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者谵言

序章 公交车上

从山头刮下来的风变得凉飕飕的,下午便如天气预报所说下起了雨。迎来红叶季的京都人山人海,而这一带临近岚山,换作平时,街上也有衣着华美的人三五成群,来来往往。奈何天公不作美,雨中的太秦[1]冷冷清清。街景已不再是旅游胜地的模样,反而更像乡下小镇。

开往京都站的公交车从眼前经过。我连忙举起手来,公交车却仿佛没看见似的开了过去。匆匆走到太秦开町的公交车站,一看时刻表,才知道下一班车得等15分钟。长椅被雨淋湿了,而我一手撑着雨伞,一手拖着行李箱,恐怕很难以这种状态久等。话虽如此,打车去酒店要花2000多日元,而我的钱包还没那么鼓。无奈之下,只能步行前往岚电[2]的车站。乘坐那小小的叮叮车去终点站四条大宫,也许就能找到避雨的地方了。从那边走路去酒店大约需要20分钟,但这似乎是最明智的选择。通往车站的路很窄,非常不好走,偶尔还会有卡车开过来,催人让开。行李箱被塞得满满当当,轮子惨叫不止。

只要过了红绿灯,走到马路对面,便是小小的车站,谁知雨势在此时骤然加剧。狭窄的路口是复杂的十字路,再加上有电车往来,等待红灯时间自然很长。我实在没办法,只好提起行李,打算去背后的山门躲一躲。京都的古建筑与风景浑然一体,不仔细看的话,你也许都不会注意到眼前有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刹。虽说时常路过这里,但此刻再一次抬头仰望山门,我仍不由得为京都这座城市的底蕴之深而惊叹。是广隆寺啊……工作日下午,天下着雨,之后也没有安排,姑且进去瞧瞧吧。

虽说和初来乍到的那些日子相比,我已经逐渐习惯了京都影视基地的节奏,奈何习惯上的差异之大堪比异国他乡,着实教人劳神。眼下我参演的并非古装剧,而是现代剧。故事的舞台明明设定在东京,却不知为何安排在这里拍摄。分配给演员组的住宿费是每人每天 6000 日元,扣完税,到手只有 5400 日元。更糟糕的是,酒店得自己安排。在正值红叶季的京都,我没法连住好几天,只得带着大件行李过着吉卜赛式的流浪生活。

天气预报说今天要下雨,所以我昨晚就接到了调整拍摄计划的通知,早上五点半进基地,赶在下雨前拍完。下一次拍摄要等到下周,今晚可以在东京吃晚饭了。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当我去一楼的演员后勤部领钱买新干线车票时,对方却让我不要回东京,因为天气预报说三天后会下雨,要做两手准备,让演员组留下待命,确保无论下雨还是放晴都能开机。“三天后”这个数字听得我心头一痛。如果两次拍摄之间没有隔开三天以上,剧组就不给报销新干线车费。当然,如果那天放了晴,也轮不到我拍。我有可能要在这里干等一个星期。现在住的酒店是每晚6500日元,等于我每住一天,就要自掏腰包亏 1100 日元。我后悔不已,真不该在来之前退房的。

幸好在我联系酒店的时候,刚好有人取消了预订,好歹确保了今晚的住处。接下来该怎么办?计划突然调整又如何,反正也没有其他工作安排,这份悲哀是何等扎心。

因为本打算要回去,东西早已塞进了行李箱。我一边把东西放回休息室的柜子,一边琢磨上午的台词。区区三行,明明就这么点台词,我却死活想不起来。我有拿到剧本后立刻背好台词的习惯,以便应对剧组临时调整拍摄计划。而且我会提前设计好几种不同的语气与弦外之音的变化,以满足导演提出的任何要求。然而,三行说明性质的台词明明早已记在脑子里,到了关键时刻却说不出来。排练时明明说出来了,正式开拍时却卡住了。卡了两三次后,和我搭戏的年轻演员安慰道:“千万别放在心上,我也经常这样。”闭嘴,别把我跟你混为一谈。卡了五六次时,副导演端着水过来,说道:“要出去透透气吗?”混账,别浅笑着跟我说话。卡了七八次以后,我都不觉得自己能说得出来了。一连卡了十多次之后,导演便让大家休息一会儿。

我讨厌懒惰的人。我向来鄙视那些不做任何准备,待在镜头前无所作为的家伙。所以我会把台词背得滚瓜烂熟,管它是冰点之下的风雪极地,还是赤道之上的炙热地狱,都要演好自己的角色。做好充分的预习,无论搭戏的演员抛出什么样的球,都要稳稳接下。将角色完全融入自己的血肉。我向来如此自我要求。

在地狱般的茶歇过后,拍摄工作重启,可我还是一句台词都说不出来。有人建议拆成三条拍,一行台词一条,但我连一行都不一定能说完整。无奈之下,剧组只得为我准备“小抄”,即提词板。搭戏的小年青一面笑着说“我完全OK啦”,一面把写有我台词的模造纸贴在胸前。至于之后发生了什么,我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翻来覆去地说,谢谢,对不起,可能是昨天喝太多酒了,对不起。只得勉强按住因为犯傻不住流血的“伤口”。

我拖着重新收拾好的行李箱走下演员会馆的楼梯。

只见同届的演员一边和经纪人商量事情,一边走下出租车。我们彼此认识,却自然而然地调整了姿势,避免眼神相交。

与此同时,与我演过同一出话剧的晚辈演员也走了出来,一身武士的打扮。我下意识地装出从包里掏折伞的样子,避开他的目光。都是四十五六岁的人了,干什么呢?自我意识着实灼人。

