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小莲与几个同学坐在火锅店里,隔着玻璃窗,远远地看见蒋遥奔过来。这么大的雨,居然也不带把伞。衣服全湿透了,黏在身上。裤脚卷得老高。头发稀毛瘌痢。秃顶油光锃亮。魏小莲当然晓得蒋遥不是帅哥,可眼前的他,比平时要难看得多,狼狈,甚至有些猥琐。同学问她,怎么你男朋友还没到?她没好气地嘴一呶,“不是来了?开门进来的那个。”
买单时,蒋遥拿着账单皱眉研究半天,“冰橘茶不是送的嘛,怎么会多出来一瓶?”服务员小妹解释冰橘茶只送女士,男士不享受。蒋遥道,这点你们广告上没写清楚。小妹拿过桌上的餐牌,“看到吗——‘女士来店一律送冰橘茶’。”蒋遥哎哟一声,“帮帮忙,‘女士’两个字写得比蚂蚁还小,你们这是存心欺骗顾客。你们经理呢?”小妹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大声道:“经理,有人找!”
魏小莲缩在座位上,不说也不动。她晓得蒋遥这个人,越劝越来劲,人来疯,索性由他去。几个同学朝她看,笑笑。她也报以微笑。蒋遥把冰橘茶搞定后,将湿纸巾往小妹面前一推,“喏,退掉。”整桌人只有他没用湿纸巾。魏小莲听到旁边两个同学小声道,“早晓得我也不用了——”
同学聚会是上周定下的。大家让魏小莲把男朋友带来。魏小莲不愿意,说凭什么我一个人带,要带一起带。大家便说,我们的你早见过了,现在轮到你那位登场了,让我们品评品评。魏小莲嘴碎,好朋友的男朋友,都被她一个个评头论足,这不好那不好。大家是准备报仇的。还说如果魏小莲不把男朋友带来,将来她们就不参加她的婚礼。当然这是说笑。都是好得不能再好的老同学了,主要是图个热闹。
一直到离开,老同学们都没有发表意见。一个个客气得就像是三十年没见面似的,你好我好大家好,斯斯文文含含蓄蓄的。魏小莲晓得答案已经很清楚了。没有意见就是意见多多。都不晓得说什么好了。六十分还值得一说,三十分说个屁啊?
她后悔不该让他订饭店。明晓得都是女孩,订“港丽”或是“代官山”多好啊,环境好,食物也精致。他偏偏挑了火锅店。火锅店也就罢了,像“豆捞坊”那种也不错,他却选了一家门面很旧的,走进去便是一股烟火气,桌上的油腻有半寸厚。周末晚上本来就难订位,等她发现,再打电话去别的饭店,都说没位了。吃饭时,他一块羊肉嵌进牙缝,居然就那样大大方方地拿指甲去剔。同学都假装没看见,魏小莲脸红了,在桌下踢他脚,他很茫然地朝她看,问她做啥。她只好微笑着递过去一根牙签。他说,我不习惯用牙签,指甲剔更舒服。说着呸的一声,吐出一小块羊肉。魏小莲那一瞬想死的心都有了。眼前都冒金星了。
蒋遥居然还问魏小莲,他晚上表现如何。魏小莲觉得这人没心没肺已经到了一种境界了。不是笨蛋便是疯子。她向妈妈发牢骚。妈妈说,笨蛋也好疯子也好,都是你自己挑的,又没人逼你。魏小莲咬牙切齿地道,没错,是我自己挑的,我也是笨蛋加疯子。
魏小莲与蒋遥是相亲认识的。那天约好六点在星巴克。因为塞车,魏小莲迟到了半小时。蒋遥丝毫没有表现出不开心。这点让魏小莲比较满意。说明他很有绅士风度。虽然长相是马虎了些,三十二岁的人,看上去至少有四十岁。但长相能当饭吃吗?魏小莲前面那个男朋友,高大英俊,像极了港片里的吴彦祖,可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趁魏小莲去国外出差时偷吃,被抓住了还振振有词,“男人呀,都有那种需求的,但这不代表我不爱你。”魏小莲看准了这种男人不是结婚的适合对象。她以前谈恋爱也不是以结婚为目的,但年纪一点点上去,想法就变了。不为自己,也要为父母。人毕竟不是活在火星上。从高中开始,谈了十来年恋爱,五个男朋友,该浪漫也浪漫了,该激动也激动了,大起大落后总归要回复平静。是时候考虑结婚了。
蒋遥便是这时候出现的。魏小莲爸妈本来还担心女儿依然是以前那套路数,不停劝她,不要云里雾里,要实惠,要找个会过日子的。直到女儿把蒋遥领进门,又觉得她是矫枉过正了——蒋遥身高不到一米七,除了两鬓仅存的几撮头发,基本已属秃顶,和魏小莲站在一起,不像男女朋友,倒似叔叔和侄女。头次上门,居然只带了两瓶老白酒,还是自家酿的。蒋遥是崇明人,说话一口一个“哈”,问他吃不吃水果,他说“拗吃”,乡土气息很重。他走后,魏小莲爸妈问女儿,看上他哪一点。魏小莲回答,“工作稳定,为人本分,有一定的经济基础。这难道还不够吗?”
