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目光在盯着自己。瘦和尚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打了个冷战。脖颈后方一寸裸露的皮肤,骤然紧张起来,灼热,僵硬。
很多时候,瘦和尚也能感觉到来自别人的目光。自身后,或者某个自己看不见的角落,往往转过头去,就能看到一双眼睛。
人在天地中,有时候会对那些未知的、未见的东西产生本能的感应,瘦和尚无法解释这种现象。
现在,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而且是一双自己从未感受过的眼睛。他甚至能够想象得到,那双眼睛就在周围的某处,血红、一眨不眨、幽幽地盯着自己。
“南无!”瘦和尚用力摇动了一下沉重的禅杖,低声宣念了一声佛号,铁环相互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惊飞了栖息在高檐上的飞鸟。
一群乌鸦,闷声叫着,飞去了。
月黑风高,大雪纷纷扬扬。这庞大、破落的寺院,建筑重重叠叠却大多坍塌在夜色里。
好大的一座寺院呀!瘦和尚心里暗自惊叹了一声。
可惜已经彻底荒废了。十几丈高的前殿,已经倾塌了半边。石雕的天王、力士龇牙咧嘴屹立于面前,投射出一片片巨大的阴影;还有参天的遒劲老树,落光了叶子,婆娑树影宛如一双双张开的利爪,伸展在空中,遮住了后方更多的殿堂楼阁。
单薄、破烂的衣裳已经湿透,刺骨的寒冷沁入皮肤、骨髓,让四肢麻木,唯有心间还有一丝热气。
看来,今晚要在这荒寺过夜了。
瘦和尚从心底里不愿意留下来,自从走入山门,那目光就一直没有放过自己。一路上,他也曾偷偷用余光观察四周,仔细搜索,但始终一无所获。
瘦和尚暗暗摇了摇头。苦修了几十年,自认早已经抛弃了一颗凡心,看透了芸芸众生,现在竟然为一双目光忐忑起来。太可笑了。但为什么又会恐惧呢?
“南无!”瘦和尚高宣佛号,昂起了头。
心不动,佛便在。佛在,万魔不侵!
一阵低低的声响,击溃了瘦和尚心头刚刚涌出来的自信和安定。
“谁?!”瘦和尚举起禅杖,紧紧握着,因为用力,手指关节微微发白。那声音来自一个黑暗的角落,带着颤音,好像女人低低的啜泣。
“出来!”瘦和尚一步步逼过去,禅杖在雪光的映照下发出冰冷的光芒。
阴影中,那声音断断续续传来,离得越近,听得越清晰。
瘦和尚的手,终于颤抖起来,一颗心快要跳出嗓子眼儿,忍不住咽下了一口口水。
走到近前,瘦和尚咬了咬牙,禅杖横砸下去!倒下来的一片窗棂被砸得木屑横飞,一个黑影跳起,竟然是一只双目血红的黑色大狗,像风似的逃掉。
世间万象,果然是空,自己吓唬自己而已。
和尚心头大松,目光朝那阴影处望过去,见一具尸体被狗啃噬得面目全非。
“南无。”瘦和尚双手合十,解下自己的布毡轻轻盖在尸体之上。乱世中,一路所见,皆是这般,人如草芥,众生如狗。
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和尚摇了摇头,走向大殿。一步踏出,脚还未落下,身体陡然战栗起来。
又来了!
瘦和尚骤然转身,目光如炬,飞快地在乱石、枯木、残垣断壁间搜寻。一片死寂,所见森然,并无一物,只有风声,如诉如泣。他转过身,快步上台阶,撞开了殿门。身体闯入殿堂的瞬间,明亮的光线让和尚忍不住遮了眼睛。还有他渴望已久的暖,充溢在周围。
这倾塌半边的殿堂里的一个角落坐着两个人。
篝火上,架着口小小铁锅,煮着稀粥,米香诱人。稻草之上,一个满脸髯须的壮汉手持一只兔腿儿,满嘴流油,旁边有个胖子,端着酒壶,正在倒酒。
瘦和尚骤然闯入,显然吓了二人一跳。那壮汉迅速站起,抽出佩刀,面目狰狞。
“我还以为是乱军呢。”壮汉看清,笑道。
“深夜无落脚处,打扰。”瘦和尚双手合十。
“无妨,我们也是客。”胖子赔笑,挪出座位。
瘦和尚面火而坐,衣上寒湿化为缕缕雾气。
“大师,来碗热粥吧。”胖子蹲在锅边,盛了碗粥,递到瘦和尚面前。
“多谢。”瘦和尚已四日无食,感激地接下。
“都不容易呀。”胖子见瘦和尚如此吃相,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大师也被困住了?”
