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小院来客
拿到魅珠,定了心,皮皮回到花店。妈妈和伙计分头送货去了。奶奶在仓库里午睡。地上的水盆里堆着一盆刚到的玫瑰。皮皮一面剪枝,一面开始想后面的事:花店生意不咸不淡,只有小盈余,那是因为妈妈和奶奶对花艺不了解,自己也不在店里,如果一心扑在花店上扩大经营,加上公寓的两个出租车位,养活一家人没问题。
四年前贺兰觿离开时,这就是皮皮一惯的生活,过回来一点不难。
没有狐族,她的世界小得多,也踏实得多。以前每到秋季她还会去各个农场贩运狐狸,与狡猾的农场主们打交道,各种吃力不讨好,现在祭司大人回来了,这件事也不用她操心了。
更重要的是,不再生活于人狐两界,世界观都轻松了不少。
人一旦开始计划未来,想法总是特别多:安安心心地开花店,回报社继续工作,或者考研读书做记者,都挺不错。
皮皮剪了一个多小时的花,把它们按照订单一一包好,写好订货人的地址,正要一一装入纸箱,一抬头看见唐晚晴走了进来。
“Hi,皮皮。”她打了一声招呼。
店里没别人,皮皮正想问修鱼清的病情,还没开口,唐晚晴立即说:“我们想请你堂弟紧急回来一趟,看看修鱼清还有没有治疗的可能性。”
皮皮微微一愣。
据她所知,千美医院虽是整形医院,它其实是狐族的综合性医院,里面什么病都治,什么手术都做,技术水平莫说全国,在国际上也是一流的,只是狐族人低调不宣扬罢了。狐族有惊人的记忆力和体力,他们的医生不怎么需要睡觉,可以连续地学习和工作,掌握知识、技术的速度是常人的数倍。
如果原庆说修鱼清没治了,基本上就是判了死刑。
皮皮想解释一下,就算请来关小华也是白搭,但她不好意思直说。只得委婉地道:“嗯……据我所知,原庆在他的领域里……应该还是比较权威的。”
“我们需要第二诊疗意见。”唐晚晴不为所动,“如果两位专家都这么说才行。”
有道理。家麟得心脏病那会,莫说第二诊疗意见,家麟妈不信邪,第十诊疗意见都问过。以皮皮对关小华的了解,他大学成绩不错,是个成功的兽医,技术好,也会经营,短短几年已经开了三家分店,生意越做越大,但是不是专家就不知道了。
不过皮皮知道关小华很喜欢参加各种学术会议,也不知道是为了躲避唠叨的老婆还是为了职业培训掌握最新资讯,总之,皮皮不止一次地听他谈起写论文、出差开会、学术交流什么的……至少说明他是个上进的兽医。
“你能让他回来一趟吗?机票我们负责?”
皮皮点点头,用手机拨通关小华的电话,他正好在宾馆里休息,皮皮把情况说得很严重,各种央求,关小华终于答应立即坐飞机回来。
“我们还需要原庆那边关于修鱼清的所有检查数据和超声波照片,麻烦你通知他传真给我一份。”唐晚晴又说,“这样你堂弟回来,就不必再做检查了。”
“你找原庆直接要不行吗?”
“要了,他不给。”
“为什么?”
“他说——置疑他的诊断是对他的侮辱。”唐晚晴顿了顿,脸上冒出一团青气,好像刚跟原庆吵完似地,“还说如果修鱼清脑部死亡,出现僵尸症状,就必须立即焚烧尸体,避免传播他人。而且还要在第一时间通知他,如有重大疫情爆发,他必须通知上层,不然就是严重失职。”
皮皮深吸一口气,想起沙澜蚁族地宫里的那一幕:形同鬼魅的僵尸蚁群,穿颅而出的球状菌珠,只觉头皮一阵发麻……
原庆昨晚给她破的“例”应当是很大很大的例。第一,狼族是不能进入狐族地界的,贺兰觿若是知道,必会派人清除。第二,狼族更不能把危险的疾病带给狐族、抑或是与狐族共生的人类,造成全面传播、人群恐慌或大面积死亡,贺兰觿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狐族嗅觉灵敏,狼族在这里不可能隐藏太久。
“原庆说的这些处理方式,焚烧什么的,都是修鱼稷和方雷盛不能接受的。”唐晚晴道。
皮皮怔怔地看着她,在心底叹了口气。这唐小姐不知道修鱼稷是从哪找来的,说起话来语气寡淡,公事公办,好像一个税收干部,让皮皮很不舒服的同时又无从批评。于是她问了一个很白痴的问题:“那脑部死亡,对狼族来说,算是死么?”