交往没多久,蒋遥就提出,是不是可以开始装修房子了。他那套松江的两室一厅,空关了两年,如果明年结婚,差不多该装修了。魏小莲觉得没什么不可以。可她父母认为松江太远了,即便通了地铁,交通也是个问题。不如把房子卖掉,换套市区的,面积小一点也没关系,关键还是要方便。魏小莲把这层意思跟蒋遥说了,蒋遥一口答应,立马把房子卖了,换了套普陀区的小两室。装修的费用也丝毫没向魏小莲提及,一手全包了。找装修队,讨价还价,一系列的杂事,都由他一人搞定。魏小莲父母觉得,好像稍微急了些,毕竟才认识没多久。太务实了些。魏小莲却认为务实很好,本来就是为了结婚嘛,直奔主题,很好,很实在。
本来是一百分满意的,可日子久了,问题就出来了。除了开始的几次约会,是在外面吃,后来几乎都是去他那里,离他单位不远的一间租屋,十来个平方,没有煤卫。他下了班,和她约在附近的菜场,两人一起买菜,然后回家。
他用电磁炉烧菜,手艺还算过得去。起初她觉得有趣,是另一种情调。可他烧来烧去便是那几个菜,番茄小排汤,土豆丝,炒什锦。有时候她觉得麻烦,建议他买点熟菜,或是外面吃算了。他说外面用的都是泔脚油,家里吃又健康又实惠。本来嘛,是他下厨,她最多只是洗两个碗,也不好多说什么。可他居然想教她烧菜,“你试试看,其实很简单的——”这样性质就完全不同了。不当煮饭婆,是她一直以来的原则。两个人收入又不低,你不烧,那请钟点工好了。他也不坚持,只是絮絮叨叨,说这也是家庭生活的乐趣,夫妻俩边烧饭边聊天,多有情趣。他在那边憧憬,她却丝毫提不起兴致。适合结婚的男人,她安慰自己,也许是这样的。人无完人嘛。
再下去,她又发现他小气得过了分,对自己也就算了,可对未来的丈人丈母娘怎么能这样呢?头次上门的那两瓶老白酒,魏小莲替他遮掩了过去,说崇明人上门就兴这样,是老传统,崇明老白酒,有名的呀。可他便是有这本事,每次上门都是两瓶老白酒,雷打不动。魏小莲对他说,我爸爸有高血压,不能喝酒的。她以为这下他肯定拎清了。谁晓得下次他居然带了两罐乐口福。还学周立波的口吻,“调一调,调一调——”魏小莲真怀疑这人是不是存心不想谈了,不把她爸妈当回事,也就是不把她魏小莲当回事。后来有一次,他公司领导受伤住院,他去探病,竟也只带了一罐乐口福。被她死活拦下了,说你还不如不送,小心被人家踢出来。她才晓得,这人小气的毛病已经深入骨髓了。他向她解释,他爸早逝,是他妈一手把他拉扯大的,小时候家里经济条件不好,节俭惯了。她表示理解。可又想,小时候再穷,也不至于现在这样啊。她爸妈小时候还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呢,现在不照样整天大鱼大肉的买菜,一家三口还时不时地上馆子改善生活呢。奢侈自然不好,可太节俭,好像又有些那个了。也不是过日子的样子。
与他交往半年,当中度过了国庆节、圣诞节、元旦、春节、情人节。除了第一个国庆节,去西堤牛排吃了九十八元的套餐。此后照例是家里蹲庆祝。番茄小排汤,土豆丝,炒什锦。元旦和春节也就罢了,圣诞节和情人节那样西式的节日,他居然也不晓得稍微搞些情调。送束花什么的。
魏小莲想到“情调”两个字,便想打自己嘴巴。说好要务实的,怎么又想起这个来了。前面那几个男朋友,哪个不是搞情调的高手?男人嘛,就那点花样。送你点小甜头,盼得些大好处。她魏小莲又不是那种傻傻纯纯的小女孩子,该经历的都经历了,要返璞归真。要务实。她把“务实”这两个字在脑海里默念无数遍,催眠似的。倒也慢慢平静下来了。
