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感冒太折磨人了!”琪哥擤鼻子的声音像烧出黑烟的抛锚发动机在转,她摇了摇发红的鼻头,随手将纸巾投入垃圾桶里。
在忽冷忽热的季节,那一层濡湿粘膜便会不知疲倦地充血、肿胀、渗出甚至坏死,如昼夜交衔般营运着循环不休的病楚。
“喝点儿热的东西。”我买了红豆乳给琪哥。
我知道腾着热气的奶香是鼻炎发作时的缓剂,是很多积寒成疾病症的缓剂。
“感冒引起的急性鼻炎特别难捱。”赫平言道。
我想起园圃角上那棵鹅黄盘枝的观赏树,或者只是那天的秋风生冽扑在湘凝身上,她短暂地受了寒凉的缘故。
急性鼻炎会随感冒的痊愈而痊愈。
一旦拖延成慢性的根患才是最可怕的事情啊,这一辈子都没希望治愈了吧。这种难以被人察觉的疮症实在比筋骨风热熬人地多。
我低头拢了拢衣领。
梧桐树接往着的另一片开放式球场上,一对父子正在练习投篮。篮筐下站着的小男孩正一脸抱歉的望向积水洼旁侧父亲。
“没事儿的,晒一晒就可以继续玩了。”半挽着袖子的男人朝他举起湿了的篮球笑慰起来。
那孩子欢脱着跑了过去。
男人抽拉下搭在篮架上的毛巾,他蹲下身擦去孩子前额上的汗珠,将自己的外套裹在小男孩的身上。
赫平溜跑着刹在休息区前,她只犹滞了一瞬,便交叠手臂将赛服脱下递给我穿。
前半场的两次入篮得分后,士气便如猛浪灌入细渠一般。替补队员长颈探盼着跃跃欲试,场上的队员则亢奋不已,谈不上丝毫的倦意。
我放不下终于到来的上场机会,却又因赫平的慷慨给予惭愧不已。
“加油!”赫平定是瞧出了它们,她放下尚未喝完的冰水,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摇摇笑道。
我将球服穿到身上,安坐在赫平旁侧等待下半场开赛。橘色的网衫罩衬在纯白的抓绒卫衣上,像傍晚天儿放晴后,夕阳撒在堆在墙下的白雪城堡和忙在它们中间笑闹着的幼孩身上。
耳边的风交替混携着一阵阵喝彩与唏嘘,它们汹涌而至,却在入耳前的毫厘间撤头回转,倏忽遥远圆顿,像是刹那被巨大的柔软吸附去,吞化掉了。
“哐当”
篮球在一方透明的玻璃上回弹,撞碰到那个铁环的最边缘。那种如蜂鸣的颤动,协化了所有的混乱嘈杂,如山晨寺庙的钟磬。
球在铁环的中心落了下来,琪哥欢呼着奔碰我的肩膀。我扭头看向赫平,她正笑与我摆手赞叹。
我站在那儿,似乎认定过它是那个万分之一的可能。
我感到一瞬与美好相关的如释重负,像画窗外向日葵的时候,负责着色的手指转扭在最明耀的金色花瓣上的力道。
休息区长椅上的中年男人从容的站起身,转手甩在身后男生的右侧脸颊上,他以近乎于回身去往不远处商店买水的悠闲姿态划出的弧度实在令人惊愕。那个不急不缓的耳光与其说是袭击,倒更像是长者施与的教训。
我愣在那儿,队员们或攻或守的肢体身影不住地晃在我的眼前,连并那场争斗附近的人们也只挥动着身体为自己支持的一方或加油呐喊,或捶胸顿足,或只是指画评论,彼此浅笑交流。
只是它们皆倏地失了声。
那男孩径直跨过座椅,击拳在中年男人的鼻梁上。他的眼神阴狠,像一只势要撕裂入侵者的怒呲的狼,某种杀气旋聚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吼叫,那成了万籁俱寂中我唯一听到的声音。
暗红的血淌出那中年男人的鼻孔,滴在苍色石板上的枯涸叶片上。直到此时,人们才稍稍察觉出这惨绝人寰的争斗痕迹。
他们一窝蜂的围上去,连正在进行的比赛也折停了。
那些脚步声由远及近,如渐渐逼压来的山后的雨,像某幕歌剧中阴沉的音阶起伏。灰尘肆意,似有一众盛年的角马奔蹿而去——临场男子组的一方选手闻势迅猛赶赴了来。
他们的领头人拨开周围的人,大有杀出一条血路的派势,憋胀在毛孔中的戾气将皮肤灼的通红,他重拳打在那头狼的前额上。
那种欲借惯性前扑着置之于死地的凶狠令人赏心悦目。
“滚回你们该在的地方去!”
