺走了她曾经拥有的美艳,但美狄亚身上仍然有着某种让徐青心头为之一颤的东西——或者更准确地说,某种能让人肃然起敬的气质。在与那双蓝宝石般的瞳孔目光相交的瞬间,徐青不由自主地觉得,站在他眼前的是一位被流放的贵族,一位离位已久的君主,尽管变幻莫测的命运已经从她手中夺去了她原本拥有的一切,却无法拿走这种与生俱来、令人折服的高贵气质。

不过,这种震惊仅仅持续了一刹那——徐青能在基地里管上十多年的事儿,靠的可不是空想。片刻惊讶后,他的思绪很快就回到了更加现实的层面:就像报信的小子先前说的那样,这群出现在基地外的不速之客确实是他们见所未见的——这倒不仅仅因为他们领头的是个女人。毕竟,如果有一支全副武装、组织严密,装备着十来辆武装皮卡车和轮式装甲车的队伍突然从你的基地围墙外面冒出来,那他们首领的性别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头儿,你觉得我们是不是应该先……采取一些预防措施?”当自称为美狄亚的女人面带不悦地将手收回去时,先前报信的那个大男孩趁机凑到徐青的耳边压低声音问了一句。作为对这个问题的答复,徐青在背后做了个表示“否定”的手势——虽然在大多数时候,在与一群来路不明的家伙狭路相逢时,首先扣动扳机通常都是最正确的选择,但目前的状况显然另当别论:第一纺织厂基地里总共也只有不到三百个居民,其中能扛枪打仗的用十只手就能数得过来。尽管按大劫难之后的标准,徐青手下的人已经不算少了,却还没多到可以和两三百个装备自动武器的家伙硬拼的地步。

“尊贵的女士,您的大驾光临……呃……令本基地蓬荜生辉。”徐青清了清嗓子,把他所能想到的最礼貌的词汇一股脑儿地搬了出来。在过去,他很少用和平的方式与别人打交道,更没有多少和陌生女人谈判的经验——毕竟,大多数基地都把他们的女人安置在自家的围墙、鹿寨与壕沟之内,让她们争分夺秒地为基地添丁加口,而不是带着一大群武装人员在外头四处晃悠。“第一纺织厂基地的大门永远为那些友善的客人敞开。”徐青继续以礼相待。

“尊贵什么的就免了吧,我也不是什么‘女士’。我曾经是……嗯,至少算得上是个科学家吧,但那已经是大劫难之前的事了。如你们所见,现在我是人类拯救阵线远征队的指挥官,仅此而已。”美狄亚摇了摇头,“假如我们的造访造成了贵基地居民的紧张与不安,我愿意就此表示歉意。”

只有傻瓜才会不知道害怕。徐青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那辆轮式装甲车的临时炮塔上架着的六管加特林机关炮,这多半是从某架军用飞行器的残骸上拆下来的。如果双方真的动手,光是那玩意儿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解决掉他手下一大半的人马——哪怕他们依靠堆在墙上的沙包做掩护也无济于事。“恕我直言,”他清了清嗓子,“我过去从没——”

“从没有听说过我们?”美狄亚替他说完了下半句话,“哦,这不奇怪——毕竟,在过去的十年里,我们还是头一次来亚洲。而这年头的消息也不像过去那么灵通了。”

“你是说……”

“我们的船队于2075年11月30日从温哥华岛西海岸起航,今年1月27日抵达长江口。我们在出发时有五艘船和五百人,不幸的是,‘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号在经过九州岛南部时触礁了,连同我们的航空设备和飞行员一块儿沉到了海底;而‘回天’号和‘以实玛利’号又在穿过崇明岛南侧水道时,撞上了一艘沉底的集装箱货轮,这次可怕的意外让我们损失了两百六十个人和四分之三的补给……”美狄亚无奈地摊开了双手,“只有‘尼米西斯’号和‘探索者’号成功地在预定登陆点卸下了人员和物资。我必须承认,这次远航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你是说……嗯……”徐青竭力回忆着自己在孩提时期学到的那点儿地理知识,“你的意思是,你们是从太平洋的那边来的?”他摇了摇头,似乎这个想法本身就是天马行空,“从美洲?但这不可能啊!已经有二十年没人从那儿来了。”

“无论你们是否相信,事实都不会有任何改变。”美狄亚似乎没有注意到徐青语气中透出的怀疑,“我们在从阿拉斯加到加利福尼亚的整个北美西海岸晃悠了整整一年,才勉强找到了足够运载一支远征分队横渡太平洋的船只。在那之前,我们在魁北克和罗德岛战斗,2072年在圣何塞,2071年在马瑙斯,2070年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而在最初的两年里,我们则在西欧和北非战斗。成百上千的男人和女人为了人类的未来加入了我们的行列,更多的人则尽他们所能地为我们提供种种援助。当然有一些人离开了,但更多的人则为了我们的事业付出了生命。”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由得攥紧了双拳,“而现在,多亏他们无私的付出与牺牲,我们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

