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无想双刀术

时值仲春。

阳春三月,晴空明媚。积雪融化,冬草萌芽,梅香更加幽雅,樱树枝头渐增色。此时正是,马兰花采嫩芽,蒲公英摘花朵。云霄间归雁啼鸣,原野上野鸡振翅。午日,有稻荷[110]祭典,有涅槃法会,游人日日提着酒壶,通报近郊花讯。

这个时节,工商农民们都有空闲。人们一窝蜂地拥到了郊外。

尤其对江户人来说,终日行乐之地,除厄大师所在的川崎附近最为合适——在品川二里半开外。离灵场[111]、堀内山王权现堂等都很近,还有梅林、桃花胜地、洲河原等。

安静的春天正午,连一丝风也没有,湛蓝的晴空上,轻轻飘浮着一两片白云。大师河原上人头攒动,像是撒上了无数的黑芝麻。

其中,有一处地方,宛若从一个大大的四方酒具中溢出了几粒黑芝麻。喊叫声,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那里正举行相扑比赛。

然而,立起的旗子上,却不见江户大相扑三大力士的名字,而是一个位居中间靠前的关取,他的名字占据了旗子以及数缕飘带,看来他是出身本地,正为他举行欢迎仪式。

放眼望去,成堆的酒桶、华丽的摆设,行司[112]手拿红穗儿扇子,身穿条纹麻布武士礼服,应该是有热衷于相扑的有钱人赞助的吧。

堤坝上的一个小茶馆里,坐着眠狂四郎。正好能俯瞰这一热闹景象。

一旁的小碟子里,放着当地的特产稻米包子。当然,狂四郎一口也没有尝。对于业孽沉重的他来说,这种悠闲行乐的景象,有些太过炫目——可谓是,一副遗世独立、自求孤寂的阴郁脸色,任凭春日气息如何浓郁,阳光如何明媚,也丝毫不为所动。

狂四郎旁边坐着同样穿着黑衣的一个浪人。他与狂四郎形成有趣的对比,一边不停地吃着稻米包子,一边兴致勃勃地关注着相扑场上的胜负,兀自一人频频发出声音。看到相扑场上的人以奇怪的腰姿摆好架势时,他就大笑出声;看到大个子输给小个子时,他就咂舌叹息,气恼对方的力气不足;看到一方巧妙地赢了比赛时,他就大声喝彩,夸赞对方——他那自然爽朗甚至天真生动的表情变化,引来了来往旅人的微笑。

这时——

人群更加沸腾起来,呼喊声哗然一片。

原来是一个高个儿女人,脱掉了和服,全身只剩下一片红色的围腰布。女人晃荡着藤条斗笠般隆起的胸脯,走上了相扑场。

显然这个女人的登场是在预料之中的。

“呜哇——等好久了!天下无敌的阿仓大关[113]!女日下开山[114]!”

“不是日下开山,是日下开帐吧!”

“她啊,已经四十了,都有六个小孩儿了。”

“而且这六个小孩儿的爹啊,都不一样。这次还看上我了。今早上还逮着我哪,早上我还想着四十四十,三十九不也是一朵花儿么——”

“哼,就你!干一天吃一天,瘦弱干瘪样儿?想要讨她做老婆,那得身强力壮家财万贯才行!一顿饭就得三十碗荞麦面见底儿!”

“不是还有这一说,比起穿金戴银,比不上见你欢喜吗?”

“阿哟喂,越说越起劲儿了啊,你——头晃啥晃的!”

“头伸那么长,我都看不见她屁股了!小曲里说咋唱的?可爱屁股呀不爱发髻——把头挪开!你的头!”

在一片笑声和叫嚷声中,阿仓已经轻轻松松将四个健壮小伙扔了出去,洋洋自得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荒岩滩上抵海浪,来一个甩一个,来两个扔两个哪。”

“现如今,杨柳细腰可不吃香啦。厚厚的,像这样——磨盘型的,手劲好。”

“鬼捣饼,阎王揉,旁边地藏口水流。你小子口水也出来了!”

阿仓接连不断地将跑上台子的自夸大力士之人打飞出去,喝彩声愈来愈大,她也更加得意洋洋。

不久,一个六尺有余似赌徒样的大汉,带着四五个喽啰走近,大叫一声,劈开人群,踩上台子。

“嘁,稻光这货,刚还想着好在他去江户城了,没想到居然又回来了。”

“稻光,是他诨名吧,那个王八蛋的——”

“对。他上场踏脚时,总会‘噗’地放个屁。叫做稻光(日语中为闪电意)一响,电闪雷鸣。”

“电闪雷鸣,大粪右卫门——那时候,还等着云州侯来雇用呢。本来那家伙,就是个盖茅房的。”

“阿仓,不要输啊!打得他屁滚尿流!”