中年男人用递送来的纯净水将鼻下的血冲洗干净,他呵斥着那些为之报仇来的男生们,勒令他们回到比赛场地或者裁判员的岗位上去——在这场篮球学院主办的院系赛事中,我方队员的男朋友打了人家学院中最受推崇的教练。
琪哥不住给那中年男人赔礼道歉,前倾着身体时刻准备接下他用过的血污了的纸巾。我不知这场冲突的是非缘由,可在篮球学院的男女对琪哥瞥去轻傲的眼神的刹那,我便只觉得那匹小狼的獠牙实在是绵软了。
“那是谁的男朋友,真是的!”莫利低声怨道。她环视休息区,像势必要将那累及她不能拿到这场活动对应拓展学分的人拎出来,。
“再怎么也不能对老师动手啊。”她不由得扬了扬头,凑在湘凝耳边小声嘀咕起来,当真成了这世间是非道义的守护者
没什么不可以的,我想。
是非哪儿有多么重要呢,它们不过是被高度粉饰过的某种东西——弱者受辱时自欺欺人的救赎,和强大一方师出有名的欺凌倚仗。
“看群里,楚凡说晚上要凑些钱买零食一起吃呢。”莫利说道。
坐在铺着夏凉被的地板上,一边警惕笑和着那个绝对权威者的话锋,一边机械地咀嚼调配出牛扒海鲜口味的垃圾食品,这便是时常举办在那间屋子里的聚会的模样。
楚凡通常在惯适合欢庆的周五晚上——湘凝回家的时候,临时起兴般张罗起这样的事情。
她模糊掉自己选在这个时间的意图,就像她屡屡伙同那些由其诱酵出的惊惧惶恐来模糊是非、抹杀对错一样娴熟。
它们终究是被混淆了。
银杏树的扇形叶丛上已染了半幅秋色,塌软的脉片上渐渐繁复了黄绿掺浸出的细碎缘线,像爬上脸颊的皱纹。它们日益黯淡在那儿,观视着人们,被人们观视。
“现在只能先给他们认错。”
湘凝瞥了一下自己的手机,展眼向尚未了却僵持的人们中间,并未理会莫利提起的事情。她关于认错的评说像是在阐释一种最高效地解决问题的程序,如在解剖室为医学硕士们讲解心脏骤停时起搏器不同电压的加用依据。
她的语气柔缓而冷淡,那是种源于透破的不着痕迹的倦。
我听到婴儿的咿咿呀呀,泛着纯醇的奶气——湘凝的手机响了。
“他们来接我了,过些时候带你去家里玩。”她温柔道,眼睛中氤氲着某种抚慰式的悲悯。
湘凝踩着那些绚烂的碎金往远处走了,她的身影不时在闪烁着的明耀光线里消逝,重现,消逝。我痴迷那条小路尽头的样子——几舞白蛾在翅膀流洒下的磷沫中纷飞着。
连安寂也是稀薄的。
我愣在那儿,倏而惊惧不已。下意识地薅拽住莫利的肘腕。
裁判员的哨声尖锐短促,像刀俎压割在肉食筋膜上迅急的刺滑。
续接的比赛时长里,所有的追阻夺护皆成了多此一举的徒劳,或者只是在犯规哨响起的刹那勉强成就一种英雄末路式的壮烈罢了。
琪哥在倒计时的前一秒将球撇甩离手去,那圆鼓的物什弹掷到围网上连震出怒兽咆哮的声音,在那锈迹斑驳的菱漏间荡递而去。
在这场残酷的争斗的末尾,它们像一曲独奏给落败方的挽歌。
“还真是不让咱们大琪哥省心的主儿啊。”
楚凡听罢莫利的渲染,轻笑了句。
“何必起冲突,能有多大的事情。到底因为什么呢”伶禾困惑叹道。
“据说是两人对球场上局势的观念不一致,三言两语的就吵起来了。”莫利咬了口刚刚剥开的山楂卷悠闲道。
那场女赛本是无丝毫专业技术可言,连队伍都是琪哥在当初排球报名花名册中临时抓来些瞧着尚具活力的人七七八八勉强凑成的,而半场打下来,对方也左不过是这般。
他们为这颇失水准的比赛大打出手,无非仍是人们之间最无趣却最热衷的某种缘由。即便岁数跨了二十几年,它们仍轻而易举地从中勾连出那些极其微妙的争斗。
“听说对面寝室定了个十寸的蛋糕呢,咱们可别差了事儿啊。”楚凡撕开胀鼓鼓的薯片包装,侧脸往走廊的方向点甩了一下。
窗边旋过一只脏软的塑料袋,晚昏的沙尘穿过那上面塌薄的孔漏,将半连在**的片缕荡的愈发孤零。对面的建筑留白处泛起稠密的土色,像无数的虫蚁爬蹿着避难而去。
初冬的沙尘暴要来了。
“哎哎哎,这个新口味的薯片超棒,再不尝可没了”有人惊咋着碰了我一下。
楚凡绷直手臂将那包自己抢先撕开的有着最新奇包装的薯片杠旋到在每个人的眼前,像个备受宠溺的小女孩欢闹着分享自己的零食,那种任性娇蛮大概是某种臆想中自己最受用的姿态啊。