后勤部的女职员问道:“要叫车吗?”我笑了笑,却没有理睬,慢慢撑起伞走出基地。

“改行”二字若隐若现地在脑海中打转。

寺院内广阔得出乎意料。大雨中,不见一名香客。走了一小段路,便看见了左手边的接待处。入场费 700 日元。坐镇窗口的老人递来零钱和盖有印章的小册子,那应该是门票的替代品。权当是进咖啡厅躲了场雨吧。

小册子上说广隆寺是京都最古老的寺院,与名字发音相似的奈良法隆寺关系很近,还是与圣德太子颇有渊源的名刹。高考选的明明是日本史,此刻却在深深颔首,我不禁为自己的学识短浅而感到羞愧。寺院的正尊是国宝弥勒菩萨。下午本就没有组团参观的学生,再加上下雨,我打算去的灵宝殿里不见人影。

我鞠了一躬,进入殿堂。宽敞的伽蓝正面,便是那动人的身姿。

“弥勒菩萨半跏思惟像。”

觉得似曾相识也是理所当然,肯定在日本史的教科书上见过。实物当前,我险些当场拜倒。倒不是屈服于势不可当的力量,而是感觉到了让我想要袒露自己、五体投地的平静。我向来感应不到神佛,也没有特定的宗教信仰,实在无法理解这样的感觉为什么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佛像前铺了一片榻榻米,可以坐下与之面对面。反正不会有别人进来,我几乎坐在了佛像的正对面。我呆呆坐在那里,唯有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感觉自己对佛像说了什么,佛像仿佛也对我说了什么。

记忆不太清晰,但我唯一确定的是,自己在那里一直坐到了关门时间。

我坐在公交站等车。突然现身的太阳拭去了长椅上的水分,夕暮中的街头巷尾重拾平日的热闹。片刻后,开往京都站的 72 路公交车到站了,我拖着沉重的行李朝车尾的座位走去。幸好此刻虽是下班高峰,车上却空荡荡的,我可以带着行李坐在最后一排。和我一起上车的老人坐在前面的座位上,托腮望着窗外。我喃喃自语道,今晚去四条乌丸吃炖青花鱼吧。

“你是演员?”前面的老人转过身来问道。我瞧不出对方是男是女。不过他跷着二郎腿,是老爷爷的可能性更高些。到了他那个年纪,性别差异就变得模糊了。且慢,仔细端详过后,我好像也吃不准他的年纪了。

“对。”我轻轻点头作答。沉默持续了片刻,大概是他想不出我叫什么名字,觉得有些尴尬吧。对话往往会就此告终。

“演过什么片子啊?”温软的京都方言传来。

“嗯……呃……什么样的都有。”代表作当然是没有的。

我本以为对话肯定到此为止了,转头望向窗外。

“你看了好久啊。”

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偶尔会有来太秦拍戏的演员过来的,基本都是一个人来。”

我终于意识到,他正是售票处的那位老人。

“啊……刚才多谢您关照。”

“你一直看到关门才走的吧。”

“嗯,一不留神坐了很久。”

“你是头一回来吗?”

“是的。”

“那尊佛像是不是很美啊。”

“是啊,真的很美。”

由于寺院就在影视基地边上,肯定常有演员过来打发时间。在这位老人眼里,我大概是个一点都不稀罕的游客。

“那你悟出什么了吗?”

“啊?悟出什么?”

“坐了那么久,都跟菩萨聊什么了呀?”

“呃,也称不上聊吧……怎么说呢,像是对佛祖发了点牢骚,也像是得了些安慰,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五点了。”

我如实回答。

“那尊菩萨啊,里头是空的。”

“啊?”

“掏空木雕佛像很费功夫,但要是不掏空,佛像就撑不了 1000 多年。哪怕发生了火灾,中空的佛像也很轻,容易运出去,又不会开裂。古人做佛像还是很用心的。”

“哦……原来是这样啊。”我姑且感叹了一句。

“那个空空的洞里可以装各种各样的东西,你这样的人的抱怨也能装下不少呢。”

“哦……”

“不过要是有别人来了,那个洞就还是空的,多少东西都装得下,可厉害了。有人说啊,那就是什么宇宙。我这种连京都没出过的人也搞不懂宇宙是个什么玩意儿。”

“宇宙……吗?”

身体能感觉到公交车的摇晃带来的畅快节奏。

在夜色将至的京都,霓虹灯接连点亮,闹市区越发近了。

“你的工作不也一样吗?扮演五花八门的角色,一会儿把角色装进容器,一会儿又拿出来。”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就在我顾不上随声附和的时候……

“哎哟,搞不好你肚子里也是空的?”

我笑了一下。我感受到了那句话中直戳核心的分量。

“不,我就是空洞的,虚无的,什么都没有啦。”

话音刚落,老人缓缓转身,按了下车铃。

“是吗。那有空再来我们寺院参观呀。”

“多谢您了,很高兴与您交谈。”

“啊,对了,空洞和虚无啊,还是有区别的。” 说着,老人在乌丸御池的公交站下了车。

两个词在脑海中打转。

从那天起,我就不知道自己的工作究竟是干什么的了。

[1].地名,位于京都市右京区,日本著名古装剧拍摄基地,也是观光景点。—本书注释皆为译注。

[2].指京福电铁岚山本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