“但不管怎么说,稻光可是五大力[115]啊。”

“喂喂,别在那儿说些没学问的话了啊。五大力啊,说的可是《五大力恋缄》[116],是在向五大力菩萨祷念,是艺妓在情书的封口处写的话。……将日日的相思之情一笔呵成……相思独眠……草草敬具,心痒难耐,何人能解情思。这样的信,我那儿成堆的,都当厕所纸用呢。”

叫稻光定右卫门的无赖,晃晃悠悠地走到相扑场上,阿仓果然脸色有些发白,不过,不愧是玩相扑的女人,她很快就将斗志显现在裸露的身子上。

稻光身上带着酒气,脸色泛着淫笑,狠狠地踏了踏脚。

他半弯下腰,比阿仓重二十七八贯[117]的巨大身躯,截住了阿仓猛然突进的身体。

四肢一交接,稻光就一点一点地将阿仓逼向了台子的边缘,他猛地一使力,满脸通红憋足了劲,将阿仓高高举起。

阿仓骑在稻光肥硕的肚子上,两脚乱蹬,足以引来人们下流的喊叫声。

稻光没有将阿仓拦腰抱摔在地,而是转过脚后跟,“咚”的一声把她扔到了台子中间。而后,对着已经丧失斗志的阿仓,像预谋好了的那样,双手解开了兜裆布,霍地抱住了阿仓丰满的屁股,低下头,咬住她的乳房。

阿仓发出惨叫,拼命撕扯着稻光的发髻,后者却毫不在意,就那样将阿仓推倒在地。

台下爆发出哄笑声和叫喊声,远处的人们想着“发生了什么事?”也纷纷向这里涌来,围观的人数瞬间膨胀了数倍。

“喂!快停下!住手!快住手!”

人群中,一个身穿旅者装束的武士冲了上来,大声呵斥,向稻光的腰间猛踢过去。看上去是个健壮的外差武士。

稻光以不似巨汉的敏捷身手,猛地起身,从猛跑上来的手下手里接住了一柄长腰刀。

“真是扫了大家的雅兴,你算哪根葱!给我滚!”

“休得无礼!居然敢骂我,饶不了你!”

“胡扯八道!这次初参拜,我刚祓掉四十二晦气!我要怕你这浑身是土的外差家伙,在东海道这地儿就没有自己的地盘了。接招吧,菜鸟!”

稻光突然“锵”的一声抽出长腰刀。

“你!”

外差武士按捺不住了,手放在了刀柄之上。

突然,风一般出现在台子上的,是刚刚堤坝茶摊里的年轻浪人。

“混账!”

他对着稻光狠骂一声。随后,看了外差侍卫一眼,举起左手制止了他。就在那一刹那,稻光猛然发出了野兽般异样的嗥叫,向后倒去。他的双目血沫横飞,在场的千余人,倒吸一口冷气,目瞪口呆。并没有人看到有刀光出现。外差侍卫的手仍然放在刀柄上。拔刀斩,不见刀子出鞘,就已经白刃横扫入鞘。似乎像是那位外差侍卫用拔刀斩将对方的双眼刺瞎的。只能说是武艺精湛。

连茶馆里坐着的狂四郎也不禁“嗯!”地发出一声赞叹。

上来说和的浪人,忽然靠近外差侍卫,小声催促道:

“此地不宜久留,趁主君之名尚未被问起之时,快些离开。剩下的我来。”

外差侍卫似乎不像是刚刚使了神刀术的人,脸上泛起了奇怪的困惑之色。

“二十五、四十二,人多船少挤得慌。”

这是描绘六乡渡船景象的一句话。厄年的男人们争相前来参拜大师,拥挤不堪,因而有了这首川柳[118]。因为,贞享以后才架了桥,很久以前一直都是渡船过河的。

这里顺便提一下。不论是大井川,还是六乡川,不架桥是德川幕府的警备策略之一。因为,架了桥会给敌方的攻击提供便利,为了避免这点干脆不架桥算了。当时的道路交通设施,并不是为了一般庶民阶层而修建的,而是为了一部分统治阶层(主要是特权者以及上级的武士阶层)。就连船费,武士也是全免的。