而湘凝就像刺进卧室的光,在覆着它们的眼帘上投下一片亮红来惊醒某些幻象。甚至有她在,她便会局促的连入睡也不能够了。即便湘凝从不会去惊扰什么,甚至愿意比他人更加温柔地安抚她的臆想。
可她就是会如被窥视了般惴惴不安下去。
“成天发呆,傻不傻啊。”楚凡嗔嫌道,在我笑嘻嘻的捏了一撮薯片填进嘴里,仰头扮演着她觉得最安全的呆憨丑态的时候。
床梯横错而上,每道阶杠都漆成了铅白。只是从这儿看去,它们的层秩不一,白色深浅相异,竟皆是有缘由的安置了。只是若时时日日拘困于这攀拖、避躲与踩踏中,终究也是劳苦无二的事情。
“你竟敢坐在那儿,也不怕影响食欲。”楚凡后倾身体,那惊恐倒像是一个在荒野山间被野兽袭吓住,于地头仓皇坐退的柔弱妇人。她就势躲在莫利肩后,呲牙做恶心状。
竹缘揉堆在床上的被子耷下一角触在了我的肩胛边。
大概是体腴多汗又不勤换洗寝具的缘故,竹缘的床铺周围确是总有一股不甚清新的味道。可那只是最寻常的体臭,冲猛,刺鼻到了单一的地步。
它们远不及某些污腐泥垢酵出的湿热——朽槁掉肤膜的如鸩毒般的瘴气。
外墙上的褐色虫蚁们蹿攒愈发疯急了,即便沙尘坠去,也会留下麻密扭曲的足痕染印在那儿啊。
“还不快离远点儿呢。”莫利捏掐起我的袖口,做出怕被瘟疫感染的姿态拉拎我离开那儿。
我意识到自己是进在了房间里的,即便只得了最潮湿的角落,也暂且不必为窗外那瘆人的沙尘过于担忧了。
我乖顺着那力道,往她们的方向挪坐了去。
“哎呦,真是的呢。”我回头看了看那橘白撞色的被角,忙扑掸着被玷染了的肩胛处,万般嫌弃的咧了咧嘴。
她们哄笑起来。
那种看客式的赞许像一把驯化幼兽的皮鞭,沾涸在那僵冷纹陷间的血经由澄朗,混浑,直至粘稠腥臭地如污秽一般。
它们像流浪人颧颊上鳞弧样的角质,那些坏死掉的细胞连并灰尘被某些东西粘淀成一层薄薄的壳儿。
它们暗沉糙摩,令人厌弃。
它们能让某种娇嫩的东西少受些割凌,勉强遮掩住已然伤溃了的脓肿。
伶禾起身拉合了窗帘,厚厚的棉布隔去玻璃上寒凉的水汽,连并将衍散了灯光从暮色中兜揽回屋子里。
伶禾总会在换上半旧的粉色碎花睡衣后做这件事情,她每每转仰看向罗马杆上的拉环的时候,那些肩胛间勾挂着半层头发的布料久摩出的小棉球便会遣一散安谧来,它们像挽住母亲的朦着倦眼喃喃入眠的孩子
像一盏盏柔润在床畔的小桔灯。
“而且听说孔美婷还单独送一个呢。”莫利将卤味豆干递于楚凡。
“倒不知是关系好,还是花钱出风头呢”楚凡哼笑。
一荻推门而入的时候,伶禾正用一只毛绒小熊将帘掺处细缝压抵好。那倏忽而来的开门声惊扰了闲聊的两个人,她们下意识地同时回头去,慌忙到来不及蹙眉。
确定无虞后,楚凡横瞥了那不速之客一眼,只仰靠到近处的床架上垂绷着眼皮看起手机来。而当一荻再往里些的时候,她下意识的撤了撤撑在廊空边缘的右脚,那种颇为神经质的缩避像是厌弃,又像是惊惧。
随着那个不相熟的人的迫近,似有某种如埃博拉病毒般的焦躁在楚凡身上蔓延,她勉强压掩住这有失威严的怯。
“哎呦,我这是赶上欢聚时光了啊。”一荻笑侃,随意的抓了把瓜子来。
一荻终究在无意间侵涉到了某条无痕的阀线内测,高压棘网的尖触间噼啪出刺耀的锐蓝电闪,锥心的警报声响彻那方苍芜枯旷的无际院狱。
楚凡大抵觉得站与坐的高差实在玷污了身份,继而优雅的起身援床梯往上铺持续自己的体面。
她落荒而逃了。
门扇扑来的空气于帘上流涌出几伏缓波,伶禾闻声转身招呼,频频撑开话梅包装邀让与来访者。
“都要吃饱了,院儿里一个老师说让去楼下反应情况呢。”一荻伸指夹出两粒糖脯塞进嘴里,她看往我与莫利不甚清晰地囫囵着,那本就盈圆的腮帮里倒像是有俩翻折顽淘的滚跟斗虫了。
“慢点儿吃。”莫利一心为这憨率笑溺起来。
“恩?要她俩反应什么情况啊。”伶禾如话家常般问道。
一荻一时恍促着吞咽掉那团甜腻的糖絮,上漾出颇为痛苦的噎厥感来。这问询倒有些出其不意了。
“就是上午球赛打架,咱们院儿的老师介入解决这件事情,要找几个当时在现场的人了解情况呢。”一荻自然而然地避开伶禾,只含糊笑向我与莫利。她的语气中营萦着不值一提的豪迈,那像某种迂回随意式的怂恿——举重若轻式的诱骗。
我只顾将剩在真空铝箔中的鸭脖碎块倒进嘴里,对这隐约感知出近乎讪魅的影绰不甚了了。
