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除魅与现代的精神境况

韦伯的学术贡献丰富而卓越,其中对现代世界特征的洞察尤为重要。在《学术作为志业》的演讲中,有一个被广泛引用的著名段落:“我们的时代,是一个理性化、理知化,尤其是将世界之迷魅加以祛除的时代;我们这个时代的宿命,便是一切终极而最崇高的价值,已自公共领域(Öffentlichkeit)隐没。”在这里,“世界被祛除了迷魅”(disenchantment of the world),极为凝练地表达了韦伯对现代社会的根本判断,也是影响深远的一个见解。

但“世界的除魅”究竟是什么意思呢?用简单的比喻可以这样说:现代的来临意味着一种觉醒,像是世界到了“梦醒时分”,解除了古代迷梦一般的魅力或者魅惑。在现代之前,人们生活在一个魅惑的世界中,相信其中有神存在,有精灵和鬼怪出没,灵性不只限于人类,动物也有灵性,甚至万物有灵。这些超越人类经验感知的所谓“超验”的存在,是冥冥之中难以言说的事物,却构成了古代精神极为重要的一部分。因此,古代世界笼罩在神秘的精神之中,让人难以理解,无法参透,也因此让人敬仰和畏惧。恰恰是这种神秘精神,将人类与整个宇宙连成一体,并从这种联系中获得生存的意义。古代人的终极价值,生命的根本意义,不是人类自足的,而是依托于比人类更高的存在,依赖于宇宙的整体秩序。人们往往通过宗教信仰和仪式,通过与超验存在的联系,确立生命的意义与目的,获得所谓“安身立命”的根基。

后来,西方历史进入了现代。经过宗教改革、启蒙运动和科学革命之后,西方人越来越倾向于以理性化的方式来探索世界和自己,也就是说,越来越信奉科学的认识模式。科学是理知化活动的典型体现,依靠冷静的观察、可靠的证据、严谨的逻辑和清晰的论证。科学论述的特点是可观察、可检验、可质疑、可反驳、可修正,在根本上抵制神秘、反对迷信。在这种理性化和理知化的时代,人们很难再轻信古代的玄思妙想,不再接受各种“神神道道”的话语。世界被理知化了,也就是被人看透了。比如,在漫长的古代历史上,日蚀或月蚀曾被视为神秘的天象,而当现代天文学揭穿其中奥秘,这些以往“神秘”的天象变得清澈而简单,一下子就失去了迷魅之处。世界被看透了,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之处。人们相信,即有些事情一时还看不透,但在原则上终究是能被看透的,其中的奥秘迟早会被破解。

韦伯告诉我们,随着现代的来临,一场精神的巨变发生了:古代世界那种迷雾一般的魅惑,在现代的“清晨”被理性化的光芒驱散了。现代人在回望古代世界的时候,会有一种“大梦初醒”的感觉,这就是所谓“世界的除魅”。需要注意的是,“世界的除魅”是对客观事实的描述,并不带有价值判断的倾向。韦伯并没有说这一转变是值得庆幸的,也无意去赞颂除魅之后的世界。实际上,韦伯对此怀有复杂暧昧的态度。因为他知道,这个“梦醒时分”对许多人来说在精神上是格外“荒凉”的,信仰失去了以往神秘的根基,而科学又无法为生命的意义提供新的根本依据,终极价值不再具有客观性和公共性,会让人茫然若失。因此,“一切终极而最崇高的价值,已自公共领域隐没”。然而,世界的除魅是现代世界的真相。韦伯主张,无论对此感到多么无助多么失落,我们必须直面这个真相,这就是所谓现代性的境况。在这种条件下,学术生涯以及政治事业,到底还有什么价值,我们如何从事学术和政治,都变成了极具挑战性的困难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