狂四郎从渡口走到街道,依旧双手置怀,不紧不慢地穿过杂色村、新宿和蒲田。

到了大森驿站,看到卖麦秆工艺品和和中散[119]糕点的铺子,狂四郎想起去年带着新太郎经过这里时的情景。

为人父母途经东海道,必定会在这里给自家孩子买这两种特产。那时候,眠狂四郎也仿效别人给新太郎买了这两样东西。

那小小的、初为人父的经历,让他内心感到一种奇妙的暖意,那种感觉,到现在他也记得。

他突然走进卖和中散的铺子,买了两三袋,一出铺门,就有人爽朗地笑着打招呼:

“喂,这位兄台——”

正是那个在六乡茶馆喝茶的年轻浪人。

——果然追过来了啊。

刚刚乘渡船之时他就有这种预感。

狂四郎冷冷瞥了他一眼,迈开脚步。浪人与他并肩前行,说道:“旅行很久了吧,眠狂四郎阁下。”

果然,他对自己的姓名都一清二楚。

狂四郎也不回答,眼睛盯着前方,直截了当地说道:“刚刚那个拔刀斩,你是有意让我看的?”

浪人瞬间像变了个人,目光凛然一闪,锐利地看了狂四郎一眼。在相扑场上,用拔刀斩刺瞎了无赖稻光的双眼。出手的,不是那个外差侍卫,而是这个浪人。

他向稻光大喝一声,并看了外差侍卫一眼,抬起左手制止他的那一刹那间,右手已经拔出腰刀,连看也未看稻光一眼,就刺瞎了他的双眼,并迅速将刀收回了刀鞘中。

恐怕,能看破那个拔刀斩的,只有在远处堤坝上的狂四郎一人吧。

“不愧是眠先生。果然如我所料。被您识破了。”

浪人的脸上已经恢复了之前的开朗表情。

“你很是谨慎。”

“正是,我做事一向谨慎。因为我的师父是常静子。”

常静子——出现了平户侯松浦静山之名,狂四郎瞥了浪人一眼。

常静子的《剑谈》和《剑考》等书,狂四郎在修炼时也反复读过。后来在白刃场里,这一教义可是给了他相当大的启示。

比如——

一切用表技而至有破绽之时,便会重新修改使用,此为表形之举。进一步来讲,此心非剑术真实之心。故,当为应变自在,因表有各变,若非知此,不在学剑之术。人之手足有不思进退之变者,必可预感到此变数,然无者甚多,彼时当随己心而动,认为此应对之技非流派之形而觉耻者,反似不知流派之义。应对起于本形之变,于不可预计之变,胜以不定之刀,甚为推崇。然以误使形为耻,应领悟,重新使用比之修整使用,用无法之刀不及应对才为耻,即时应变非为耻,须知表皆为胜负。

这一段话,准确地揭示出,狂四郎迄今为止在无数的危急时刻,使用的随机应变之杀法。

常静子还曾说过——

剑术奥义并无他。看似酩酊大醉之时,免印之上,也未必落败。虽这般所想,然首先就吾而言,吾才疏学浅,虽拙于此术,但受吾师常稽子印证,如若这般,则不应与平庸之徒混同,人不知,吾心却应知,饮酒昏荡之时,手足进退实难速,甚而神去气散敌我不分,及至此时,岂能无得胜之术?

狂四郎平日里喝酒时,总是在将要喝醉前扣起酒杯,就是受此教义教诲。这个浪人,恐怕也不是直接受教于常静子的,一定也是将《剑谈》和《剑考》作为金玉良言践行学习剑法的。

不过,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个浪人与自己不同。估计是自己全没有他那种一日三省吾身,直至终了的这种努力与谨慎吧。

狂四郎默不作声地走了一町有余,忽然微笑起来。如此与这个浪人并肩而行,似乎他身上那种天生的开朗氛围,不知不觉间也传染给了自己,心情也轻松愉悦起来。这个人性格好,又阳光外向,无论谁都会对他抱有好感的。

“你受何人所托,要来取我性命?”

狂四郎忽然发问,脸上却仍然微笑着。

“以在下的本事,是杀不了眠先生的,在下已经明白这一点,所以放弃了。原本也没受谁人所托。”

浪人的声音清亮,回答自然流利,然后报上了自己的名讳——下曾我典马。

“像你这般,心中全无阴霾之人,居然起了要刺杀我的念头,着实让人诧异。”

“人都是贪婪的。我也曾努力心志诚实地生活,却终究输给了贫穷。请容我不道其姓名,我向某西国大名的侧头役提出入仕申请,他对我说,你要是有本事让眠狂四郎挨上一刀,我就给你五十俵[120]。我就当真了……现在看来,他只不过逗我玩的。”

狂四郎立刻估计到是细川家的诸住七郎左卫门。

“说不定你能杀死我。可以比试一下。”

“不可能。您也知道,我做事一向谨慎。我本想着,如果您发现不了是我用拔刀斩刺瞎那个乡下力士的话,我就提出与您交手。但若是被您看穿了,那就绝不是我能对付的人,我就放弃。”

“从后面追上来,就是为了确认吧。同时,若还有机会,就拔刀试试?”

