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入秋,天凉的很快,一连几日秋雨阴郁,寒意逼人。妻子不慎淋雨,染上了风寒,夜间要高枕才能入眠。待病痊愈,已是中秋。
仍回忆起去年中秋,我和妻子携着月饼到河边散步赏月。那晚皓月当空,皎洁无暇,映在水里,有“静影沉璧”之美韵。于是我便笑言:“水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她不说话,竟是涨红了脸。
今年中秋,气温稍有回升,大病初愈的妻子撒娇说想吃螃蟹,正好我亦有此意,便去江边的醉蟹居边赏桂花边吃螃蟹。入秋的螃蟹是极鲜美的,肉质肥嫩,入口甜而不腻。妻子很爱吃蟹黄,又不愿亲手剥蟹壳。我便承担了这份“苦差事”。事实上,自从上次她剥蟹壳把手划伤之后,这种事情就都由我来做了。
让醉蟹居誉名远扬的不只是蟹肉,还有以古法酿造,天下独一份的桂花酿。醉蟹居是桂花酿用来佐以蟹肉,可谓天作之合。桂花酿口感绵软,甜而不烈,却极易醉人,故不宜多饮。
妻子不胜酒力,几杯过后便已脸色绯红,眼神醉人,尤为姗姗可爱。她提出要和我行酒令,接诗罚酒。为了不让她醉倒,我故意输了很多。等到饭毕,天色已经不早。我本意回家,却被妻子拉着到江边赏花。此时农历九月,三秋桂子飘香千里。我本已醉,可花气袭人,又将我醉倒。
江边有亭,名“望月亭”。平日风大浪急,亭子常被水淹半截,故无人能登。今年中秋,亭子水与阶平,往者无数。我和妻子自然也想登亭,饱览天堑无涯的江面,却因游人过多,便只好作罢。
中秋一过,天气明显转凉。树叶窸窣飘零,落木纷纷,将夏的最后一点柔情棉意也洗净了。我和妻子本着打算访山赏枫,可秋雨连绵,下下停停。终于等到晴空初霁,却又因诸事繁忙,所以始终未能去上。而听友人说,今年的秋林是很美的,霜林醉似火,层林尽染,游人络绎不绝。对此,我和妻子自是遗憾不已。
深秋的雨不仅寒意袭人,也常让人心生愁绪。我素来喜欢静坐听雨。窗外有两株大芭蕉,因伺养不佳,已经败黄不堪。雨打芭蕉,声音凄切。我便学着蒋坦题下那句话,“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妻子竟也读过«秋灯琐忆»,便题下:“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
有一日,天色阴沉,屋室内昏暗,没有点灯。她看我在窗前静坐听雨,便随口而言,“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此话正应此情,我再次被她的才情所折服。
妻子手巧伶俐,尤善烹茶,以黄山毛峰为最佳。然我患胃病多年,早已无福消受。她又深谙书法,每日定要抽出时间练习簪花小楷。我虽亦爱书法,可造诣远不及她
那日,妻子正卸晚妆,我无意看见她所抄录的归有光《项脊轩志》,字迹清逸出尘。对此种文章或是诗词,例如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我虽有爱不释手之意,却也是极其避讳的。待妻子卸妆回来,她突然提出要在庭院栽种一颗枇杷树。当我问起缘由,她竟直言是读《项脊轩志》有感而发。我笑言她咒我,她便不再说些什么,往后也未再提及此事。
入冬的第一场雪下的很大,漫天飞雪宛若柳絮轻柔飘落,又好像一群群白鹤委下身子匍匐在地面上,踏上去松软厚重,脚感极其绵和舒适。
王禹偁把雪比作琼瑶乱玉,说:“冬宜密雪,有碎玉声。”,是描写声音之佳作。
谢公之女将雪比作轻柔洁白的柳絮,则是传神写出雪的姿态。
而妻子将雪比作庭树穿花,我便知道她心中有如春天般的喜悦了。
那天夜雪,我正在窗前研习棋谱。妻子悄悄来我身边坐下,竟已披好狐裘,手提着小火炉,说要去漾月湖观雪。而我研究棋道颇有感悟,不愿轻此放弃,就让她等待片刻。而我如梦初醒,方才想起观雪的事。
待至湖边,已经入夜。厚重大雪拍肩,万尽人踪灭。记得去年大雪,我和妻子在此泛舟赏雪,意趣清幽。归去后想写篇文章记录,却始终不得其意。妻子一句话将我点醒,“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我便没再执着,只是在这里草草记录此事。
漾月湖正如其名,水中漾月,景致绝美。其西南有亭,名“补梅亭”,相隔五十米又有一亭,叫做芦苇亭。补梅亭多为文人所喜,芦苇亭则是男女幽会之地。
正如香山红叶的冠绝美景。秋季的芦苇亭也是赏秋的佳地。沿湖百倾的芦苇随风而起,如雪白潮头天悬一线,气势壮阔,惊心动魄。
据说百年前,芦苇亭本是个渡口。有女子在此送别夫君,并在此等候他的归来。女子从新婚娇娘等到垂垂老妪,青丝煎熬成雪。而她直至病死,也未能等到他。她被埋在渡口下,以另一种方式继续等待。年复一年,也只有雪白的芦苇陪伴。
夜雪虽大,但不是很冷。我和妻子来补梅亭坐下。妻子将小火炉放在石桌上以便于烤手,柔弱火光将她脸庞映衬的绝美。那一刻,我成了灯旁失神人。她赏着雪,我看着她。月色和雪色之间,她是人间第三种绝色。
后几日,新雪初霁,气温稍有回升,正适合外出游玩。妻子不知从何处听说巫峰山顶的佛寺可以求姻续缘,就一定要我带她去。我们二人由巫峰山南麓登寺,沿路多松,大多生在石罅里。山多石,石苍黑色,多冰雪,无瀑水。很多松枝都悬有风铎,稍稍起风便霖霖作响。
寺中较为冷清,游人甚少。主殿外有颗巨大的菩提树,因是冬日,所以只有惨淡光景。不过在其上却悬挂有很多竹签,非常值得一看。其中有一签非常破旧,我走近一看,竟是五年前中秋所写。
“花开之日,当并见弥陀,听无生之法。即或再堕人天,亦愿世世永为夫妇。明日为如来潘涅槃日,当持此誓,证明佛前。”
此话我再熟悉不过,正是《秋灯琐忆》的结尾。蒋坦悼念亡妻,那日看花,便在佛前许愿,愿生生世世为夫妇。
我想,执笔题下这句话的人,一定很悲痛吧?
不知怎的,天色又渐渐晦暗起来。妻子和我到佛前烧了香。我问她许了何愿,她却不肯告诉我。我愈发好奇,一连追问几次,但也未能知晓。凡是烧过香的人,都可以在竹签上题字,然后将其悬到菩提树上。我让妻子来写,她稍作思考,然后拿起雪白小攥笔,在砚里浸满墨汁,提笔写道:“此生契阔与子成说。执此之手,与子偕老。”
下山的时候,起初小雪飘零落,逐渐变成了纷纷扬扬的大雪。石阶湿滑,我和妻子牵着手,缓缓下山。大雪满头,妻子很开心,像小猫咪般黏在我身上,说她的许愿实现了。
那天是极其浪漫的,我们牵着手,一起沉浸在雪色,一起白了头。
“霜雪落满头,也算共白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