“哎,这就麻烦了呢。”伶禾懊恼地轻砸了一声。
“刚班长打电话说小品大赛的场地好不容易腾出来了,让我们收拾收拾七点半逮空去彩排呢。”伶禾说着拿过手机看了眼点儿。
我闻此起身往书柜里翻找起台词单子来,前天串练了几次后,我记得自己随手将它压在了那些杂乱的书本儿下了。若是因我耽搁了,楚凡和莫利又会冷嘲热讽的啊,想到这儿我愈发忙乱起来。
某种如浸了蜜糖的软棘轻挞在略渗红划痕上,如血茜草合着严夏水潭腾起的热气擦搓出的痛痒感,像是已然敷胀发白的伤绽再度被被讪意腌渍。
那些意欲去撕抓的指甲徘徊畏缩着,在某种惶不自禁的谄媚中抠嵌到血肉深处。
我早已惧怕了那样的折磨。
书本纸页支错着,像堆弃在码头上的一沓包箱残损木片,那些人在远渡重洋的货物上将它们劈破下来的时候一定很凶恶啊。我愈发慌乱起来,高数书脊被翻缀于铁柜侧壁上跌撞出凄郁的呜咽声。
楚凡瞥来一眼,轻蔑地勾抿起嘴角,那半触肌缔倏而牵绞出某种诡瘆来。
她像个翘腿玩味着栏杆下低年级的孩子被混混愚弄出慌怵的学生,像坐在兽斗场的观赏席中的贵妇。她像个嗜血的怪物,在寒郁的荒原中饥寻着所有的战栗——它们像燃料,更像是效力猛促的药剂。
像毒品。
“我说汪书记,赶紧穿好衣服出发,好不容易腾出来的场地啊。”一荻出门后,楚凡探出上身侃笑。
“烦人!”伶禾正拿过床头的毛绒小熊将帘缝掺压严实,她扭头嗔呵道。
并没人打电话通知彩排的事情。
这种时常出现在她们谈话间的诙谐式默契着实珍贵,有一脉犀角燃出的温香味儿。
只是这次楚凡并未如往常那般,在通晓后在旁侧出言帮衬。
她似乎更倾向于冷眼旁观,甚至寻求过在合宜的时候不着痕迹地推助一把的机会,即便她并不喜欢那个来访者。
但在觉晰了伶禾的意图后,她放弃了它们。
我一时艳羡。
在某种温脉中,我并未止下手间的动作——我不再慌躁地翻搅,尽心将那些残凌的木片抚拢地齐整了。
“就她还把这事儿当真了,傻不傻啊。”楚凡指着我嘲笑道。
那些未被流释的东西终究要寻得一处泄口啊,它们会本能地涌冲往最不屑顾惜——最低弱的地方吧。
延续动作中半分收覆意欲确是徒劳了,它并未掩盖住自己的蠢笨,又一次在担抵某种被理所应当了的践踏的挣扎中落败了。
“我还当真了呢。”我揉了揉脑勺憨笑附和着。
我暗自推搡开才刚顺整些的纸页,它们“哗啦”一声倾溃下去的瞬间,像轰然崩落的碎石冲滚下山坡,将那儿的嫩草芽碾磨得浆茎模糊,再没重生的可能。
那近乎惨绝的景象骤而令人松释下来。
我感到手指刺痛,低头竟见那儿有许许多多不知何时划扎出的木刺嵌痕,新旧叠合。
我莫名惊恍,像被隔世的碎片阂断了最细末的一支心脉。
我似乎站到了那个水雾重重的码头,陷浸在木栅裂劈声的影绰萦迭里。我渐渐蹚近其中,一个模糊的人影显见在那儿,他赤膊锤凿着那些诺大的箱子,迸溅出的木屑生厉地契扎进他贲张着血热的掌间。
他像是已然麻木无觉,成了一个逆顺随人的底层。
只是锤落砾起的时候,那方潮冷的麻石路面上震颤起某种无尽积郁的愤恨来。
我被某种匪夷所思的东西诱引着再度走近前去。
我倒吸了口凉气,为一霎阴深的悚然——那双每个早晨现在镜中的眼睛里幽荡着怨倦,它们黯槁空洞,像两渊尸窟,像两瓮滋掩着虫蛊的坛盏。
那竟是自己的面孔了。
“说什么都当真,她真是傻的可以了。”莫利助笑,竭力将我扭绑钉嵌进那个任人凌虐的靶心,推搡到万劫不复的炼狱中——那儿像一处水鬼肆狞的沼泽,有无数双裹覆着泥浆的小手挣抓着。
就像是一场献祭。
她实在害怕有谁注意到她将睡衣换成便装的举动,害怕自己成为那个被薅拽下去的牺牲品。
“齐一荻她自己也在场,叫别人干嘛。”楚凡瞥向门口蔑弃,那是种于她寻常了的近乎罪戾的鄙夷语气。
“是啊,溜奸耍滑的。”莫利忙不迭地帮捧道,诚恳地费解着。
“我说你们班的人怎么都这么不正常呢。”她转头奚落着。
“她向来是那样呢。”我紧声附和道,贯以某种揣度出的大抵会被她们喜欢的厌弃语调以示尊崇——那是刀片娴熟擦割在喉颈筋膜上的,乖顺悦耳的声音。
我早已习惯了用自残来的凌乱肢块换取在一次又一次的责难中喘息的机会,我近乎本能地向她们谄笑,以期那几番苛刻量度过的斤两延续自己可以苟活下去的时长。
