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从诸子之末到史书之余

“小说”一词在南朝梁武帝时期,在原有“小道之说”的内涵之外,又衍生出“野史传说”的义项,这是从殷芸编辑《小说》发轫的。[83]刘知几《史通·杂说中》云:“刘敬昇《异苑》称晋武库失火,汉高祖斩蛇剑穿屋而飞,其言不经。致梁武帝令殷芸编诸《小说》。”[84]姚振宗《隋书·经籍志考证》称:“案此殆是梁武作《通史》时事,凡此不经之说为《通史》所不取者,皆令殷芸别集为《小说》,是此《小说》因《通史》而作,犹《通史》之外乘也。”[85]殷芸奉梁武帝之命,将《通史》所不取的“不经之说”汇编成书,取名“小说”。

“小说”本义是“小道之说”,是论说“小道”的说理性文字,而殷芸所编素材大部分应该是正史(《通史》)所不取的野史传说等叙述性文字,性质本来不同,那么殷芸为何要“张冠李戴”呢?可能两者有共同性,《汉志》云“小说”乃“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的“小道之说”,这与“不经之说”的野史传说,虽有说理性文字与叙述性文字的区别,但在“非正统”“非主流”“不经”这一点上若合符契,故而殷芸大胆借用“小说”一词以名其书,从而赋予“小说”一词以新的内涵,使该词衍生出新的义项。

借用“小说”一词指称正史之外的野史、传说,殷芸开创的这个先例得到了唐人的积极响应。李延寿《北史》卷一○○《序传》云:“然北朝自魏以还,南朝从宋以降,运行迭变,时俗污隆,代有载笔,人多好事,考之篇目,史牒不少,互陈闻见,同异甚多。而小说短书,易为湮落,脱或残灭,求勘无所。”[86]其中的“小说短书”当指北魏、刘宋以降“互陈见闻”的杂史、杂传之书。刘知几《史通·杂述》云:“是知偏记小说,自成一家。而能与正史参行,其所由来尚矣。爰及近古,斯道渐烦。史氏流别,殊途并骛。”[87]将“偏记小说”列入史氏之流,且与“正史”相对,可见刘氏视“偏记小说”为正史之外的史书类著述。刘餗《隋唐嘉话自序》云:“余自髫丱之年,便多闻往说,不足备之大典,故系之小说之末。”[88]此处“小说”显然指“不足备之大典(正史)”的野史传说。从上述例证可知,到唐代以“小说”之名指称正史之外的野史传说已成风习。

从魏晋南北朝到隋唐时期,人们逐渐将有别于正史的野史传说视为“小说”,应该与这段时期史书的迅猛发展、“正”“野”分流以及史学理论的孕育成熟息息相关。汉末以降,私家撰述蜂起,史籍大量涌现,正如《隋书·经籍志》“杂史”类“小序”所云:“灵、献之世,天下大乱,史官失其常守。博达之士,愍其废绝,各记闻见,以备遗亡。是后群才景慕,作者甚众。”[89]这些史籍良莠不齐,杂史杂传、野史传说错出其间。史学家和学者面对这些纷繁庞杂的史籍,开始进行甄别和清理。他们以“实录”“劝惩”“雅正”等正统的著史之道为准绳,对杂史杂传、野史传说中的穿凿、讹滥、怪诞进行了批评。如刘勰《文心雕龙·史传》批评某些杂史杂传云:“盖文疑则阙,贵信史也。然俗皆爱奇,莫顾实理。传闻而欲伟其事,录远而欲详其迹,于是弃同即异,穿凿傍说,旧史所无,我书则传,此讹滥之本源,而述远之巨蠹也。”[90]又如《隋书·经籍志》“杂史”类“小序”批评杂史云:“自后汉已来,学者多钞撮旧史,自为一书,或起自人皇,或断之近代,亦各其志,而体制不经。又有委巷之说,迂怪妄诞,真虚莫测。”[91]这些批评实际上是将杂史杂传、野史传说与传统正史进行了“正”“野”分流。唐代史学发达,刘知几《史通》的问世标志着史学理论的发展成熟。该书《杂述》篇对有别于正史的偏记小说(一曰偏纪,二曰小录,三曰逸事,四曰琐言,五曰郡书,六曰家史,七曰别传,八曰杂记,九曰地理书,十曰都邑簿)条分缕析,既批评了其中的“琐碎”“丛残”“鄙朴”“真伪不别,是非相乱”,又部分肯定了这些史籍的参考价值。[92]以刘知几为代表的史学家将杂史杂传、野史传说视为“偏记小说”,带有批评之意,这是在清理门户,但对“小说”而言,却因被借用来鄙称野史传说而得以厕身史书之末。

宋代学者继承了唐人将野史传说视为“小说”的作法,并通过史志目录安排将其定型。司马光撰《资治通鉴》,坦言“遍阅旧史,旁采小说”[93],甚而认为“实录、正史未必皆可据,杂史、小说未必皆无凭”[94],将小说视为对正史的补充。陆游《老学庵笔记》云:“《隋唐嘉话》云:‘崔日知恨不居八座。及为太常卿,于厅事后起一楼,正与尚书省相望,时号“崔公望省楼”。’又小说载:御史久次不得为郎者,道过南宫,辄回首望之,俗号‘拗项桥’。如此之类,犹是谤语。”[95]其中的“小说”也是指有别于正史的野史笔记。宋人所编史志目录中,欧阳修等人所编《新唐书·艺文志》颇可注意。该志将前志归属于杂史杂传的荒诞不经的野史、传说、笔记等大量文章书籍改隶小说类,同时该志小说类也著录了《诫子拾遗》《家范》《猗犴子》等“小道之说”性质的杂书,可见宋人认为“小说”既应包括野史传说,也应包括“小道之说”。只是这两类的比重是前者愈多而蔚为大国、后者渐少而变为附庸。《新唐书·艺文志》“小说类”的目录安排被后世史家和学者继承,“至此,‘小说’指‘正史之外的野史、传说’成为中国传统文言小说观的主体和主流”[96],同时,“将‘小说’视为有别于正史的野史、传说直接促成了中国古代小说‘史之余’观念的形成和发展,故‘补史’是中国古代小说一个重要的价值功能,也是促成中国古代小说发展繁荣的一个重要因素”[97]。如明代笑花主人《今古奇观序》直截了当地指出:“小说者,正史之余也。”[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