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异变千两券

一座非常漂亮的茶庭。

据说这里真实地再现了京城孤篷庵忘筌的园林。

孤篷庵忘筌是小堀远州[135]于宽永年末到正保年初建造的,被称为达到了茶禅一味的境界,是他晚年的杰作。可惜的是,宽政五年毁于火灾,其后,虽然进行了修缮,但完全已经变了样。

然而这座茶庭,却原封不动地再现了旧图。也就是说,它完美地把近江八景移进了庭院。

春日午后的阳光,将树木、石组、石灯笼的影子清晰地映照在青苔小路、苑路和沙洲上,那种浓浓的安静与枯山水的景趣相得益彰。

明亮的客房弥漫着花香。墙外一望无际的田野上,开满了油菜花。

六帖(六张榻榻米)(直入轩)大小的拉门打开了,出现在双层门里的苗条身影,竟然是武家女孩装束的内亲王——桂宫明子。

她被白鸟主膳从镰仓东庆寺带出,又被亲不知组追赶,逃到海上,在小船里颠簸在生死的边界。当明子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正躺在榊原左近将监指挥的将军御座船的居室里。

次日,她就被带到了这座以古雅景趣为夸的宅邸。也不清楚这宅子归何人所有。一个老女佣精心服侍着,她也习惯了在陌生宅子里的生活,不知不觉间,已经在这里平静地度过了七个多月的时光。

圆圆的脸蛋儿,已经恢复了之前的美丽色泽,充满了优雅端庄的气质。只是,那双又大又长的眼睛里闪烁的光芒,似乎不自觉带些寂寞的忧郁,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啊。

明子悄悄蹲了下来,远远地,目光追着影子映在石头上轻盈移动的麻雀,看着看着就出了神。在这一片寂静中,明子两手交叉抵在胸前,像是在怜悯自己的孤独寂寞一般,一动也不动。

有人踩着苑路的踏脚石来了,明子也不在意。因为她知道,只会是那个老女佣。无意间,她抬眼看了一下,脸色一变,吃惊地站了起来。

站在眼前三四米处的人是白鸟主膳。

他手里没有拿花,而是一个白绸的包袱。

看着明子那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的眼睛,他的目光明亮清澈:

“我想,您是去年年底开始住在这里的吧。”

这句话,算是问候。

明子将主膳带到了一个三张榻榻米大小的茶室——“绳枢”。她跪在炉子旁边的点茶座位上,动作优美地点茶,然后递给主膳。

主膳也不开口,接过茶碗。

点茶结束后,主膳解开包袱,说道:

“内亲王公主殿下,您以前好像说过想要古时的密陀涂漆吧。”

他将包袱解开,把里面的信匣递过来。明子的脸上毫不掩饰惊喜之色:

“啊啊,好精致呀——”

随着莳绘技术的发展,这种密陀涂漆技术早已不时兴,但这个信匣一点也不失久远时代的精美色彩。明子轻轻地将信匣置于腿上,打开盖子,微微皱起了眉头,她从信匣中拿出来几张纸片,满脸疑惑:“这是什么?”

主膳微笑着说:“这是彩券。”

“彩券?”

“是的——这一张,如果中了的话,就可变成一千两。”

主膳接下来解释说,神社和寺院会假借修缮名目举行摇奖活动。最初是享保十五年在京都皇家寺院仁和寺中举行的,其后一年比一年盛大。当时,江户有三十所神社和寺院都举行这种活动。其中,谷中的感应寺、目黑的泷泉寺、汤岛的天神——被称作江户三富的,摇奖活动最为有名。

寺院神社先做出几千张彩券,将它们按照松竹梅或春夏秋冬或十二支分别起名,再编上号,当然还要盖上寺院神社的印戳。把这些彩券拿到城里的钱庄,赚个毛利,让钱庄代为兜售。规定一人只能买一张,当然对于贫穷人家来说,也有几个人凑钱买一张的。三富的彩券,总是买家蜂拥而至,因此价钱就会比卖价更高。另外,一种以中奖号码为准决定输赢的赌博也应运而生,叫做阴富。

抽奖当日,将写着与彩券同样编号、钱数的小木牌放入一个大的六方形箱子中,并把箱子放置于主殿或拜殿的厢房内,充分摇匀后,用锥子从箱子上方的孔洞伸进去,刺木牌。即,刺彩。

“真有趣啊。这是哪里的活动?”拿着彩券,明子率直地显示她想去一看的好奇心,问道。

“这不是寺院的东西,是水户家做的彩券。”主膳回答道。

“大名也发行彩券?”