染上僵尸症的人是可以走动的,四肢都可以活动,只是大脑或身体的其它部分被真菌感染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活着,只是不能思考而已。
“修鱼稷说,如果看见蚁族的人感染了,头上开始长蘑菇了,他们会立即杀死他,然后焚烧。但他从没想过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亲人的身上。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办,感情上说……当然是不愿意。”
“那三姑娘目前……”
“神智还算清醒。”
“关于病情,她自己知道多少?”
“我们没说。孩子的事也没说。——她不大能经受这种打击,大家觉得还是让她稀里糊涂地死掉比较好。”
“她是狼族的生物学家,”皮皮苦笑一声,“僵尸症的疫情还是她最先发现的。”
唐晚晴点点头:“我也觉得她已经猜到了。昨晚回来以后,她根本没问过自己的病情。”
——据皮皮观察,无论是狐族还是狼族,都跟人类一样具有感情。敏感点可能各有不同,但强烈的程度是差不多的。一旦失去亲人和爱侣,他们难过起来跟人类一样,甚至更加严重。皮皮忽然很庆幸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什么都能hold住的唐晚晴,而不是修鱼稷或者方雷盛。
经过沙澜之旅,皮皮原本对死亡差不多免疫了。回到C城,闻到香香的面包,吃过奶奶的豆瓣酱,再被街头大屏幕上温馨的公益广告一煽情,她又开始受不了了。
“我堂弟的飞机一个小时之后就到,”皮皮看了看手表,“我需要修鱼清变形成狼身,不然这事儿不好弄……”
不仅因为狐律第七条,还因为关小华天生不听话,心里也藏不住秘密。如果让他知道有狼族、有狐族、还有千美医院……会招来杀身之祸。
“这个没问题,他们会准备好,到时就说是我的宠物。”
“那行,我现在去接机。”皮皮将关小华宠物诊所的地址从手机上发给她,“咱们在他的诊所汇合。”
“一会儿见。”
和千美医院相比,关小华的宠物诊所土气多了。面积不大,设备也不多。
皮皮在原庆诊室里看见的那些先进的仪器他这边几乎都没有。
只有一个不绣钢的平台,前一个水槽,装着一冷一热两个水笼头,看起来像是太平间里用来解剖尸体的。皮皮以前虽在叔叔的宠物店里打过工,但关小华的诊所很少来过,要来也只在接待室里坐坐,从没有进入动手术的地方。
一头巨大的母狼躺在平台上,占住了整个台面。关小华听完唐晚晴的病情介绍,推过来一个超声波仪器,让大家退出诊室,独自开始做检查。
皮皮的心忽然沉重了起来。
她看见修鱼清的腹部长出了一个小小的树枝,上面顶着一个类似蘑菇状的菌珠,高尔夫球那么大——桔黄色的,上面布满白色的绒毛和斑点。开始的时候关小华没看清楚,还以为小蘑菇是从草丛蹭到狼身上的,用戴着手套的手拍了拍,想把它拍掉。那东西十分坚硬,从腹中硬硬地顶出来,倒把关小华吓了一跳。随手拿起手机就要拍照,被唐晚晴立即喝止,重申不许留下任何宠物的资料。
皮皮基本可以猜出那个树枝就长在胎儿的脑部,所以胎儿已经死了……可怕的是修鱼清仍然可以感觉到清晰的胎动。
门外的等候室里,四个狼族男人都到了:修鱼稷、修鱼峰、方雷盛、修鱼靖。唐晚晴坐在角落里翻手机。皮皮则忙着回复花店通过email收到的各种订单。大约过了四十分钟,关小华终于从诊室里走出来。修鱼稷和方雷盛立即站起来。
关小华先叹了一口气,然后摇摇头:“胎儿已经死了,她的情况很不乐观。”“有什么办法吗?”皮皮问道。
关小华又叹了一口气,抓了抓脑袋,对唐晚晴道:“你这只狼从哪儿弄来的?”“狼狗。”
“我是兽医,狼和狗都分不清?”