她约同学出来喝咖啡,说上次招呼不周。同学都说魏小莲你怎么突然客气起来,主要是聚聚呀,又不是为了吃。——言下之意就是那餐确实吃得不怎么样。那天蒋遥也实在糟糕,点的都是特价菜。那样档次的饭店,再搞个特价菜,会是什么品质可想而知。她倒希望同学评论一下蒋遥,哪怕是不好听的话也没关系。可同学们照例是一句不提。就像没见过这个人似的。
魏小莲忍不住了,主动问她们,“你们觉得这人怎样?”同学都说“蛮好”“不错”。一个稍微老实点的同学说“马马虎虎”,想想又加了句“蛮会过日子的”。魏小莲都有些气馁了。不知不觉便说了些后悔的话,说这种男人真没意思,跟他在一起,就像跟五十多岁的人谈恋爱似的。这话有抛砖引玉的作用。接着,同学群起而攻之,来势汹汹。她们说,“要卖相没卖相,要风度没风度,无非就是个国企的小科长,钞票也多不到哪里去。家庭状况又一般。魏小莲你到底看上他哪一点啦?真替你不值。”魏小莲只好苦笑。
晚上照例是在菜场碰头。他兴致勃勃地问她,想吃什么。她没好气地说,我想吃燕鲍翅,你会做吗?做来做去就是那老三样。他说,燕鲍翅我不会,但不至于只有那老三样。吃厌了你早说嘛,我还会做河鲫鱼汤、虾仁炒蛋和蚝油西蓝花,今朝给你尝尝鲜。说完便拉着她去买河鲫鱼。魏小莲很不客气地甩掉他的手。他有些愕然地朝她看。“怎么了?”他道。她说今天想去金钱豹吃自助餐。他犹豫了一下,说,好,那走啊。
吃完饭,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拿信用卡买单,然后提出要去大上海时代广场逛一圈。他说好啊,那就坐地铁过去吧,她二话不说招了辆出租。到了那里,她买下一只Coach的斜挎包,两千块不到一点。其实她看中这只包很久了,原本打算让同事在美国带。他应该是挺想不通,这个像公交车售票员挂在胸前的小布包,为什么会那么贵。对着价格牌看了半天。魏小莲嘴一呶,示意他去付钱。她觉得自己已经很客气了,只是买个小挎包,而且还是Coach这种二线品牌。如果是Gucci、LV,或者Prada,他也许会看着价格牌晕过去。魏小莲目的不是为了敲他竹杠,只是适时地敲敲警钟,男人就像小孩,定期要修理一下,否则就会走岔路。她魏小莲当然不是拜金女,但也绝非无知妇孺,偶尔吃顿小杨生煎就会手舞足蹈的那种傻女人。一星期可以吃六天老三样,但至少要腾出一天来,上个馆子,看个电影,逛个街什么的。这才是生活。这些魏小莲一时半会儿跟他说不清楚,逼急了他多半又要唠叨幼时的苦难史,那就没意思了。魏小莲现在不用“言传”,直接“身教”。上什么档次的饭店,逛什么档次的商场,今天晚上便是最好的教程。
他付完账回来,问她“喜欢吗”。她说,不喜欢干嘛买它?他点头,说,喜欢就好。她偷瞥他的神情,好像没有什么异样。她坐地铁回家。他说要送她。她很体贴地说不用,明天还要上班呢,一来一去就晚了。回家后,她向爸妈展示那只挎包,爸妈都说小气鬼转性了。又问她肚子饿不饿,饿的话冲杯乐口福吃,“调一调——”魏小莲晓得爸妈是在笑话她。家里的贮物柜里摆满了蒋遥送的乐口福。爸妈说早几年都不吃这玩意儿,现在生活水平上去了,反而天天要吃一杯,“送人嘛不好意思,扔掉又舍不得,只好硬着头皮吃——”妈妈说下次居委会组织捐东西,就把家里的乐口福统统捐出去。魏小莲说,你们啥意思啦,看不起人啊。爸妈都笑,说,我们怎么看不起人啦,我们是替你开心,找了个会过日子的男人。