“虽是大名,家计困难的话,也是不得不赚钱吧。即便是宫家[136]和门迹[137],会假借名目金,向武家町人出借钱款,用以赚取利润。这些事,内亲王公主殿下都不知道吗?”

主膳口吻有些讽刺。然后轻咳了几声,似乎是顽症。

这些彩券,是水户家送给高姬的东西。主膳捡了信匣,回来打开一看,见里面放着一个纸包,正面写着“高姬公主”,背面盖着水户家的印记。纸包里是几张彩券。

身为将军女儿,居然买彩券——主膳苦笑。之后,他突然想到,把这东西拿给明子看,应该多少会感兴趣的吧,于是就来到了这里。

果然如主膳所料,明子对彩券活动很感兴趣。拜它所赐,久违的相对而坐,看来气氛还不错。但没多久,明子突然将彩券收入信匣中,盯着主膳,正色道:

“主膳,我要住在这里到什么时候?”

“如果您希望的话,我也可以带您到别的住处。”

“不——”

明子使劲摇了摇头:“我,想要见一个人。”

“您说的是眠狂四郎么。”

“嗯——请让我见他。”

明子抬起头,脸上既不胆怯也不羞涩。主膳的目光冰冷,盯着她:

“如果这张彩券,中了一千两,我就让您见他。算是明子公主与我的赌注吧。”

同一天的同一时刻——

在深川的烟花巷,大新地的五明楼茶室,高姬的侍女纲代来拜访眠狂四郎。

女佣告知此事时,眠狂四郎还想:高姬这次又要耍什么花招?但是,当他瞅了纲代一眼,立即就放下了疑虑。——纲代掩饰不住的羞涩和窘迫。再也没有人像眠狂四郎这般能慧眼识破女人可爱温顺的伪装了吧。

纲代竭力忍住羞耻,这让她脸上更增加了痛苦之色。狂四郎温和地说道:

“有事的话,我去拜访您也无妨的。”

这个女人,在京城所司代宅邸,让狂四郎受到了巨大的屈辱,甚至还被她打了一记耳光。尽管如此,在狂四郎带着新太郎从大森的鸟见宅邸逃走之时,却又从她那里得到了马匹。那时,狂四郎就觉得,这女人心就像海底针,捉摸不透。

纲代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低着头,眼睛盯着腿上交叉的双手,一动不动。

“我欠你一个人情,不要客气。”

听到这话,纲代还是低着头,小声说道:

“请把信匣还给我。”

“信匣?”

狂四郎惊讶地看着她,反问道:“什么东西?”

纲代抬起了头,似乎放下了心:

“一个叫鼠小僧的,从我房间里夺走了信匣。”

“你怀疑他受命于我?我没有。何时的事?”

“前天夜里。”

“我最近没有见过他。……他这个人,应该不会盯上金钱以外的东西。信匣里有什么贵重之物吗?”

“……”

纲代不回答,只是表情激动地说:

“明天之前,我一定要取回那个信匣!”

“这恐怕有些困难。那个男人,最近又换了藏身地点。他有时倒是会出现在我这儿,但未必是今晚。要找他,简直是大海捞针。”

这样一说,纲代像是死心了,低下了头:

“您能不能答应我,如果今天晚上看到他的话,让他归还。到时,请不要看信匣里面——”

“可以。”

纲代站起身来,突然又改变了主意:

“我还是告诉您吧。信匣里面,放着高姬公主保管在我这里的东西,还有我自己的东西。”

“……”

“明天之前,一定要拿到的,是高姬公主的东西。”

于是,本来犹豫不决说是不说的纲代,终于下定了决心:

“因信匣被夺走,我向高姬公主道歉时,她说,那东西明天之前必须要归还到水户家,所以务必要拿回。……但是,如果连您也拿不回来,那也没办法了。”

“你是说,会以死谢罪?”

“不。高姬公主说,她准备明天抓住鼠小僧。”

“哦。也就是说,鼠小僧,拿了那东西,一定会出现在水户家咯。”

“我想是的。”

“这有点意思……好吧,如果你的失误不会受到责罚,那,明天我就有必要露个面了。逮不住鼠小僧,只要将那物品还到你主子的手里就行了吧。”

纲代点了点头,有些手足无措地叮嘱道:

“那些我自己的东西,请您不要看——”

纲代离去后,过了半刻多钟,狂四郎走上街,向两国的浴堂走去。他想或许在那附近会遇见次郎吉也说不定。最后,感觉没有希望了,就走进一家梳发店。正当他抱着胳膊、闭着眼睛让人刮脸时,四五个手艺人一起闯了进来。

“——阿政,说好了啊,给我四成!你要是中彩后说我只垫付了三人份,敢不答应,我可是会用刨子把你那蒜头鼻子给削平的!”