唐晚晴只好说:“别人手里买的。”
“我看多半是偷猎的。”关小华一脸严肃,“旦凡从宠物店买来的宠物都经过了严格的检疫和防疫,不可能有这种怪病。”
修鱼稷忍不住问:“这究竟是一种什么病?”
“不知道,看症状是一种真菌,怎么感染上的不清楚。这种真菌我也从没见过。”关小华扶了扶眼镜,“你们听说过‘蛙壶菌’吗?”
一群人均摸不着头脑。
“这是一种寄生在青蛙身上的真菌。通过阻碍皮肤里的钠以及电解质的流动导致青蛙的心脏衰竭。由于蛙壶菌的流行,全球蛙类数量骤减,一些中美洲的蛙类包括著名的‘黄金蛙’从九十年代起就一片接着一片地大面积死亡,一些品种还没等被发现就全部灭绝了……这种真菌原先只生长在某些固定的区域,很多蛙类会携带蛙壶菌,但自身并不感染。目前有两种理论解释它的全球扩散:一种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时候,科学家发现如果把孕妇的尿液注射到非洲爪蛙的身上,几个小时之内,它就会开始大量产卵,所以这种蛙就成了验孕的试剂,被大量从非洲贩运到世界各地,蛙壶菌就扩散开了。还有一种理论是大家喜欢吃的北美牛蛙,因为美味大量被贩动到欧洲、亚洲、南美……导致蛙壶菌迅速传播,全球蛙类大量死亡……”
大家都听傻了,也没摸到要点。
“虽然我不知道寄生在这只狼身上的是什么样的真菌,可以肯定的是,它具有强烈的传染性,类似巴西热带雨林发现的‘僵尸蚂蚁’。身上长出来的东西会释放孢子,通过接触传播到附近的同类……犬科应当是首要目标。”
众人一片哑然。
“那现在……”方雷盛喃喃地道,“怎么办?”
“为了你们的安全,也为了减少她的痛苦,我建议‘安乐针’。然后以最快速度火葬。”
屋内忽然一片安静。
狼族这边没人知道“安乐针”是什么意思,修鱼稷与方雷盛同时看向唐晚晴。唐晚晴向着修鱼稷耳语了几句,他的脸立即硬了。
“谢谢你,关医生,这个安乐针——我们不打。”
“真菌感染速度很快,可能就是这几天的事。”关小华表示尊重家属意见,只得叮嘱,“你们要注意限制她的行动。到时候她可能会失去意识到处乱跑……导致真菌扩散,传染到别的宠物。”
皮皮陪着修鱼一行回到他们居住的农家小院,天已经黑了。
尽管修鱼稷不同意,唐晚晴还是从关小华的手中拿了一瓶开好的针剂以及一次性注射器,以备不时之需。几个男人帮助修鱼清恢复到人形,皮皮看见她的脸已经变成了青黑色,额头接近发际的地方有一个硬硬凸起,鼓着一个大包。
再看修鱼清的神情,大概也猜到自己状况不佳,躺在床上,握着方雷盛的手,说了一连串的狼语。
皮皮听不懂,将头歪到唐晚晴嘴边,听见她翻译:“她说,看来她是不行了……只可惜孩子还没足月,不知道提前弄出来……还能不能活……”
这话一出口,皮皮眼泪就哗哗地往下落,方雷盛也是哽咽不成声,修鱼稷双拳紧握用力地抑制着自己。
相比之下,修鱼清反而显得很平静。她看着唐晚晴,招手让她过去,对着她又说了一堆狼语。唐晚晴一面听一面点头,一面从纸盒里拿出那管“安乐针”交给方雷盛。方雷盛一掌将安乐针扫到地上,紧紧抱着修鱼清,冲着她大吼了几句。
唐晚晴只得将地上的针剂收拾起来。
没等众人心情稍定,修鱼清忽然发出一声撕心烈肺的惨叫——
一种可怕的狼嚎,仿佛不忍其痛……
她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抖动,口中胡言乱语,四个男人冲过去紧紧地按住她,皮皮看见她的额头开始流血,那块块硬硬的凸起已经刺破皮肤,从里面长了出来。