“……”

典马的脸上第一次浮上了窘迫的表情。

狂四郎低声笑起来:“那也无妨。不管你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杀来,我都不会有意见。一直以来我就这样过来的,而且早晚也会死于这种刀下。”

说罢,他突然停下脚步,指着前面左手边小路的岔道口,道:

“现在,连墓碑都已经有人为我立好了。”

确实,——草丛中,一根粗壮的樱树树干,一处被削掉,上面写着:

“左三丁眠狂四郎之墓”。

“这是?”典马目瞪口呆,看向狂四郎,“您知道是何人所为吗?”

“也不是一点不知。”

狂四郎的脑海里,掠过了甲贺忍组黑衣人的身影。

这条小路一直通往武藏野的林中。

这里,好像是上代的东海道。文明十二年,太田道灌[121]从江户出发前往京都之时,途中经过大森,在树荫下,他咏下了一首诗:

大森树下,树影微凉,不论知与不知,都已立于树下。

恐怕就是这附近吧。

狂四郎迈着随意的步子,走进了小路。典马当然也紧随其后。蜿蜒的小路,曲曲折折,穿过林子。林子之外是一片茫茫的旷野,还看不见一朵春花。

狂四郎意识到,这片广阔的旷野,是将军的游猎场。依稀能看到另一边的鹤寄土堤。对面的枹栎林里,应该有鸟见宅邸。

——那么,就不是甲贺忍组所为。

前年初夏,狂四郎背着新太郎,被亲不知组的人包围,并诱至鸟见宅邸,又被强迫坐在将军家齐的女儿高姬面前。

——高姬从伊豆回到那座鸟见宅邸了吧。

狂四郎却在修禅寺的旅店里,利用同行的江湖卖药郎,再次给了高姬巨大的耻辱。这一次,高姬肯定从心底里对眠狂四郎这个穷浪人无比憎恨。——原来如此。这是高姬的诡计啊。狂四郎冷笑一声,继续朝着那个地方走去。

似乎很久之前这里是芝塘湖遗迹所在,草丛里,竖立着一座白木墓碑,上面写着“浪人眠狂四郎灵”,墨迹还很鲜亮。

墓碑的后面,是一人多高的茂密灌木,往鹤寄土堤方向绵延起伏。

“此处作为我的休焉之地,确也再合适不过,不过——”

狂四郎喃喃自语,眯起锐利无比的眼眸,目光投向旷野的尽头。迎面,富士山恰巧在碧空清晰无比浮现,美不胜收。

半日闲游,扫除尘世之埃,心境如洗。富士雪晴,洁白无边。此时此景,尚有生命之感。

武藏之野,芒草踩出无尽路。富士远山,知往何处。

现在,眺望着远山旷野,这些游记都有了身临其境的感觉。狂四郎将视线收回到自己的墓碑上,说道:

“下曾我兄,你可知道风心刀中,有一招叫做拔刀斩双刀术?”

常静子的《剑谈》中记载,风心刀,乃秘中之秘的刀法。为刹那间出自无形,又归于无形的绝密刀法。即便是心形刀流的嫡传弟子中,也少有人知晓。

原本典马就一直想要见识此招,却一直未能如愿。

狂四郎经历过一击,也并不是确定无疑就是风心刀。曾经有一次,在大阪曾根崎新地的高级料理亭院子里,看到一个叫笈川良范的聋哑人静如止水的招式,——当下心中有所疑惑:莫非这就是风心刀?到底是不是,到现在他也不能确定。

“眠先生知道风心刀?”

“不,不知道。……但,也许,所谓的风心刀拔刀斩双刀术就是——”

他似在自言自语,突然,他身体一跃而起,却又悄无声息。

典马首先听到的是——

“哇啊——”灌木丛中传出喉咙被割裂的临死前的惨叫。

接下来还看到——

白木墓碑从中间被齐刷刷砍成两截,一个蒙面人仆倒在草丛中,右手抓着手枪,左手抱着灌木,从脑门被劈成了两截。

狂四郎左手拿短刀,右手持无想正宗,站在墓碑和歹人的中间。

他伫立在那里,身上那一种难以名状的宁静,让典马不禁屏住气息,呆立不动。

春日的阳光,仿佛并不知晓这一瞬间发生了什么,依旧明亮,普照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