像一只衣衫馊臭的饿殍。
我厌恶那样的卑贱,却无力挣脱。
莫利到置物架旁拉取脸盆的时候触到起帘尾的波皱,小熊倏的倒栽下来,它的黑纽扣鼻头在地板上撞出生冽的音响,像玻璃球弹击在石头上。
蠢笨而懦弱的人活该遭受这样的事情啊。
它扣伏在那儿,麻线纹就的弯弯眉眼仍和善出如摔跤了的孩子羞腼的笑。
“这种事还是少掺和。”伶禾收捡着散在地上的零食包装,不时抬头与我和莫利劝释。再次抚稳了窗台上毛茸茸的守护小熊后,伶禾掀开铺展好的床被一角,掺身躺了进去。
她舒在眉间的倦意温柔,像一位操劳的母亲。
“刚开学你们导员让去办宣传报那事儿,本来也可以推掉的。”伶禾扑了扑枕头,纯棉罩层里饱整的荞麦皮坡滑出蓬松舒朗的声音。她话尾的语声倏地散逝,似乎被一脉失控了的委愧感淹漫了去。
“虽然当初有些抵触,但在那儿确实交到了朋友啊。”我忙不迭安慰道。
我倏忽听见刚刚破壳的小鸡啾啾,在那方纯净柔软的沙滩上,风将它们的绵羽拂捋得如秋阳下的芦绒。
我一时不知所措。害怕那些细白的沙粒硌破它们新嫩的趾肤,更害怕那些近乎透明的生命被时时袭来的海浪浇淋,卷噬了去。
“咱们那时候哪儿能看清这类脏兮兮的勾当啊。”楚凡搭言道。
无论淤渍了多少脏污,也会被这样的轻悦涤漂地如初生般纯净的啊。
帘隙在小熊的身后缓缓弥合了,那孩子撑身拍了拍膝上的土,欢悦地跑跳起来,它们的眼睛澄澈清亮,像融敛了刚刚拾捡回来的点点星光。
屋子里宁谧下来。
“哎呀,衣袖开线了,还是正品呢。”莫利拉撑开一件标识很大的外套嗔嫌了句。
“我那个小整理箱的中间层有针线包。”伶禾腾出绑拢着发髻的手指向柜角。
封喜的生日晚宴选在了离学校不远的一家饭店里,据说那儿是这座城市唯一具有放得下全班人的包间的地方。这种佼佼者的姿态倒正契合宴会主人此时的烜赫了。
楚凡礼服式的黑色连衣裙稍带了些丝绸的质感,后腰处的剪裁半贴半晃出腰身的玲珑曲线来。她扭身伏颔,拢合肋侧上细长的拉锁的动作颇具风情,金属咬齿旋即嵌契出一缕迅润饱滑的纤厉。
两朵奔郁的西番莲暗拓在那件连衣裙的摆褶间。
她往镜前走去的神色失了寻常,现出某种畏缩与扭捏来——她迫切地想欣赏那高贵的身影,却又在担心在那扇透明的缺口彼端,某双眼睛的窥视。
她害怕瞥扫到半点瑕疵,那种微如刃痕般的纤锐利器会将她如顶风绷扬起的满帆的骄傲顷刻间划割支零。她害怕它们被任何人——自己察觉。
因为旋随而来的如山崩石落的颓溃过于悲绝,那无异于一场了无边际的屠杀。
她闪躲开,便也觉得它们被藏匿地安全了。
“这件衣服的开领真是精致,之前还没见你穿过呢。”伶禾去往窗台旁取刷白的鞋的途中,站顿下来帮她将噎在颈后的半片领子翻折妥帖。
楚凡的身体怵聚了一下,那似乎是某种先于一切声色辨别的本能。
“这个啊,是很久以前的了。”她左右转身往镜中照了照,轻描淡写地应了句,这大相径庭的随适中似潜伏了某种不可言喻的劳苦。即便意识到身后的人是伶禾,她也只稍做犹豫,终究无法容得自己融沁在本应亲近的慵惰中。
楚凡再度披上一袭华羽长裘,化做无懈可击的孔雀起舞人前。
她对这由衷赞扬的惧怕,不亚于那扇透明缺口中的无数种眈视所带来的惶恐吧。
空气中弥漫起繁复的香味儿,像暮春正午时分的蜂翁。
毒蛇尾信般的呲揿声后,喷雾瓶前的浮拂出一揿倒锥式的熏晕。莫利放下发棒,将额前烫过的一绺波卷沾浸其间,那勾拉的动作倒散了一瞥疏涩的妩媚来。
“湘凝,可不可以把丝绸发带借我。”莫利附在湘凝的床梯上,仰面嘟嘴道。这种撒娇语调近来常被用作捆获某些优佳物资的绳索。
倒像是一记不见筹码的威胁,无关羞惭的贪婪,一场别无杂念的讨要。
“深棕色的那条?”湘凝稍将吹好的长发拢在耳后,侧身去够摆在床头的小收纳格。
那些发丝滑漾出来,纷落过她肩头枣色针织短衫的针敛缝合。它们如初夏雨后垂淌下被淘净了的山壁的淅淅水帘,夕阳映来窗里,闪眨在渐次逐觅着的发丝间,像峦脉间的精灵于那儿亦疏亦频的空明中玩躲。
她俯身递于莫利,再度别拢起它们的时候,领下的丝带正将她的纤颈衬如脂玉。这个在石头屋窗前侍弄花草的法国少女慵静恬和,露出别饰在胸前的低襟折拐上的一盏巧致的糖果结来。
“你不用吗?”