按照关小华和原庆的说法,只要蘑菇从皮肤里冒出头来,就是释放孢子最多的时刻。唐晚晴眼疾手快地将一张大号创可贴贴在了凸起物之上。
皮皮将原庆开的镇定剂给她强灌了进去,片刻间,修鱼清安静了下来。
一直不说话的修鱼靖忽然道:“外面有人。”
院子里只有一盏路灯,晕黄的光圈照在新刷的院墙上,反射的光正好照在贺兰觿的脸上。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站着五个随从,永野和原庆都在其中。
贺兰觿这么快找到这里,是因为皮皮的身上有他的魅珠,他是追踪气味而来的。
大敌当前,修鱼家的三个男人连同方雷盛都同时出来了,各自拿了自己的兵器。
与身材高大、膂力惊人的狼族相比,狐族的男人身材纤瘦,模样精致,用外行的眼光看,一对一的话,狐族绝对不是狼族的对手。
修鱼稷傲然抱臂:“贺兰先生。”
“修鱼先生。”
“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这里是南岳的地界。”贺兰觿淡淡地扫了四人一眼,“潼海一战,天星族与五狼联盟签有协议。属于狼族的地方,我们不去;属于狐族的地方,你们不来。令尊同意了,我们这才把沙澜划给了你们。”
“那是因为你们打输了。”修鱼峰干笑了两声。
“那是因为我不在。”贺兰觿的目光落在了皮皮的身上。看见她站在修鱼稷的身边,有点恼火。
“沙澜瘟疫横行,已经住不下去了。”不想在这种悲痛的时刻与狐族交手,修鱼稷的语气缓了缓,“听说人类医术先进,我们是来求医的,病一治好就走,决不在这里逗留。”
“世界这么大,如何开疆扩土,你们自己要想办法。”贺兰觿道,“任何一个打算来南边的家族,无论是什么族,都必须先要到鹆门酒吧报备,说明身份,获得许可,方能进入——这规矩你们应该懂吧?”
“……”
“南方禁猎,而你们一路屠杀——”
“——我们是狼,”修鱼靖打断了他,“路上吃素,可能吗?”
“吃什么我不管,” 贺兰觿双眉微挑,“只要不在我的地界吃就可以了。”
“你想怎样?”修鱼稷的双肩忽然微微一沉。
这只是一个很小的动作,站在他身后的皮皮立即感觉到了。这是狼族打算变形攻击的惯有姿势。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脊背冒出一身冷汗。
贺兰觿被打入原形后功力等于零。收回元珠在蓄龙圃修炼也只有三年多的光阴。那时他的功力还是高的,与狼族为五鹿原一战时他还能轻易地杀死修鱼家的老二。可见狐族的功力与元珠驻体有紧密的联系。紧接着皮皮释放灵族,东灵也跟着离去,那他的功力还剩多少?至少嗅觉已经不灵了,皮皮怀孕了他都不知道。
皮皮心里急得不敢往下算了。以常识来想,此时的贺兰觿恐怕打不过修鱼稷,更别说四狼联手了。
“听说你们的这位病人,已经严重感染,在她没有过世之前,你们所有的人都不能离开这个院子。”
四狼脸色微微一变。
“过世之后,请立即焚烧遗体直至灰烬。我的医生会抽取你们身上的血进行化验,如果你们四位都没有感染,三日之内离开南岳,从此不再进入。如果有人感染,抱歉,在没找到有效疗法之前,他只能住在这里隔离,不能到处乱走。”
“你太过虑了。目前为止,还没有狐族感染僵尸症的案例。”修鱼稷沉声道。
“就在三个月前,也没有狼族感染的案例。修鱼稷,你也算是半个当家的,这些道理不用我多说吧?”