“但是,你们到底在和谁作战呢?”徐青问道。

“我们的敌人乃是人类文明的敌人。”两鬓斑白的女子朝前踏出了一步,将一只戴着肮脏棉布手套的手按在徐青的肩头,用一种近乎命令的严厉语调说道,“先生,如果你们还有身为人类的责任心与道德感,如果你们还希望拯救这个世界,那你们就必须帮助我们。”

半个小时后,更多的篝火在纺织厂的自动加工车间里燃了起来,亮橙色的火苗在富含油脂的松木上欢快地跳跃着,一簇簇火星与灰色羊毛般的浓烟在噼里啪啦的木材爆裂声中升上屋顶,使屋内燠热的空气中充满了浓郁的热松香和焦炭的气味。

尽管车间里的空间并不狭窄,但与美狄亚一起来到这里的两百多位“客人”还是让这儿看上去颇为拥挤。这些穿着破旧的野战迷彩制服、戴着肮脏的凯夫拉防弹头盔的男男女女一言不发地围坐在火堆旁,轮流烘烤着在寒风中被冻得发麻的双手,或者将从室外收集到的碎冰在火焰旁融化,小心翼翼地灌进自己的水壶。除了偶尔低声交谈之外,他们看上去几乎就是拉里手下的“哑人”伙计们的翻版:安静、有序,对身边的一切似乎都漠不关心。在这些人身边不远处,几名荷枪实弹的民兵正警觉地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尽管为了表示诚意,客人们早在进入基地时就已经交出了所有武器,但对主人而言,谨慎永远都不是多余的。

“所以说,你们现在打算往死镇的方向走,而且还希望我们的人也和你们一块儿去?”在大厅的角落里,徐青用火钳拨了拨火势渐小的篝火,接着又朝里面塞进了一大捆风干的松枝。在他身边,拉里·里德尔仍然一声不吭地烤着火,似乎对身边的一切置若罔闻,但如果有人仔细观察他,会发现似乎有些不寻常——含义不明的神色正在他的眼睛里来回更替着,就像两条相互交缠的毒蛇。

“你们去那儿干什么?”徐青继续问道。

“根据《波士顿协议》,‘巴别’公司的主要服务器基站之一就设在现在被你们称为‘死镇’的地方——在大劫难之前,那里曾经是中国东部地区最大的高科技工业园区之一。”美狄亚语气平静地说道,仿佛她刚才提到的事人尽皆知,“而我们必须尽可能完整地夺取这座建筑。”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们有义务结束这场笼罩全世界长达二十年的漫长黑暗,拯救穷途末路的人类文明。”美狄亚清了清嗓子,让语气稍微缓和了些,“我想,你应该还记得一些大劫难之前的事,对吧?那时,我们的生活中没有仇杀同类,没有饥荒,没有人会为了几个土豆、几袋玉米就豁出性命去抢劫杀人;那时,我们拥有知识与技术,过着真正的生活,而不是每天都在挣扎求存——”

“直到大劫难把几十亿人通通变成疯子。”拉里·里德尔插话道。

美狄亚摆了摆手:“不,这种说法并不准确。我不否认有许多受害者的确陷入了精神失常的悲惨境地,但那只是因为他们无法承受失去与他人交流的能力所产生的巨大痛苦。事实上,这些你们所谓的‘哑人’面对着的是另一种黑暗,另一种寂寞:他们看得见,但却与瞎子无异;他们能听,却等于是一群聋子。‘巴别’系统不会剥夺人的感知能力,更没有直接毁掉人的理智,它只是暂时抑制了受害者的语言理解、书写、阅读的能力,让他们既无法理解外界传达的信息,也无法进行任何形式的表达。”

“呃,很抱歉,但我还是不太明白,”徐青耸了耸肩,“说话和语言理解这样的能力怎么可能被……嗯……抑制住呢?”