莫利伸拿发带的手犹豫在半空中,像是生于这温和的慷慨下的某种忏悟,又如意识到湘凝才是与这颇具质感的饰物相配的人后的绌愧,或者那不过是一句有欠熟畅的暄际罢了。
莫利时常跌宕在这样的混沌中——某些连自己也辨不清楚的滞愣住的缘由。她到底还是个单纯的孩子呢。
湘凝笑着摇摇头,姐姐般的谦让中似乎蛰伏着某种难以名状的疏凛与贵气——漫沁于如栀子瓣般盈润的教养中的轻视。
她确也是用不到它的,那瀑素发便足够明耀了。
莫利抬手接来那条发带,眼睛里终究簇来了怯生生的谄意。她困惑地若有所思地坐回到床沿上,却又倏而欢悦地正了正摆在桌边的小折镜,像被玩伴的引唤断了某种莫名失落的孩子。
莫利不住地尝试将环系余下的发带盘挽出不同的扣饰来。要附就进促狭的镜面来将头发梳拢地整齐些的缘故,她不得不蜷扣住肩膀。
那场晚宴上一定有很重要的人啊。
只是她借用了一条自己所及的最华美的饰带,仍衬不得某种灿于这女孩心间的纯粹的珍贵了。
她们像一丛几生的艳烈的花苞。
我趴在枕头上观望着这面被圈禁在床栏框格中蠢蠢欲动式的匆忙,那实在是令人惊羡的奔劳。
我摸来耳机,翻身面向墙壁。
“上铺。”我感到后背上的几下点触,绵怯如幼小猫咪柔软的脚垫。
我拉下耳机,转头朝那儿看。
“这件衣服还行吗?”竹缘悄声问道,随之微微拉展起那件松大卫衣裙的衣摆,局促着悄悄收抵下颌自顾了一下。
我倏忽闻见一抹清苦味儿,如缺水肌底的微灼,如泣在僻静墙角的砖石上涸渍的颜色。
“嗯?”我下意识地疑惑了一声。
这句出乎意料的征询像旋转木马启动时的那一串铃铛声,在某个时刻,曾经错落地很远的小马交互升降,倏而比邻着在机械运作式的曲调中奔跃起来。
竹缘不想让她们察觉到即便自己有着近乎病态的体型,可依旧想穿好看些的愿望。她慌乱地遮掩住它们,一如不住地拉拽着衬衫的下摆遮掩那些臃肿。
她惧怕那些游觅或是蛰伏在丛林深处的东西——那些饥饿而贪嗜的眼睛。
“挺好看的。”我亦默契轻声,竭力守护着这近乎孤注一掷的信任,即便我知道它无外乎是某种同病相怜式的亲近,甚至是对于更为卑微的人的松懈罢了。
它们仍是有点温馨的。
“你热不热啊,穿那么多。”楚凡的随口论道,她的声音像车轮急刹在尖利的石棱上。
我本能地怵颤了一下。
它终究被盯视住了。
“还好了,国外的品牌料子都薄一些。”竹缘懒散得掸了掸衣摆,不以为意地仰躺回床上抖起脚来。
楚凡扭脸往旁侧,前颈突兀出几处淡青脉色来,连并那遗萦在侧脸上的弧度,它们像被着意勾置下的标识,以便提点那些被携敛了的默然的哼笑。
“莫利穿的雪纺还一脑门子汗呢。”
被楚凡宠溺的提及的时候,她正看着湘凝递来的手机与之相谈甚欢。大抵是小白与冷雪瑞时常形影不离的缘故,近来她们愈发亲厚起来——某种便利式的玩伴。
“快入冬了,偶尔几天还是这么热。”湘凝少见搭言喃喃,憨嗔的语气一时将所有的疏离感化释去了。
“嗯嗯,穿单衫还觉得热啊。”楚凡稍愣了一下,旋即并指于颊侧不耐烦地扇凉应道,那坦诚式的附和更像某种不着痕迹的收络了。
她像个运筹帷幄的谋士。
“卫衣的料子能薄到哪儿去,正常人都会热得不行,更别说”莫利的话说了一半,便甚是恍促的钝滞住了,她滴溜溜的眼珠来回扫视着众人,像个一不小心踏坏了田间秧苗的孩子在视察大人的反应。
不同的是,她心知肚明这本是一件会受到褒奖的事情。
她与楚凡间早就有了某种默契,即便那稍有些不对等。
“哪儿去。你听她这语调拐的!”楚凡重复起莫利方言式的尾音侃笑起来,娇嗔着与大家控诉道,她不经意地以眼神邀示着每个不相关的人加入到这场童真的嬉闹里。
湘凝无非是最重要的那个。
她的笑声狭锐,像尖利的指甲将头皮上的虱虫挤仄碎裂霎那的惨厉,像喷雾器压出农药的那一下蛇信无休止蹿缩般“嘶嘶”的声音。
那是种令人憎恨却又极致崇拜的赶尽杀绝式的阴冷,像一幅踌躇悚畏的图腾。
猎物被绞杀了。
竹缘何不像从前那般一把将侵犯者的发带薅拽下来呢,我挑眼看着这场围剿,极度渴望地想。甚至在她终抵不过颓倒下去的某个瞬间,我险些翻跳下去亲自撕扯了环绑在莫利头上的娇俏饰物,连并那几绺卷曲的头发。
那并非是任何一种关乎对错的义愤。
猎物脖颈滋出的腥稠濡塌了伤口周围杂乱的毛色,它们渐渐凝淌,最终悬于万千毛发尖稍。像化进寒郁深海中的一滴血,那甘冽空洞的回声,与漫散而去的鲜艳让人兴奋极了。
“他们说三十分钟后把蛋糕送到酒店。”湘凝点开手机里的物流动态道。
湘凝刚好是附近一家烘培坊的超级会员,在之前寝室商议封喜生日的时候,湘凝主动提及可以出示此卡打折并暂代下单的事情。