修鱼稷看着贺兰觿,片刻间,忽然冷笑出声:“贺兰先生想必听过沙澜最著名的谚语:一只狼怎么可能听从一只狐狸的招唤?”
“好。”贺兰觿向前走了一步,“那我们还是老办法,就在这里解决。你想单打独斗,还是一起上?”
“这地方——”修鱼稷看了看四周,双手往腰后一交,指间已多了一对银光闪闪的鸳鸯钺,拇指一拨,双钺滴溜溜地转了起来,“是不是有点小?”
“不小,正好。”贺兰觿的语气不冷不热,伸出右手,身后随从将一支黑杖递到他掌中,“何况我也想让我太太看一看,我有多么优秀。”
皮皮以为那黑黑的棍子是祭司大人以前用的盲杖,不料贺兰觿右手轻轻一抖,“呛”地一声,剑鞘脱手,黑杖竟然是柄乌金长剑。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向了关皮皮,皮皮愣在当场。
每到生死的关键时刻,祭司大人都充满了娱乐精神——这毛病他从来改不掉。
“万一,连你太太也传染了呢?”修鱼峰忽然道,“你也会把她关在这里吗?”
说这话时,他的手在皮皮的屁股上摸了一把,伸出舌头在她脸颊上又舔了一舔,“看,我把病菌都传染给她了……有病的女人,你还要吗?我觉得——”
话音未落,剑光忽闪!
贺兰觿的人影已风驰电掣般地向他冲去。修鱼峰手中是长度超过一米的重剑,反手一削,却削了个空,贺兰觿的身子随剑风一飘,跃到空中,向左一击!
变线太快,修鱼峰转身不及,向前踉跄了两步,忽然身形一晃,四肢着地,变成狼形,做出伏地进攻之势。
贺兰觿轻轻地落在皮皮的身边。
“你没事吧?”他问了一句。
皮皮脸色苍白,心砰砰乱跳,回城日久,四肢疲软,她已经忘记打架是种什么感觉了,恍惚间只觉贺兰觿将她的后背一抓,往空中一扔,永野舒展双臂将她接住,轻轻放到地上,几位随从立即将她团团围住,护在其中。
院中,化作狼形的修鱼峰正张开血盆大口咆哮着向贺兰觿冲去——
两个人影在空中猛地一撞,只听得“哗”地一声,贺兰觿拖剑一斩!
那狼身首异地,狼头直飞而去,挂到院旁的树枝上,空中血如雨下!紧接着“砰!”地一响,沉重的狼身落在皮皮的面前。
贺兰觿将那地上的死狼踢了一脚,长剑往腹中一削一划,一个深红色的、软乎乎的、冒着热气的东西被他挑了出来,穿在剑梢上。
空气中有股浓浓的腥味,令皮皮鸡皮疙瘩乱起,几乎要呕吐——
贺兰觿闻了闻剑上的东西,侧着脸看了着修鱼稷,淡淡一笑:“这肝倒是挺新鲜的,天知道传染了没有,还是不要吃了。”
说罢“呼”地一甩,那东西从修鱼稷的脸边飞过,落在地上,扬起一团尘土。
修鱼稷的喉结“咯咯”地响了两下。
“贺兰觿,”修鱼稷冷冷地看着他,“如果我输了,刚才你说的条件,我们照办。可是如果你输了呢?”