“我会试着尽可能简单地解释这一切。”美狄亚叹了口气,似乎对徐青的表现颇为失望,“众所周知,正如其他一切有意识或者无意识的人类活动一样,人类的语言功能也受到大脑——严格来说是一侧大脑半球的支配,也就是所谓的‘优势半球’。在通常情况下,‘优势半球’位于左侧大脑皮质及其连接纤维一带,这一区域的不同部位与言语功能的不同部分一一对应:第三额回后部是人脑的语言中枢,丧失功能后会导致运动性失语症;第一颞横回后部是口语中枢,受到损害时将出现感觉性失语症;书写中枢位于第三额回,一旦发生病变,患者将无法用文字书写的方式进行表达,亦即所谓失写症;而角回一旦出现问题,则会导致失读症。”她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等着徐青把这堆错综复杂的对应关系慢慢理清,“大劫难爆发后,我曾经在一些……幸存下来的同事们的帮助下暂时恢复了一处医学研究机构的运转,并利用那里残存的设备对一批‘哑人’进行了研究。结果表明,他们大脑中的上述部分虽然没有出现严重病变,活跃度却极低,似乎有什么东西阻止了生物电信号在这些区域内的传播,从而导致了失能症状,使得患者无法理解除了简单的手势与具象的图形之外的任何外来信号,更无法用抽象方式表达自己的思维。而就我所知,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可能只有一个……”

“我猜,这个‘原因’就是打进参与‘巴别’计划的傻瓜们脑子里的那劳什子药水,对吧?”拉里用不屑的语气问道,“大多数人用不着做实验就能猜出这一点来。”

年迈的女子微微颔首,似乎并不计较对方的唐突:“你要这么说也没错。但严格来说,‘巴别’计划注射进参与者大脑中的物质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药物,而是由巴别公司研制的智能纳米机器人集群。也许你们已经注意到了,所有的‘哑人’都是‘巴别’计划的志愿参与者,而且CT扫描也表明,他们大脑言语功能区域内的纳米机器人密度和活跃程度都远超正常标准——我想这应该足够说明许多事了。”

“没错,这充分说明这群蠢东西是自作自受!他们当年自以为高人一等,现在却落得了这种结果。”拉里扭头瞥了一眼犹如一群木雕般安静地坐在他身后的“哑人”伙计,活像是在打量一群不听使唤的牲口,“要我看,他们现在这样子倒也挺不错的。”

“恐怕我无法同意你的观点。”美狄亚说道,“无论‘巴别’计划有多么失败,它的受害者都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宝贵的智力财富——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曾经是科学家、工程师、技术工人和管理人员,是维系着社会运转与发展的人,是人类文明成果的主要承载者!一旦这些人在沉默中带着他们的知识离开这个世界,就意味着文明传承机会的彻底消失,谁知道我们接下来要在黑暗中徘徊多久!五百年?一千年?”她将咄咄逼人的目光投向了徐青,“年轻人,你希望你的孙子、你孙子的孙子都过着这样的生活吗?像现在这样的生活?!”

“让我再……再考虑考虑。”徐青眼神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我想……呃……也许我可以找其他人谈谈,也许我可以试着劝劝他们……但我不能保证……”

“没关系,这里的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是否加入我们。我不会指责任何拒绝加入的人,因为没有人生来就注定必须成为英雄。”美狄亚点了点头,随即将目光转向正忙着和一只熏猪脚“战斗”的拉里·里德尔,“拉里先生,我和我的同志们自行携带了充足的燃料和弹药,但我们的大多数食物、药品和其他生活必需品都在船只失事时损失了,而您的商队应该能在一路上帮我们不少忙。我保证,我们可以提供相当丰厚的报酬……”

“我……呃……算了吧,死人可不需要花钱——除非你打算付给我在祖坟上头烧的小纸片儿。”有那么一瞬间,一抹激动的潮红短暂地出现在了身宽体胖的商人被篝火烤得发烫的圆脸上,他的呼吸也骤然变得急促起来,但转瞬间,拉里的神情就恢复了常态,“你们打算去死镇?就我所知,去那地方和直接用绳子把自个儿吊在屋梁上没啥差别——上吊至少还比较省事。知道吗?就在前年冬天,红山基地和三个大镇里的人联合组织了一支四百人的远征队到死镇寻宝,你知不知道那帮可怜虫最后回来了几个?就四个残废,而且全发了疯!”

“我在别的地方也听说过类似的故事,拉里先生。”在接下来的一瞬间,美狄亚的眼中突然流露出一股比火焰还要炽烈的恨意。不过,在其他人注意到这一点之前,她就已经及时让自己的神态恢复了正常,“相信我,我很清楚自己所要面对的风险,也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些风险。”

“无论你开什么价,我都绝不会跟着你去送死。”拉里双手交叉,目光在地板上来回游移着,“愿意的话就继续等下去吧,但永远别指望……”

注释

[1]在希腊神话中,科尔基斯公主美狄亚是英雄伊阿宋的妻子,也是最为著名的女性复仇者。以睚眦必报与不择手段而著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