连着几天,蒋遥依然约她在菜场见面。老三样成了新三样。河鲫鱼汤、虾仁炒蛋和蚝油西蓝花。见她闲着,照例又会撺掇她来学烧菜。她说不要。他不坚持也不生气。只是下次又会继续唠叨。至于去外面吃,她如果提出,他一般都会响应。但无论如何不会主动提出。买奢侈品也是如此,她提出,他不反对。但她永远也别指望他会来个突然惊喜,在特殊节日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包装精致的礼袋,面带微笑说,“达令,送给你。”——那是妄想。
魏小莲觉得,这男人像个棉花包,一拳打过去,软软的不受力。让人无计可施的那种。相比之下,她以前那些男朋友,虽然一个个看上去精明能干,反倒要容易对付的多。
她见过他妈妈几次,他妈妈不太会说话,每次翻来覆去便是,“蒋遥一直说你很好——”满桌的菜,三个人便是吃三天也吃不完。吃完后她抢着洗碗,她妈妈都死活不让,让蒋遥陪着看电视。一会儿又拿了水果过来,问魏小莲,你爸妈都好?魏小莲说,都好,谢谢。她对儿子道,带小魏去你房间坐坐嘛。蒋遥带魏小莲去他房间。墙上贴满了他读书时的奖状,从小学到大学。什么科目都有。居然还有一张全市大学生跆拳道二等奖的奖状。她朝他瞟了一眼,道,看不出啊。他道,高手都是深藏不露。她道,怪不得你妈让我来你房间坐,她不好意思当面夸儿子,所以让我自己进来看。他道,我妈觉得我综合分太低,怕你嫌弃,想帮我拉一拉分。他很少开玩笑。魏小莲朝他看,嘿的一声,道,蛮幽默的嘛。
新房装修进行得如火如荼。蒋遥每天上班前去一次,中午再去一次。他公司离新房不太远,但一来一回也要半个多小时。他想请年休假,可公司事情太多,领导不批。魏小莲倒是有假,准备和几个同学去香港购物。她以为他会阻止她,让她去新房当监工。可他一个字也没提。
她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说香港购物等春节时去也行。蒋遥想也不想,便说“好啊,麻烦你了”。魏小莲觉得自己是中了这个男人的计了。他是以退为进,狡猾得很。她正在后悔,他又道,算了吧,你一个女人家也不方便,还是我自己去算了。玩得开心点。魏小莲一点儿也不承他的情,觉得这男人还是狡猾,存心让她内疚,一波三折的。“那怎么好意思啊,一点忙也帮不上——”她故意道。他老老实实地道,“只要你在那边买东西实惠一点,就算帮大忙了。”魏小莲心里哼了一声,想,小气鬼果然还是小气鬼。
她在香港给他带了条BOSS的领带。他问多少钱。她少报了一半价格。他皱着眉头说,太贵了。她暗自好笑。她把在香港买的东西一一向他展示,手袋、化妆品、首饰。他看了,说,蛮好。她说,都是打折的,不打折我不买的。他点了点头,强调道,蛮好,真的蛮好。魏小莲忽然觉得这男人也挺可爱。问他晚上吃什么。他问,你想吃什么?她想了想,说,那就还是老三样吧。两人买菜回来,她坐在客厅里,看他在厨房忙碌。走过去,问他,要帮忙吗?他让她剥虾仁。她搬个小板凳坐下来,拿两个盘子,一个放虾,一个放虾仁。她看他系着围裙,很熟练地把洗净沥干的河鲫鱼放进油锅。哧的一声,油烟四起。她拿个保鲜袋包住头,怕弄脏了新洗的头发。他朝她看了一眼,笑笑。她嗔道,看什么看,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啊,没几根毛,也不怕被弄脏。
星期天,她陪他到新房监工。装修两个月了,她还是第一次过来。工人刚铺好瓷砖。蒋遥检查了一遍,说有两块没铺平,要重新来过。跟工人讨价还价了半天。魏小莲坐在门口台阶上看报纸。整整一个上午,看完了三份报纸。蒋遥出来探过她两次,见她很认真地在看报纸,便又进去了。魏小莲觉得他对自己像是爸爸对女儿,只要乖乖别闹事,就很好了。压根不指望别的。