“你也有条件?”贺兰觿眉头一挑。
修鱼稷点点头:“如果是你输,让出C城,承认它是修鱼狼族的领地。修鱼家可以从北关任意进出C城,不受干扰。”
贺兰觿沉默。
一阵强烈的焦虑涌上心头。皮皮知道沙澜狼族通常只关心三件事:交配、食物、地界。开拓领地、驱逐入侵是头人的首要任务。
所以赌注是一座城池。
修鱼家只来了五个,他们背后,有一整个家族。也许这是先头部队,也许大队人马正在南下……
C城是南岳的都城、政治的心脏。南岳狐族的重要机构、运营通道、防守地道都建立在这里。虽然皮皮不知道具体地点与人数,从观音湖聚会的情况来看,C城里居住着不少狐族和各部落的首要。
更重要的是,由于数百年的运作,C城已成了狐族与人类和平共生、互相融入的家园,也是狐族财产最重要的投资地段、更是狐族与人类关系网最密集的区域。这些,都不是说搬就搬,说撤就撤的。就算贺兰觿自己愿意走,说服以花霖为首的各家族头领跟着他走,也需要时间。
假如贺兰觿没有必胜的把握,答应这个条件,代价太高。
她瞟了一眼身边的永野和原庆,发现他们也是眉头微皱。年轻的狐帝不是没有打过仗,但潼海一役狐族败绩却是铁的事实。更何况修鱼稷是狐狼混血,体力上、灵活性上兼具了两边的基因优势……
真要打起来——贺兰觿与修鱼稷——其中一个必死无疑。
这么一想,皮皮的手心不知不觉地汗湿了。她想看见贺兰觿的脸,确定他对这场比试有绝对的信心,但眼前只有一个背影,与高大雄壮的修鱼稷相比,贺兰觿从各个角度来看,都比对手小了整整一号。
对面的狼族三人,因为修鱼峰骤亡,悲愤的同时气焰熏天。狼族崇武好斗,一旦锁定目标,就会苦缠不放,不论花多长时间,跑多远的路,都不会放弃,以落败为耻。
短短的几秒内,各种念头一闪而过,皮皮急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只听得贺兰觿缓缓地道:“修鱼稷,刚才我说的条件,是鉴于你们带着病人求医,出于仁慈的考量,不追究你们擅入南岳、非法狩猎这件事。你不同意离开,想打输再走,我本来不想理会,最多让手下的人来招呼你。刚才令兄居然冒犯我的妻子,出手杀他,理所当然。这是偶发事件,并不表示我要应战。至于我说老办法解决,是我个人出于兴趣想跟你过招,如果赢了,让你们全身而退,就当是你陪我玩玩的代价。如果输了,你们也别想留在C城,会有别人过来消灭你。”他两手一摊,笑了,“可是,你居然提出让我割地迁都?就凭你们几个,会对南岳狐族有威胁?呵呵,佩服你的想像力,但外交程序不是这么走的。如果你对政治不熟,我就教教你——”
所有的人面面相觑,被贺兰觿的逻辑绕懵了。
“修鱼族想入驻C城,想在两个大族之间签订协议,这是家族首领之间的谈判,贵宗的头人是狼王修鱼亮,你得请你的父亲来。要打,也是你父亲跟我打。你,没有资格提出这样的条件。今天就算是我死了,也不会答应你的条件。”
说到这里,皮皮总算听明白了,贺兰觿的论点很明确,架是要打的,C城是不会让的。她的担心一点也没减少……
修鱼稷听得一头雾水,其他的人中文更不熟。直到听完最后一段,他才明白要点,当下也不多辩,下巴一抬,双钺往胸前一横,道:“请。”
“请。”
两人在距离半米之处站定,互相凝视,各自围绕对方走了半圈,杀气蓄势待发。
蓦然间,修鱼稷一钺挥出直削贺兰觿的颈部!贺兰觿往左一让,挥剑一格,只听“当”地一响,兵刃交鸣,火花四溅,修鱼稷用力凶猛,双手一拿一锁,将贺兰觿的长剑夹在鸳鸯钺的鹿角之中,按住不放。