“放心,放心,俺天生就很大方。俺知道不中你们是不愿意花钱买的。”

在里头下棋的一人,听到这些问道:“喂喂,哪家的彩券?”

“水户大人举行的。”

“嘿,又乱花钱了吧。论语有云,贫而乐道。真是不长记性。”

“孔子,空子,就是下注不准哪。”

“混蛋,胡扯什么呢!咱们明天走着瞧,我们四个人,一个人二百五十两,到时候抬过来让你开开眼界。……我们找那边的道安先生算过卦了。这次的兆头很好,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我们可是画过九字[138]的——”

“俺昨天晚上在吉原,梦见中了一千两啊。也不知是现实还是梦境哪……”

此时,一个坐在屋子一角抽着烟的闲赋老人,道:“这事儿可不能大声说啊。有传言说,水户大人家的彩券,似乎有什么机关,钱庄里头卖的彩券呀,是绝对不会被抽中的。”

“喂喂,老头,好不容易的好兆头,可不要泼冷水啊。”

“不,那传言似乎也不是空穴来风。我有个叫大久保今助的仁兄,熟悉水户家的内情。他可是从帮土方缝殿助大人提鞋的仆从做起的,真正是一只老奸巨猾的老狐狸。彩券上动个手脚,那可不是小菜一碟?”

狂四郎也不开口,听着这些对话,心里早已明白了几分。——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春日,微风习习。晴朗的天空下,一张纸片凝聚了人们欲望的祈愿,数千名男女老少,都挤在向岛水户家别院的大院子里。

抽奖的地方,设在前面书斋的宽走廊上。每当锥子刺入六方形箱子里时,现场的骚动,就会突然平息下来。

“第七十八回中奖的是!秋,六千六百九十一号!”

屏息凝神的人们听到这高高的宣读声,一齐叫嚷起来。

“喂——不要往前挤!”

“安静!”

人潮不断向前拥挤,几乎要挤断阻隔的绳子。手持六尺长棍的下级武士们维持着治安。

与寺院神社不同,御三家[139]之首的水户家举行的活动,因是町奉行[140]和寺社奉行[141]默认的彩券,在此聚集的民众,开始时还压抑着兴奋,保持肃静。然而随着抽奖的进行,人们的脸上和声音都露出了膨胀的欲望。

抽中的彩券数,有一百张。因此,要用锥子刺一百回木牌。头奖是一千两的彩券。之后金额较高的,通常是第一回二百两或三百两。水户家的第一张彩券,是一百两。还有叫做五节十节的,就是每五回和每十回抽中的彩券奖金,从十两到二十两不等。除此之外还有中间奖,奖金最多只有二两;两袖,是指中了中奖号码的前后两个号;印不同,是指其他分类中有相同的号码,多少会有些钱,叫做花券。

眠狂四郎站在人群中,冷眼看着一切。

摇晃六方形箱子的,用锥子刺一百回的,拿起木牌的,宣读中奖号码的,全都是水户家的家臣。

——原来如此。这样一来,想做多少手脚都可以。狂四郎看得很清楚。

一刻钟过去了——

“接下来是,头奖——”

话音未落,院子里立即沸腾起来,成了喧闹的热潮。

只有狂四郎一人,依旧静若止水地注视着站在六方形箱子后方的高个儿武士。

——那就是大久保今助?

此人本是常陆龟作村的一个穷小子,十七岁时来到江户,到土方缝殿助的宅邸做了仆役长。他在效力期间,捡到了一份钱,买了彩券,一下子中了八十两,之后,好运接踵而至,迅速积攒了一批钱财。现在在京桥建了座大宅子,是中村座[142]的出资人,从水户家领取五百石的俸禄。

估计他已年过六十五,面容却像剃刀一般锐利而阴险。

抽奖人一拿起锥子,园子里立刻变得鸦雀无声。

将近一万双眼睛,炯炯发亮,死死盯着那块高高举起的木牌。

“一千两彩券!”

宣读人先喊了一声,然后宣布道:“冬,九千二百三十四号!”

叫嚷声一下子沸腾起来。失望的人们,或将彩券撕破,或将其践踏。到底是哪个家伙中了呢,人们眼里闪着好奇、羡慕和嫉妒,环视四周。

“没人吗?”

“中奖的家伙,肯定是昨个晚上吃了河豚,去西天了吧。好运气数已尽了哪。”

“我运气也太差了吧。就是喝染牙水,我眉头也不皱一下哪。”

“还说哪,你又打老婆了吧!手气当然差!死矬子矮冬瓜,还近视眼,一年到头能有什么狗屎运!”