回去的路上,蒋遥冷不丁对她说了句“今天有你陪着,感觉真好”。魏小莲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第一感觉是,这家伙不是说反话吧。她可什么都没干啊。但看他神情,又好像是真的。蒋遥接着又来了句“平常都是孤零零的,像一只羊进了狼群,今天有你在,跟那帮家伙理论时,胆子都大了许多”。魏小莲嘿的一声,想这男人拍马屁怎么听上去那么别扭啊。心里暖了一下,说,那下礼拜天再陪你过来。话一出口,便有种“上当”的感觉,想,到底还是中了这男人的计。
年底,新房装修好了。她请一帮同学过去参观。顺便把请柬给她们。同学都说,魏小莲,你真的要结婚啦?她道,都三十了,该结了。她们又问,真准备嫁给这个男人了?她反问,不嫁给他,你们当我吃饱了撑的,过家家玩啊?她把结婚照拿出来。她们看了,都说她本来黑黑瘦瘦,上相圆润了许多,显得更年轻了。魏小莲得意洋洋,说摄影师夸她长得像张曼玉,镜头感也很好。同学道,你老公好像长高了。魏小莲说,脚下垫了木块,摄影棚里有的是,看到哪个男的比女的矮,就送上去——头发也是假的呀,你们看不出来吗?是假头套。同学都笑,说,我们还以为他去植过发了呢,挺好,也年轻多了。你们真是很配的,天生一对。
魏小莲爸妈带女儿去买床上用品。床上用品照例是女方买的。魏小莲看中一套喜来登的四件套,两千多三千不到。爸妈犹犹豫豫,说这套东西看上去普通得很啊,怎么这么贵?魏小莲说是澳洲进口货,名牌,所以要贵一些。爸妈说她,什么都要名牌,连床单被套也要名牌。你呀,挑老公怎么不挑名牌的?魏小莲晓得爸妈一直不喜欢蒋遥,平常都忍着,现在话说到这分上,已经是很重了。爸妈又说从小把她宠坏了,什么事都是自己拿主意,别人的话全听不进去。魏小莲说蒋遥这个人,“除了长得丑点,其他都还过得去。”妈妈说,将来你们生女儿也就算了,要是生儿子,铁定也是个秃子。传男不传女的。魏小莲笑道,那就生女儿,儿子生出来立刻扔到马桶里。
婚礼前几天,魏小莲爸妈到女儿新房帮忙布置。大红喜字、子孙桶、中国结。还有早准备好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包成一小袋一小袋,被窝里塞得满满的。氢气球一个个顶在天花板上,丝带飘飘扬扬地垂下来,五颜六色很是鲜艳。
魏小莲爸妈瞥见墙上两人的结婚照,驻足看了一会儿。魏小莲嬉皮笑脸地问,是不是很配?爸爸嘿的一声,“我看不怎么配——天底下没人配得上我女儿。”魏小莲听出这话里的伤感,道,那就不嫁了,一辈子待在家里。爸爸道,我当然想你一辈子待在家里,可不行啊,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还是嫁掉算了。妈妈在一旁抚着女儿的背,感慨道,“刚生出来的时候才一点点大,小老鼠似的,现在已经要出嫁了。眼睛一眨,小老鼠变新娘子了。”