鸳鸯钺又称“鹿角刀”,一雌一雄,共有四尖、九刃、十三锋。上面两尖叫“鹿角”、下面两尖叫“鱼尾”,当中月牙相交的椭圆叫“凤眼”。修鱼稷的鸳鸯钺上还装着一个让手指插入的铁环,可以在指间旋转,亦可以在空中飞旋,兼具峨嵋刺和飞刀的功能。
狼族的普遍兵器是大刀、长斧、狼牙棒。很难想象像修鱼稷这样高大的男人会选择这种短小、轻巧、只在近距离才有威力的兵器。所谓“短打长、脚下忙”——弥补它只能靠灵活的步法,躲闪挪移、旋回走转——偏偏是狐族的长处。
修鱼稷企图用强大的膂力逼迫贺兰觿长剑脱手。贺兰觿偏不撤手,两力僵持,笔直的剑身绷成了一道弯弧,随着两人渐渐逼近,越弯越大,几乎断裂。
在这种情况下,只要修鱼稷不撤手,贺兰觿亦无法抽剑——
就这样维持了十秒,贺兰觿忽然松手,凌空一纵,修鱼稷借势左钺飞出直袭贺兰觿的小腹,右钺将长剑挑到空中——
贺兰觿身子一扭,探手一抓,居然将左钺抓到手中。
长剑在空中翻了个个儿,倒插在院墙的瓦上。
祭司大人失去了长剑,不得不与修鱼稷分享一对鸳鸯钺。两人在不到一尺的距离打了起来,互相穿绕、几近肉搏。
皮皮看在眼中,担忧到了极点。狐族灵巧,身法敏捷,配合长剑可以刚柔相济、快慢相兼、削挑劈刺、以轻御重。换成鸳鸯钺这种奇怪的短兵器……
呃——皮皮的喉咙咕噜了一声。
多云的夜晚,院中光线昏暗,观战的双方都没有带手电、火把。皮皮只见面前有两个人影快速穿插,彼此难辨,兵刃寒光四起,忽上忽下,待两人好不易分开时,贺兰觿的右胸被划了一刀,鲜血染红了白色的衬衣。修鱼稷的左臂也被割出一道深深的口子,血一直流到手上,将鸳鸯钺浸得血渍斑斑。
皮皮的心悬到口中,瞪大眼睛,屏息凝神——
贺兰觿将手中的钺往地上一扔,整个人飞扑过去,修鱼稷亦撇下兵器,两人互相嘶咬肉搏,在泥土中扑打、翻滚——身上的血越来越多。
看到这里,皮皮不由得闭上了眼,让狂跳的心脏平静一下。再睁开眼时贺兰觿正将修鱼稷压在身下,双腿死死地扣在他的胸前,正要低头咬开他右侧的颈动脉——
就在这一秒,修鱼稷忽然变形,张开血盆大口,反向贺兰觿的颈部猛咬过去。贺兰觿急忙一让,身子一歪,修鱼稷在地上打了一个滚,站了起来。
两人重新站起的时候,全身上下,鲜血淋漓,一时看不出谁受的伤更多。但他们的脚步十分稳定,好像再打一百个回合也没有问题……
就这样打了一个多小时。
光用眼睛看,两边的人都紧张到疲惫。贺兰觿与修鱼稷绝对是调动了自身最大的体力和战斗力,一场鏖战,胜负难分,明明以武术开场,最后却成了地地道道的摔跤比赛。
皮皮看不大懂,心中却想,照这样打下去,谁身上的血流光了,谁才会认输吧。
有人拍了她一下,递过来一张纸巾。皮皮回头一看,是永野,这才意识到自己非旦满头冷汗而且泪流满面。生怕影响到贺兰觿的斗志,她连忙低下头,将眼泪擦干。
永野在她耳边低声道:“别紧张,到目前为止,我们占上风。”
说话间,扭打在一起的两个人再次分开了。这一次,皮皮看见修鱼稷的上身被贺兰觿咬了好几个洞。而贺兰觿的伤主要集中在右胸和两臂,皮开肉绽,全是撕裂的伤口。
两个人已经成了血人,但他们居然又笔直地站了起来,拉开架势,做好了最后一拼的准备。
正在这时,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没等大家明白是怎么回事,从院子里跑出一个高大的人影,披着一床毯子,皮皮揉了揉眼睛,发现那人是修鱼清,身后追着唐晚晴,手中拿着一支注射器。
贺兰觿正要进攻,忽然止步。只听修鱼稷大吼一声:“三妹!”