“嗯。”
“打了十天的仗,到处是乱军,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今日我要不是躲进这寺院,恐怕也早身首异处了。可怜我那一十五个伙计……”胖子抹着眼泪。
“施主是洛阳人?”瘦和尚问道。
“我是邺城人,去长安卖几车丝缎。”胖子道。
瘦和尚点了点头,没再问,低头喝粥。目光转移到那壮汉身上,见此人躺在稻草上,一口酒一口肉,好不惬意。
“此人是施主的家人?”瘦和尚道。
胖子脸上苦苦一笑,背过身来,靠着瘦和尚,低声道:“哪里是什么家人。这人是个盗贼,我躲了进来,他随后也到,不但夺了我身上钱财,还逼着我拿出了仅剩的口粮。大师吃吧,多吃点,不能便宜了这贼人。”
那盗贼倒是耳朵尖,将胖子的话听得清清楚楚,跳将起来,拍拍腰间:“有我这口刀在,今晚便能护你个周全。至于钱财,钱财乃身外之物,人终有一死,死了就重新投生,一分一毫也带不走。”
瘦和尚哭笑不得,知道奈何不了他,将空碗放下,双膝盘坐,手持禅定印,闭目于心中念佛。胖子见状,也不多说,挨着瘦和尚躺下。
世界重归安静。瘦和尚的世界里,只剩下一片空无,如同茫茫天地,这是他的修行。但今日似乎不对。
那颗寂定之心,为何陡然骚动起来?
目光,是那目光!
瘦和尚全身颤抖,冷汗直流,陡然睁开眼,发现自己的面前,出现了一张脸。
“大师,你也睡不着呀?”盗贼的脸凑得极近,脸上的麻点都看得清清楚楚。
“哦。”瘦和尚点头。
盗贼哈哈大笑,将那胖子踢醒了,道:“既然都睡不着,长夜漫漫,不如聊聊天打发时光。”
“聊天?”胖子坐起来,倒是很有兴趣,“那就说说各自听过的怪事吧。”
“什么怪事?”
三人,围着篝火。
“自然是世间少有的事儿。”胖子道。
见瘦和尚与盗贼没有异议,胖子卷起袖子道:“我先说一个,你们知道此地是何处吗?”
盗贼笑了:“这个谁人不知?”
“贫僧还真不知。”瘦和尚道。
“看来大师是云游至此。此寺乃闻名天下的皇家永宁寺。”胖子道。
“这就是永宁寺?”瘦和尚吃惊不小,随即大悟,“怪不得我进来时就见如此的大气魄,虽然倾颓,却是气象万千。”
胖子深吸一口气,道:“这大寺,乃当年胡太后所建,倾全国之力,造就千古一寺,亭台楼阁自不必说,单说那九层浮屠塔,高九十丈,上面还有金刹,又高十丈。刹上有个金宝瓶,能装二十五斛谷子,有铁索四道,引向四角,浮屠九层,每层四面,每面三户六窗,上面各有五行金铃,一共五千四百个,到了有风之夜,十几里外都能听得到……”
“当年我来洛阳,百里之外就能看到,可惜呀,一把火就给烧了。”
“据说当初这里还没有永宁寺的时候,仅仅是个小小古寺,二三十个和尚,两三进院落。胡太后觉得此地风水极佳,便命令推倒那古寺,敕建皇家大浮屠。那群和尚为首的一个苦劝胡太后不要这么做,说寺建妖生,妖出魏亡。可这胡太后,哪里肯听,以妖言惑众之罪将那些和尚关入寺中后殿,等日后再做处置。于是,择吉日推倒了古寺,大兴土木。不但要建新寺,还要修一座通天之塔。结果往下挖地基时,挖出了百具骷髅,都用铁索锁住,每具骷髅上皆用金刚降魔钉钉在双眉之间,恐怖得很。”
“不对吧。”盗贼摆了摆手,“当年那木塔修建时,我可就在洛阳,的确向下挖得太深。有人说都挖到了黄泉,结果挖出了三十个金像,朝廷为此大肆炫耀,说是此乃佛法昌盛之预兆。”
“那是骗人的!”胖子笑了一声,“我有一个老友,当年是个督造,亲眼看到了那百具骷髅。”
“南无!”瘦和尚听得眉头微皱,“竟有百具之多?”