奇怪的是,中奖的人没有马上露面。

人潮散去,正当人们开始向大门徐徐移动的时候——

一个衣着考究气度不凡的老妇人,静静地向宽走廊走去。一看就知道是在大名宅邸服侍的人。

就是她,表情举止也难掩兴奋之情。

“我是,冬,九千二百三十四号。”

她的手微微颤抖,拿出了彩券。大久保今助看了一眼,对旁边的家臣低声私语起来。

——咦?狂四郎起了疑心。

——那个老妇人,似乎不像是次郎吉派来的。

一顶轿子载着千两箱和老妇人,旁边跟着一个仆役长,沿着大河的河岸小道静静地前行。距离轿子七八间远,五六个戴着深草帽的武士偷偷地跟在后面。再往后面,则是狂四郎,揣着双手走着。

明子正在一门心思地弹琴,“公主——”从拉门对面传来了老女佣的呼唤声。

“啊——”

明子眼睛一亮,从白皙的手指上摘掉指套。看到老女佣笑吟吟地进来,不禁兴奋地问道:

“中了吗!”

“是啊。中奖了。一千两。”

老女佣将背后放着的千两箱拉过来,推到前面。

“真的中了啊!太好了——主膳一定会遵守约定的。”

可以见到眠狂四郎阁下了——她嘴里偷偷地呢喃着这句话。

这时,主仆二人听到数人纷沓而来的脚步声,面面相觑。

也没人通告一声,拉门就突然被人拉开了。

前头一个体格高壮的武士,用一种可怕的目光盯着明子:

“彩券是从哪弄到的?告诉我。”

“你们又是何人?”明子虽然出身高贵养尊处优,但态度凛然,反问道。

“我们是谁不重要。我们也没问你的身份来历。你那彩券来路不正。我们要收回一千两!”

“放肆!”

明子柳眉紧锁,呵斥道。指挥的人毫不在意,用眼神示意部下抢夺箱子。

她们毫无抵抗能力。这座宅子里根本没有以防万一的警卫人士。

一人背着千两箱,其余的人簇拥而行。水户家的家臣们正打算迅速离开院子,从院落的临时休憩处,忽然不经意间出现了一个身穿黑色轻便和服的浪人,两手揣在怀里,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真不凑巧啊,各位。千两箱是我的了。”

对方立刻变得杀气腾腾,摆出了攻击的阵形。狂四郎冷冷地微笑:

“你们的主子大久保今助,将中奖的彩券献给高姬来讨好她,拜托她向将军府为他美言,还打算再大赚一笔的吧。前些年,在土方缝殿助那儿溜须拍马,向齐修公请求迎娶大御所[143]的女儿为妻,光是脂粉钱每年就要一万两,强取豪夺得了不少好处。这次还想再从中渔利,可真是妄想。……就用这钱来报答高姬吧。将这一千两,以高姬的名义,分给江户的穷人们。算是大久保今助终于积了一份德了。”

一人瞅准狂四郎身体的空当,冷不丁砍了过来。但他还没看清,就被刀背砍中,一声惨叫倒在地上,预告他后半生将是个残废了。

两日之后的深夜,鼠小僧来拜访狂四郎。

狂四郎给他说了信匣引起的一系列之后,问道:“你为何要潜进去偷那信匣?”

次郎吉有些不好意思:“完全因为俺的一时兴起,把您也给卷了进去,真是抱歉。……怎么说呢。俺听说那个高姬公主烦人得很,总是对您使坏,俺就想代您去捉弄捉弄她。俺在她家宅子的屋顶上藏了三天三夜,看到那个叫纲代的女人经常在晚上写信什么的。仔细偷看了一下,真是可怜啊。写的都是情书。随想所书,每晚一封,写完后就放在信匣里。都是不打算寄出的情书哪。”

说着,次郎吉从怀里掏出了数封信,放到了狂四郎的面前。

上面写着:“致眠狂四郎大人”。

眠狂四郎既不开口也不拿书信,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摸了摸衣袖,从里面拿出一个香包。那是以前从祖父乐水楼老人那里得到的十炷香。

“次郎吉,能麻烦你再潜进去吗?把这个交给纲代,告诉她我收到了她的书信,没有读就扔到火里了。”

“包在俺身上!”次郎吉接过香包。

次郎吉走后,狂四郎拿起三味线,一边拨弦,一边低低地唱起来:

“书信踏出爱恋路,生野之乡处处,折枝为标篱笆木,咦,雄鹿引伴互爱慕,来去无声山风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