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光阴荏苒,转眼那年夏天已过,到了深秋,已经是平中家篱笆里的菊花色香衰败的季节了。

这个当今驰名的花花公子,不仅喜爱人间的花,对植物界的花也有着一片疼爱之心,看样子养菊是他的拿手好戏。

“此男子似喜花草,家里植有诸多珍菊。”

《平中日记》里记载着一个美丽的月夜,女人们趁平中不在家前来偷偷赏菊,在高挑的菊枝上挂上和歌作品后回去的事。在《大和物语》中也记载着仁和寺的宇多上皇——亭子院之帝[22]传唤平中,说:“朕有意在御前养菊,请献上等佳菊。”当平中诚惶诚恐地退出去时,被上皇唤住:“献上的菊花要配和歌,否则不收。”所以,平中更加惶恐地退回,从自家院内上好的盛开菊花中精选出数株,并配上和歌献给宫廷。在《古今和歌集》卷五《秋歌》之下卷记载着说明——“仁和寺菊花盛开时节,帝传旨令其配歌以贡之,因咏之奉上”:

金菊点秋色,

秋去反有菊更佳,

疑似花凋谢,

白菊化作紫红色,

姿色高洁显荣华。

在他精心栽培的菊花悉数凋谢的那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平中又到本院大臣处请安并说了一会儿闲话。除他之外,还有五六位公卿在那里。起初大臣跟前是十分热闹的,但人们陆续走了,不知不觉只剩下大臣和他两个人。本打算回家的平中也想就此适可而止地告退,但时平一和他对坐必定要谈论女人,现在竟开口说出:“最近有什么收获呀?在我面前就不必隐瞒啰!”平中尽管心猿意马,但失去了离席的时机,所以接着又谈了一阵好友之间才能谈的密话。可是平中心里惴惴不安,担心近来自己纠缠本院侍从那事被大臣知道,生怕马上被端出来而挨一顿整。所以,这一晚平中有点不大对劲,暗中提防着。然而,时平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离开上座席位,来到和平中促膝相对的位置,说道:“有时想向你诚心打听一件事……”

“好啊!果真来了!”平中想到这,心中一阵慌乱,时平脸上却浮起微笑:

“哦,贸然相问,那个太宰府大纳言[23]家的夫人……”

“啊?”平中应道,眼睛注视着微笑还没消失的时平的脸。

“那个夫人你一定认识啰?”

“是那个……夫人吗?”

“别装蒜了,认识就老实说认识好了!”

看到平中慌了神,时平更往前凑了凑:

“突然说出这话你也许会感到奇怪,不过听说那位夫人是个世上罕见的美人,这是真的吗?喂,我说,我叫你别装傻哩……”

“哪里?我装什么傻。”

平中一听不是他所担惊受怕的侍从贵妇的事,而是没想到的人,首先松了口气。

“我说,你认识啰?”

“哪里……抱歉抱歉。”

“不行,不行,你不说也露馅了。”

两人之间进行这种问答并不稀罕。平时,只要是时平嘲弄平中,平中开头总是装聋作哑,咬定不知道,但追问紧了,到最后便改口“也不是不知道”,再追问,又变成“只是通过信”,再变成“见过一次”,又变成“实际是五六次”,到最后则竹筒倒豆子,全部坦白出来。而时平吃惊的是,当时出名的女人,平中几乎没有一个不勾搭上的。这天晚上也是,被时平一追问,平中嘴上说的渐渐地牛头不对马嘴起来,虽然嘴上还在否定,但从面孔上看,已经开始默认了。而时平再追问,他就开始慢慢地招认了:

“其实呢,那什么,服侍那位夫人的女官中有人同我还有些交情。”

“哼!”

“那个人告诉我,夫人是个绝代佳人,刚满二十岁……”

“哼!这些我也听说过。”

“可是大纳言大人是那等年纪的老人了……他的年龄多大来着?啊,看上去恐怕早过七十啦……”

“可不。怕有七十七八啦!”

“这样一来,他和那位夫人就相差五十多岁,所以夫人就太可怜了。她生有倾国倾城的美色,挑来选去却找了个自己祖父、曾祖父般年岁的丈夫,想必会有不满吧。那位女官还说夫人对这一点叹怨不已——世上还有像我这般不幸的人儿吗?还曾背着外人哭过……”

“哼,所以呢?”

“也没什么所以不所以的,反正她也就……那样了……”

“哈哈哈。”

“请大人推而察之……”

“我估摸着怕是这么个情况,看来果真如此呀。”

“我算服了你了。”

“那么,你跟她见过几次面?”

“哪有什么几次面,并没有屡屡见面的程度,只不过有那么一两次……”

“又扯谎!”

“哪里,是真的……求那女官为媒,记不清见过一次还是两次了,不过没到特别热乎的程度。”

“哎呀!那些管它做甚?我倒想知道她是不是真如传说所言的那种绝代佳人。”

“您说得对,那可真是……”

“叫我怎么说才好呢?”