胖子接道:“听说那些骷髅不是常人,全是如大师一样的僧人,真是罪过。”
“后来呢?”盗贼听得入神。
胖子笑:“出了这等诡事,下面的人自然禀告给了胡太后。太后大惊,思来想去觉得十有八九和原本寺里的那些和尚有关,便命人将他们提出严加审问,哪想……”
篝火里的木柴啪的一声响,炸了个火花,胖子吓得一哆嗦,收了口。
“怎样?”盗贼问道。
“那些僧人被拘禁多日,似乎自感命运堪忧,待被甲士押出来时,齐声高唱佛号。梵音鼓动,庄严无比,不料出了门,走了几十步,那身形却慢慢矮了下去……”
盗贼听得不解,大声道:“胡扯八道,爹娘给的身子,怎么会说矮就矮?”
“当时那些甲士眼见高大的僧人身体逐渐缩了下去,那僧衣都拖了地。有个兵卒走到一个僧人背后推了推,那僧人啪嗒一声倒在地上,再到近前察看,发现活生生的一个人,陡然之间只剩下一具空荡荡的人皮,自那人皮七窍之中爬出无数的黑色蜘蛛,四散爬去!”
“啊?”盗贼和瘦和尚不约而同叫出声来。
“二三十个僧人,全都如此。”胖子得意地看着二人,“你们说这算不算是怪事?”
二人无语。
胖子又道:“这事被压了下来,不知道结果如何,只晓得朝廷私下请来高人用纯金造了三十尊金像,待木塔建成后放入,以镇压凶邪。自那以后,永宁寺虽闻名天下,却祸事不断,没多久胡太后和皇帝都被乱军沉入了河底,最后连这大寺都毁于一场莫名的大火,烧死了无数人……”
盗贼打断了胖子的话,道:“这个我也听说过,当年那把火的确是蹊跷,从木塔第八级着了,朗朗晴空骤然黑雾弥漫,大雪纷纷,将当时在寺中参拜的皇室、宫女、僧俗烧死无数。木塔倒塌之后,火三个月不灭,一年之后地下依然还往外冒黑烟,随后孝武帝就跑到了长安,自此天下一分为二,大魏国气势不在。”
胖子拍着大腿:“所以说这大寺自打建立的那一天起,就是个不祥之地。”
然后,这胖子颤巍巍地指着窗户:“据说那百具骷髅,以及离奇死掉的二三十个和尚的皮囊,如今还在后面木塔废墟之下,每当风雪之夜便出来游荡……”
“南无!”瘦和尚双手合十打断了胖子的话,想到先前自己所遇那目光,心中一寒,“这些不过是杂传乱说而已,哪有什么妖魔鬼怪?这位壮士,恐怕也不会信此说吧?”
瘦和尚转头看着盗贼,这种人都是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定然不会信这等胡言乱语。
哪想这盗贼耷拉着脑袋,一副心惊肉跳的样子,道:“要是以前,我肯定不信,但现在我也不知道该信还是不信了。”
瘦和尚和胖子面面相觑,不知盗贼什么意思。
盗贼叹了口气,道:“我也说个怪事吧。我是个盗贼,杀人不眨眼。为了钱,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我说的这事,也和这永宁寺有关。一个月前,我们一伙人往北邙山挖坟,得了好些东西,转手于洛阳城出手,赚了不少钱。黑市里,听人说当年那把火后,永宁寺九层木塔倒塌,里头那三十尊金像被埋在下面。三十尊金像呀!便是挖到一个,这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也有了。”
“你们进了那木塔废墟?”胖子吓了一跳。
盗贼点了点头。
“然……然后呢?”