蒋遥下班回来时,带着刚买的小菜,说要让爸妈尝尝他的手艺。他系上围裙去厨房,魏小莲也跟着进去,帮忙择菜。魏小莲爸妈见了,想女儿平常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现在俨然一个主妇的模样,更是感慨。吃饭时,魏小莲妈妈夸蒋遥手艺不错,“看不出呀,你一个大男人——”蒋遥胸一挺,道,“姆妈,我小学一年级已经会煎荷包蛋了,初中毕业就会烧三菜一汤。你们把小莲嫁给我,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吃饭问题绝对不用愁。”魏小莲爸妈连连点头,说,蛮好蛮好。魏小莲在桌下拿脚趾甲去戳他脚背。又朝他做怪腔。他拿脚尖呵她脚底。她忍不住咯咯笑起来,脚一撞,桌子差点掀翻。魏小莲爸妈只当没看见,想,吃饭时候还要耍花枪,死腔样子。
婚礼那天,天气预报是小雨转多云。早上还淅淅沥沥下着雨。魏小莲妈妈说一晚上雨没停,害她担心都没睡好。爸爸说这有什么关系,“下雨也好,有财有势(上海话,音‘有溅有水’)嘛。”一会儿亲戚们陆续来了,见到化好妆穿上婚纱的魏小莲,都说像洋娃娃,雪白粉嫩的。十一点整,接新娘的花车到了。蒋遥在大门外被几个阿姨妈妈挡着,嘻嘻哈哈刁难了半天。好不容易塞够了红包,总算是过了关。见到了新娘子。魏小莲瞥见他被整得汗流浃背,油头粉面,头顶更显得亮晶晶。趁他坐下来,在他耳边轻声道,“辛苦你啦。”他回道,“为了接老婆,一点也不辛苦。”
旁人端上莲子红枣汤。让新郎喂新娘,问新娘,“甜吗?”新娘嗲嗲地道,“甜的。”新娘再喂新郎,也是一样的问题。蒋遥逼尖喉咙,道,“甜的。”惹得大家一阵笑。接着是新郎新娘给父母敬茶。魏小莲爸爸接过茶,对蒋遥道,“好好待我女儿。”蒋遥很郑重地点头,“爸爸放心。”魏小莲妈妈对女儿道,“嫁人了就是大人了,以后要更加懂事。”魏小莲鼻子忽有些酸溜溜的,点了点头。
中午时分,果然转晴了。太阳很调皮地露出个小脸。鞭炮声中,新郎新娘下了楼,坐进花车。车子缓缓开动,魏小莲望着窗外的爸妈,那一瞬,竟差点落下泪来。以前在电视上看别人出嫁时会哭,都觉得傻,又不是嫁到新疆,哭什么。现在轮到自己头上,才晓得真是很难舍的。陡的像被抽去筋似的,一下子空下来,没着没落的。蒋遥在一旁道,“老婆,坚强点。”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顿时把她拼命忍着的眼泪全惹了出来。魏小莲只好拿花挡着,背对着镜头。“蒋遥我跟你讲,”她咬牙切齿道,“以后你要是敢欺负我,我就扒你的皮,抽你的筋——”蒋遥抽出纸巾递给她,“老婆,擦擦眼泪。镜头看着呢。”魏小莲只好瞪他一眼,把眼泪擦干了。朝旁边跟着的摄影车露出笑容。
婚宴设在浦东的洲际酒店。是蒋遥妈妈坚持的。说一生才一次婚礼,不能委屈人家女孩子。四千多元一桌,摆了十五桌。男方那边亲戚少,派了辆大巴到崇明去接。酒店就在地铁站旁边,交通很方便。迎宾时,蒋遥带了几位男方的亲戚过来,让摄影师拍一张合照,“我爸去世后,大家就很少见面,”他对魏小莲道,“趁今天这个机会,拍一张全家福。”他向魏小莲一一介绍,大伯父、大伯母、二伯父、二伯母、姑妈、姑丈。蒋遥父亲排行最末,这几位亲戚都已白发斑斑,完全是老人模样了。魏小莲听他们翻来覆去地对蒋遥道“好好过日子——”,蒋遥则像个孩子似的,一口一个“哦”。
他对魏小莲道,我大伯母夸你漂亮又懂礼貌,像个好老婆的样子。她反问,好老婆是什么样子?他很认真地道,就是你这个样子咯。魏小莲朝他看,皱眉道,我发现你最近越来越滑头了,是不是把我娶到手了,真面目就露出来了?他连连摇头,道,我永远只有一张面孔,坚决不搞两面派,婚前婚后一个样。她嘿的一声,问他,以后家里谁烧饭?他指指自己胸口,道,我。她又问,谁负责打扫卫生?他道,我。她问,那我呢,干什么?他道,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随你高兴。她朝他看了一会儿,道,你啊你,绝对是个两面派。