平中故意卖了个关子,忍住狎笑,装模作样地歪了歪头。

这里两人所说的“太宰府大纳言”和“夫人”是何许人呢?大纳言指的是藤原国经,是闲院左大臣冬嗣之孙、权中纳言长良之嫡长子。时平是国经之弟长良第三子基经之子,所以国经和他正经是叔侄关系。不过,从地位上讲,时平是已故太政大臣关白基经之长子,当然要显贵得多。已坐上左大臣宝座的年少侄儿,并没有把老朽叔父大纳言放在眼里。

国经在当时来说是个相当高寿的人,是延喜[24]八年八十一岁才去世的,是个生来不干事的老好人。总之,爬到了“从三品大纳言”的宝座就是因为长寿。以前曾任过太宰权帅,故称“帅府大纳言”,当上大纳言是在延喜二年一月,其时年七十有五。如果说他有一个长处,那就是非常健壮,精力无与伦比。这可从恁般高龄还每日拥着二十几岁的夫人,并使她生一男孩推知。说句题外话,在当今昭和年代,就在不久前,六十八九岁的一位老歌人和四十几岁的某夫人进行了所谓“忘年恋”,为报刊杂志提供了风流韵事,闹得满城风雨,对此我们还记忆犹新。当时在这位老歌人的挚友中最成问题的是,他的体力能否吃得住。有个好事汉子曾私下问过其夫人,结果证明,夫人在那方面没感到任何不满。当时我们对这老歌人的精力是既羡慕又惊异。就是在现代,这种配偶的性生活也会作为罕见之事引人注意。国经比老歌人还大八九岁,找了个比自己小五十多岁的妻子,如此事例,又是在平安朝,岂能不是一件奇闻?

至于所说的夫人,是筑前[25]太守在原栋梁之女,故算是在五中将业平之孙女。此夫人芳龄几何不得而知。说她和大纳言有五十岁之差也许人们未必相信,不过在《世继物语》[26]里记载着“二十有余”,《今昔物语》中也有“二十余岁”的记载,所以一般说来,也就二十一二的样子吧。虽然业平是她的祖父这一点不足以断定她是个美人,但据说其子敦忠也是个美男子,所以,她恐怕也是个不愧为美人家族一员的丽人。时平不知从哪里听到了这个传闻,还听说她经常背着丈夫引进情人,而这个情人好像不是别人,正是平中。时平想,如果这话不假,那么如此漂亮的美女怎能任那般老朽和地位低下的平中摆布,必须由本人取而代之。时平正在暗中野心勃勃地打着算盘的当口儿,不知就里的平中,突然在今晚来请安了。

正如后文所述,时平不久便达到了夙愿,巧取豪夺地从伯父那里,把比自己年轻十岁的伯母据为己有。《大和物语》中记载着此夫人尚为国经之妻时,据说是平中赠她的和歌:

原野染新绿,

南五味树显春色,

一派生机勃。

我欲与卿结连理,

敢问佳人意若何?

所谓“结连理”是指娶她作结发妻之意,尽管我们不了解平中究竟有几分认真,但既然写出这样的词句赠之,由此看来平中对此人也多少有些当真的意思。此时,平中被暗中揭了底,回答得颠三倒四。不过老实讲,他还真有点不能忘情于这位往昔的情人哩!当然,他是个浪荡子,至今为止海誓山盟地弄到手的女人不计其数,而且大多当场抛弃,于今恐怕很多连面孔和名字也记不清了。但这位美貌的夫人尽管疏远一时,倒的确有过非同寻常的关系。眼下不得已,造成紧追本院侍从的结果,他感到懊丧不已,才一个心眼想着这边儿,和那女人的情丝却没有完全斩断。特别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候,被时平如此这般地一问,便油然忆起了那位佳人。

“哪里。正像我刚讲的,我和她见过一两次面,不过她姿色楚楚动人倒不是假的呀!”平中还在含糊其辞,似乎惜字如金地说着。

“嗯?这么说,真像人们传说的那样……”

“我干脆全说了吧。长着她那一副容颜的,在外边恐怕找不到。我敢说,在我以前见到的女人中,那夫人是最标致的。”

“嗯。”时平呻吟般地屏住了呼吸,“那么,据你看来,他们夫妻关系怎么样?和那个老人不大和谐吧?”

“这个么?她倒也有过为自己的不幸身世叹息流泪的时候,不过又说,大纳言殿下是世上少有的好人,很疼她。所以她究竟是个什么心情,实际情况就不清楚了。另外还有个讨人喜欢的公子……”

“孩子有几个?”

“好像只有一个,是个四五岁的小公子……”

“嗬?那就是过了七十生的孩子啰!”

“可真是了不起啊。”

时平刨根问底,平中就问什么答什么,毫不吝啬地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告诉时平。可不,回头想来,虽然不知还能不能碰上那么漂亮的人,不过自己已经和她恋爱了一段,不管她是个怎样的对手,她有多大魅力也已经领教过了,做尽了和她的梦,现在虽然不能说对那个女人已没有兴趣,但比起她来,平中觉得还是陌生的女子——还是那接二连三挖空心思不能不煽起他热情的人,对他更有吸引力。平中是这样一种心情。好色之徒的心理,从王朝时代的达官贵人到江户时代花街柳巷的老在行都是一样,对玩过的女人并不是一味回顾拘泥。如果左大臣迷恋,那女人尽可以由他去摆布——平中甚至这样想。加之,瞒过大纳言那样的老好人而行不义,尽管他人不知,自己总觉得有点对不起大纳言。要说偷人家的女人,他本是个惯犯,但见到那可怜巴巴瘦骨嶙峋的老朽得了年轻貌美的娇妻,并对其万般珍爱、心满意足的样子,就感到一种与自己身份不符的怜悯之情。

顺带说一下,大纳言国经和平中之间除这位夫人的关系之外,似乎没有多少直接的深交。不过,某年秋天,因为某些小事,国经派人给平中送信时,平中折了枝院内开放的菊花,跟回信放在一起叫人带回。这件事《平中日记》里有所记载。当时国经接受了花,立即吟出如下的和歌赠之:

几朝沐君恩,

行将就木一老人,

得见花开处,

能不拄杖去赏花,

岂顾龙钟老朽身?

平中的答辞是:

秋色染庭院,

大驾出行临陋园,

蓬荜也生辉,

菊花开处花更鲜,

馨香扑鼻更娇艳。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不太清楚。或许是平中觉得自己折了那老翁的“秘藏之花”,而带有几分讽刺意味赠送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