盗贼缩着肩膀烤火,默然无语,良久,才道:“十个人进去,没有一个人出来,而且连尸体都找不到,好像是凭空蒸发。”
胖子和瘦和尚愕然,不过胖子很快笑了。
“既然都没出来,你现在怎么还会在这里?”胖子道。
“我没进去。”盗贼双目中涌现出无比的恐惧,“那天晚上,也是这样的晚上,月黑风高,雪下得很大,我们藏在外面,一直等寺里头的僧人睡着了,才开始动手……”
“这寺里还有僧人?”瘦和尚吃惊不小。
“有呀。不过早已经不是原先寺里的僧人了。屡经战乱,原来的和尚非死即跑,只有少数几个留了下来,后来就被游僧占了。一拨接着一拨,好像也是因为寺里头的怪事,不能长久扎根吧。”盗贼道。
胖子摇头:“我听说那些游僧不是待不下去,而是时间不长就消失了。”
瘦和尚咽了口口水:“你说的‘消失了’是指……”
胖子指了指盗贼:“就像他说的凭空蒸发。”
“扯远了。”盗贼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那天晚上,我们等寺里头的僧人睡着了才翻墙进来,直奔中心的木塔废墟,但我没有进去,走了一段路之后就独自退出。”
“为何?”胖子诧异道。
“目光。”盗贼幽幽道。
听到这话,瘦和尚心头大跳!
胖子:“目光?”
“是的,目光!”盗贼嘴唇微微颤抖,“从一进寺,我就察觉到有人在盯着我!一双眼睛时时刻刻在一个我无法发现的地方盯着我!”
“施主!”瘦和尚蓦地站起,想说什么,却被胖子一把摁下。
胖子对盗贼道:“你说你感觉到有人在看你,你却发现不了他?就为这个,你退了出来?”
“是的。我也因此,捡了一条命。”盗贼吸了一口气,“因为我觉得那不是……不是人的目光。”
胖子吓坏了,他显然不想再继续说下去,道:“既然如此,你还来这里干吗?”
“我不想来!”盗贼抓着刀,表情痛苦,“但我没法不来!自打那晚进入这个寺院,那目光就留在了我的脑海里,即便是我离开了,也夜夜出现在我的梦中!你们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那肯定不是人的眼睛!我已经很久没有安生睡觉了!我要杀了它!不管是人是鬼,我要杀了它!但今晚进来后,我就害怕了。想走却碰到了你,我想两个人有个伴总是好的。”
“我还以为你如何了得,想不到竟是个胆小鬼。放心吧,这些不过是乱谈而已,天下哪有此等的事。”胖子毫不在意,然后转过脸来,“大师,轮到你了。”
瘦和尚觉得这个游戏该结束了,虽然轮到他讲个怪事,他也想告诉贼汉和胖子,这样的目光不久之前他就已经感受到,但他觉得不能再说。因为他再次感受到了那目光。
那一直注视着自己、躲在暗处、幽幽的、毫无生气的目光!现在就灼灼地注视着自己!
“大师,你怎么了?”胖子发现了瘦和尚的异样。瘦和尚双手紧紧握着禅杖,禅杖上的铁环叮当作响。
和以前不同,这一次瘦和尚感受到了那目光就在自己的头顶,在大殿的上方!
瘦和尚昂起了头。顺着他的目光,盗贼和胖子也昂起了头。透过大殿房顶的一个破洞,他们看到了一双眼睛。一双大大的、圆睁着的、血红的眼睛,正在死死地盯着他们!
篝火骤然熄灭,大殿被黑暗吞没。
……
雪停了。天亮了。日头被灰白色的云层遮掩,天空阴沉。有人挑着担子,唱着小曲儿走进空旷的大院。
身着褐衣的男子,头扎着满是油渍的汗巾,是个送杂粮的小贩。
“师父,送粮的来了。”男子冲后面叫了几声,无人回应。
“怕是还在做早课。”男子笑笑,放下担子,转头看了看前殿。
倒塌的前殿,半截木门倾斜在地。男子叉着手,三两步进了大殿。
很快,大殿里传来一声惨叫,那男子跌跌撞撞奔出——
“死人啦!死人啦!”
一缕毫无温度的阳光,自云层漏下,透过房顶的大洞,照亮了地上的三具尸体。
不!是三具空空荡荡的人皮!
无数黑色蜘蛛四散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