她不再那么疏冷了,在她如小马驹脱在熏风喃喃的草原上的那天。某种我尚未识别过的欢悦像一包洒在井水里的薄荷糖粉,净去了很多悬浑在那儿的细末。
甚至将那些似不相关的隔阂也一并赦免了去,它们倏而消融沉淀,于那光洁的卵石隙间滑释到了一际阔朗的纯澈中。她只顾将余下的甜甜的樱桃酒酿,带回来赠与溪潺石岸,新叶芝兰上的生灵。
某种尚含敛着的热烈如半柱闪泛光亮的源折,熏氲着一脉未央烟火。连并久驻于她声音里的轻缓也多了温度。
当然,她也不再特别与竹缘亲厚了。
我想起憨笨的提壶人在食堂玄关外的台阶上的那个趔趄。湘凝的倩影轻娜,只在稍前方原步走着。是忽略,更像抛弃。
她们向来不去回头搀顾啊。
“刚好是咱到那儿的时候呢。”楚凡赞和道,语气中漾溢出某种惊喜,如幼年与同伴赌赢了雀巢中的鸟蛋个数的霎那。她得意地享受着那根作为战利品的冰棒的清凉爽利,一时别无忌惮。
“装下33个人的屋子得多大啊。”莫利对镜抿了抿鬓角,随口叹呼道。
大概有垓下河滩,赤壁岩仞的规模了啊。我翻身仰躺,不由得睬量起屋顶几痕石膏线之间的跨度来——这住了六个人的屋子实在过于拥挤了。
它总会因多出某一人而以指数式的速量无限缩聚,直至令人窒息的程度。这才是那种逼仄感生来的最诡异的缘由吧。
不多不少,每次只一人而已。
屋顶石膏线痕汇出的尖角里络了许多的蜘蛛丝网,那些因过度轻纤而飘忽不定的东西不时三两粘连,倏而又被微乎其微的气流携断,耷垂在那儿颓寂地如半截绞架旧绳。它们异面交错,一股脑的拓在瞳孔间,像盘混在胶羹里迭缀无绪的丝色。
又如自成体系的空间几何。
那儿可有33个人呢,我想。
“哪儿还有33人了,那个谁上个月不是退学了嘛”楚凡随口纠正道,话至尾音却如尽了油的机械节律般渐次断弱了。
“他想再冲刺一下之前向往的院校。”她忙不迭地补充,话里的赞许全然顶替了刚刚幸灾乐祸式的轻蔑,新晋为她重启上扬语调的仗势。
她迅而察观了湘凝一眼。
湘凝曾与他代表班级一并去挑选送给导师的节日花束,只是那种短暂的同处关系远不必令楚凡这般经意的啊。
伶禾的手机响起来,团委老师粗催上次团会影像资料的指令现出音栅。
我继续想着那个退学的人。
是露了半截铂色笔夹于浅灰色的西式马甲前的,还是铂色领带夹微露出襟弧的男生呢,印象中那勋章般的金属光亮相似极了,却又因某种微妙的声色差距悬殊起来。
我一时觉得混乱,不由得苦恼起来。
“听说孔美婷还以个人名义送了个蛋糕呢。”莫利压低声音撇嘴道。
“花钱出风头,也确实是她的风格啊。”楚凡轻笑。
“据说男生那边集体给定的冰淇凌的,还是双层的!”莫利道,她下意识的晃了晃手,俨然对吃到这样的甜品充满期待。
“可得尝尝了,之前我还没吃过那个。”伶禾将换下的衣服折了折搭言道。
“哎哎哎,能不能涨点出息。”楚凡顽呵道,她时常对伶禾做这样亲昵式的侃笑。某种毫无刻意的轻慢,如雪落茅屋。
“是呢,能不能别那么不见市面,丢不丢人。”莫利扑过去,伸手往伶禾腋下咯吱,她肆无忌惮的享受着这其乐融融的玩闹,自顾自地。
封喜的生日宴上会有至少四个蛋糕了。
那些裱砌精美的奶油花朵簇拥着生肖动物造型的场境会如童话般美好啊。硕润的泡泡上映照出阳光的色彩,它们飘飞在最是明朗的公园广场中央。
“冰淇凌蛋糕很容易化掉的。”
竹缘不屑喃喃,并未看向任何一人,却又试探性地散尽睥睨。那倒像是一句不问前程的绝地反击了。
这个被提拉至“市面”维层上的蛋糕倏而成了抵御饥饿感的绝佳吃食。某种迫需满足又亟待吐泻的欲望着实凶猛,如厌食症前夕的躁郁。
她勉强找到最后一只尚可追杀的猎物。
“你没吃过啊,真是”她收下那本也不必说出口的后半句,垂下眼帘似是而非地掠过伶禾,和那些人的方向。
是蔑视,是抗争,也是逃离。
像不得不再次滚过荆棘丛的橡胶球,空气在那些细密的孔洞中蹿挤出来,如牙齿高频的战栗,像极度胆怯,像身处严寒。
空气凝固下来,犹如自然记录片中的虎豹扑杀前的屏息。
楚凡将换下的拖鞋泼扔到床沿下去,那偏木质的鞋底搓踏出一串刺耳的声音,像重型货车刹磨在碎石路面上。
像长如兵戟的冰棱坠刺下来。
“叫的出租车在楼下了,咱们快些走吧。”她环视招呼道。又一次无辜出某种若无其事的半笑来。
“还蛮快的呢。”她们各自着最后的程序,有人忙扣上外套前襟的搭环,有人则在鞋带上再勒系了一重保险,有人只挎着日常不怎么摆出的包站在门口等待。
床架端尽的方顶不时晃碰到墙上,划刮出凹曲坑疤来。