与此同时,所有的人都闻到一股浓重的汽油味。
定睛一看,修鱼清的身上不知浇了什么液体,已经湿透了。
“三妹!”
“阿清!”
修鱼稷与方雷盛像疯了一般,同时从两个方向她扑去,眼看就要扑到她身上,却又生生地立住了脚跟。
传来一串狼语,似在喝止他们。
修鱼清的右手握着一个点燃的打火机,大约病得厉害没有力气,手不停地抖动。
生怕激怒了她,众人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
不知哪来的力气,她喘息着,大步走到贺兰觿的面前,大声地说了一连串的狼语……
“殿下——”唐晚晴在一边翻译,“请放过我的家人。他们没有敌意,只是过来送我求医的。”
修鱼清的声音非常宏亮、也非常镇定,但她的样子十分可怕。脸是死灰色的,肌肤是透明的,可以看见头部各种紫色的血管。额头上贴着一个巨大的创可贴,清晰可见一个尖物正在顶出。
所有的人,包括贺兰觿,都呆住了。
“为了表示我的诚意,也为了避免殿下担心,我修鱼清会立即自焚于您的面前,直至灰烬。请殿下答应我的遗愿——”
贺兰觿默默地看着她,半天没有说话。
修鱼清喘了两口气,示意唐晚晴继续翻译:“离开这个院子,放过我的家人,给他们几天悲痛的时间。——请殿下仁慈!”
所有的人都看着祭司大人。
终于,贺兰觿点了点头:“你不必——”
话未说完,“哗——”地一响,面前一团火熊熊地燃烧起来,火中人惨叫了一声,似乎无法承受焚烧的痛苦,踉踉跄跄,向前走了几步,紧紧抱住一棵大树,因为疼痛不断地嚎叫,纽动着身体。
皮皮不禁别过脸去,避开这可怕的一幕。一旁的修鱼稷忽然大喝一声,咬了咬牙,拾起地上的鸳鸯钺猛地向前一掷——
惨叫戛然而止。一个带着火的人头滚落下来,与此同时,整棵树都燃烧了起来,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熊熊的火光映在修鱼稷的脸上,连同身边一脸怆然的方雷盛和修鱼靖。
谁也没有料到这场变故。
贺兰觿挥了挥手,带着众人和皮皮悄然离去。
走出院门的一霎那,不知是绊到了什么,贺兰觿一个踉跄,差点跌倒。皮皮想扶他一下,被他狠狠地瞪了一眼。
“我没事。”
他的步子一点不慢,拉着皮皮坐进永野车中,疾驰而去。
皮皮与贺兰并肩坐在后座,开始的一个小时,两人谁都没有说话。看得出贺兰觿已非常疲惫,车内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终于,还是祭司大人先开了口:“拜托你的心脏不要跳成这样好吗?”
虽然努力让自己平静,皮皮此时的心跳绝对超过了一百二。
“……”
“亲爱的妻子,你是在担心我吗?”
“……”
“对了,你觉得‘贺兰波’这个名字怎么样?”
“啊?”皮皮懵了,“贺兰波是谁?”
“我们的孩子。”
皮皮的脑子有点乱,一下子结巴了:“这……这个……还早吧?”
“不早啊。”
“为什么是‘波’啊?你家的孩子不都有个‘鸟’字旁、‘羽’字旁什么的吗?”
“关皮皮,是两个皮,再加一个皮——三皮——不就是波吗?”
皮皮脸红了,讪讪地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正在这时,车忽然停了。
“你家到了。”贺兰觿指着窗外的一栋公寓。
“那个……贺兰,”皮皮轻轻地说,“我陪你回去,顺便看一下你的伤势。”
“皮皮,”他淡淡一笑,声音果断,“下车。”
永野拉开车门,皮皮只好硬着头皮走出车外。
车灯一闪,不一会儿功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