婚礼开始。新郎新娘进场,祝辞。魏小莲爸爸作为双方父母代表讲话。大约是紧张的关系,魏小莲爸爸搞党政工作,平常很能说会道的一个人,上台居然有些怯场。原本准备脱稿的,临了又忘词,只好偷偷摸摸地把手稿拿出来看。引得台下一阵笑。好在他到底是老江湖,一会儿便调整过来,声情并茂地,“——每个子女都说要孝敬父母,要对父母好。可子女对父母再好,始终也比不上父母对子女的千分之一万分之一。这个道理,等你们将来有了小孩就会明白的。父母对你们没有别的期望,只要你们过得好过得开心,就是对父母最好的报答了。”
魏小莲看到妈妈在台下坐着,眼里隐隐含着泪光。还有蒋遥的母亲,以及他的伯父伯母们,眼睛都湿湿的。魏小莲从来不是一个与父母很贴心的女儿,可是这一瞬,她好像真的能与他们心意相通。她想起她高中时,父亲把她的初恋对象从家门口轰走,嘴里嚷着“小赤佬,不好好读书,整天搞七捻三——”,那刻她真是恨死爸爸了。叛逆期时,她故意穿超短裙和松糕鞋气爸妈,很没有规矩地叫他们“老头老太”。她的每一次恋爱,他们都不满意,嫌这嫌那。每次分手,如果是别人甩了她,他们便安慰她“天涯何处无芳草”;如果是她甩了别人,他们便一口一个“就算嫁不出去,也不好嫁给那种瘟生,你做得对,我们支持你”。好像,不止是蒋遥,其实他们对每个上门的小伙子都不怎么热情。那时她还觉得他们不给她面子。现在才晓得,其实他们是舍不得。就像爸爸那天说的——“天底下谁也配不上我女儿”。若不是年龄一天天大上去,都说城市里女多男少,按比例两个女的抢一个男的还不止。否则他们才舍不得她。没办法,人人都要经历的。结婚生子,组建一个新家庭,将来若是生女儿,便又要伤心一场,偿父母当年的债。魏小莲想,还是生儿子算了,秃头就秃头,骗人家的女儿,怎么都不吃亏。
魏小莲鼻子又酸了。她想今天是怎么了,这么多愁善感,王熙凤成林黛玉了。
新人切蛋糕时,出现了一段小插曲——有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晃晃悠悠地走到台上。她应该是想捡那些飘洒在地上的彩带,所以才调皮地离开了父母的掌握。主持人随机应变,问她,“小妹妹,你是不是想吃蛋糕啊?”她使劲地点头。主持人便让她说一句祝福新人的话。“说了就给你吃蛋糕,好大一块蛋糕。”
女孩有些害羞,卡在那儿。她父母在台下做着口型,提醒她。“百——”女孩结结巴巴地,“百——年,嗯,百年——”她在台上抓耳挠腮,她父母在台下干着急,那句成语就在嘴边,女孩偏就是说不全。宾客都一个劲地笑,见那女孩憨态可掬,肥肥白白的手指含在嘴里,脸涨得通红。
女孩终于想起来了,用稚气未脱的声音说道:
“百年——好合!”
女孩拿着蛋糕,扑向父母的怀抱。音乐声中,新郎新娘交换戒指,亲吻。宾客为他们鼓掌喝彩。婚礼在这一瞬进入高潮。舞台正中白色的流苏飘飘洒洒,像延续了千年的幔帏。那句“百年好合”,传了几十个世纪。人类周而复始的盛典,承载着甜蜜、希望与责任。如同瑰丽的宝石,镶在人心深处,照亮城市的夜空。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只要有爱,这光芒总也不灭的。
——原刊于《中国作家》2010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