竹缘又是在穿换衣服了。她勉强抬起腿,试图快些将撞着很多明丽大色块的烟筒裤套好。
“快点了莫利,就你一人还磨蹭呢。”楚凡在门边嗔怪招手。
“咱们还得赶着去尝那稀罕的冰淇淋蛋糕呢,很容易化掉的哎!”她瞥了只套好一条裤筒的竹缘一眼,怪调道。
那铁架顶棱猝不及防的顿在了半迹涡痕尾端,扭弹回位的霎那于那方溃乱处划陷出又一道深痕来——竹缘稍稍愣了一下,悠悦地倒回自己的枕头上,像正被课业烦恼的小学生被告知假期延长。
像被骤然取消了夏令营的孩子。
我趴伏在枕头上,倏而疲惫异常。
“上铺!”竹缘唤道,佯作出如深夜来挚友床边分享恋情的神秘式期愉。
这种毫无忧虑的语气本是最温软可怜的遮掩啊,像被欺凌的小女孩儿的倔强。她奔波了一整天,却仍要强打精神攀到屋顶去修补那些被雹子砸坏的地方。
她受不住那些随时会渗透风雨进来的缝隙,它们会令她时时陷入惶恐。
我闭上眼睛,只微张唇角呼出深匀的鼾声。
那息舒叹声浅弱,像一位早逝人宽释出的毕生落寞,她似是倦怠了自己几近疯癫的忿愤,不甘却也庆幸着此时败落式的无力感。
她不再害怕了,重生地平和而温润。
我听到凳脚轻磕在地板上的声音,那种被竭力避免过的瑕疵式的响动,像幼虫初动碰翻嫩草下前年深秋遗碎下的枯叶。
像先些起床的家人蹑手穿衣洗漱间的回盼,如卧室门棱被扣契在木框上的轻缓朴韧。
她坐到凳子上勉强将腿套装到裤管里,时时克制住那些横冲直撞出的趔趄,像一只憨笨的小熊。
那像是某种误入歧途却幡然醒悟的善良,某种补偿式的悲悯。
或者只是在一些情境中对弱者本能式的亲近——某种混沌而精妙的自怜与抚愈。
竹缘拉开木门,赶去参加那场热闹的宴会了。她的背影被门边挂满各色外套的衣架影儿挡噬了大半,像到廊道箱格里取牛奶的孩子,像安然赴死的罪人。
掉落在纸篓旁边的小塑料袋被气流扑宕至桌角后,被几杠稠腻的线形黏缚在那儿。地板上迭叠着很多泥色脚印,那是从她们未吹干的发梢上滴落的水,被彼此踩踏出的新污残垢。
我感到一阵眩晕,眼前旋出烟花爆破下的碎纸皮久浸在牛尿里的浮色,我再撑不住愈发沉滞的眼皮,伏在枕头上睡去了。
鸡排上的酥屑让人想起校门东角上的一枝榆钱,深秋清寂,那些挤簇着的小圆叶便是这样的颜色。
汉堡窗口的老板抄捻起油皮纸,熟练的折垫在烤好的鸡翅上。他稍探身将其递给正低头拨划手机的男孩,随后习惯性地将手往围裙上扑抹了几下,转身点开尚靠立在吧台边上的平板屏幕中间的三角符后,叠手垫在下颚,趴伏在那儿。
我将油纸剥褪了一些,合衔住上下两层的蓬软面包。那些夹料会觉得很安全的,像是被一视同仁的拥抱起来啊,我想着便愈发努力地张拉开嘴角。
只是那些食料实在繁盈,半片番茄倏而滑落到桌面上。我忙将它捡起来填回嘴里,一时生出近乎委屈的愧意来。
“你看,这个与他的围裙竟是配套的。”裘荣与我说道,他点了点油皮纸被我折下的一角,眼中闪过如初生小鸡看到蚂蚁时的惊喜。
它们确是与撑在胖老板肚皮上的橘色动物碎饰是一样的。
这当真是件可爱的事情了。
鱿鱼圈被笊出滋滋作响的油槽中,像一环环被藏滞下的太阳光圈。老板将它们包装后再度点开那小三角,那沙哑的话声间响衬着一阵轻悦的《Summer》曲调。
“他原来在看《菊次郎的夏天》啊。”我遮住嘴角小声与裘荣说。
老板娘别扣好白色厨师短褂,将水吧铺面上的麦秸围帘收卷起来,她碎声埋怨起老板为何只开了快餐那半面窗口,料理机的嗡声里渐次有了清凉的西瓜味儿,来买果汁的学生和同伴说起蹲在围栏上的猫,在眼角笑出如番茄炒蛋的热闹来。
它们终于奏效了。
像印拓了枕巾花纹的皮肤再度弹复饱满,某种近乎绝亡的囚抑感随着微泛了红的肤色一并褪释了——伏在枕头上醒来的霎那,我曾感到一抹难以名状的恐惧。
像白色飞蛾的磷粉。
那些被抽撤了光线的黯淡中安寂着不知所踪的声色,床架是灰尘敷砌出的。似乎有严冬海崖洞穴里的水滴落到潮湿的石片上。
墙上被磕砍出的凹壑,成了唯一真实的出口标记,它们像葫芦瓶里重郁的川穹味道,撕破那些淤在心口的荒芜,那纤邃的绞痛如一影浮荡在水面上软烂了的稻草。
“今儿封喜的生日宴一定盛世空前啊。”裘荣支拄双肘,愣望着画在水吧招牌上一颗奇异果道。
快餐窗口的麦秸围帘被绑结成手腕粗细的卷筒固悬在招牌下缘,厨房里的烤炸榨汁物什便全然现了出来,相较刚刚只露出些微,即便它们不可或缺,仍是明锃卫生的,却多少像是杂砌繁乱的臃赘了。
我并不搭话,只将油皮纸中打算剩在那儿的小块汉堡填到嘴里。
玉龙湖的水被晚霞映的通红,一波一波地翻滚着,像烧燎在地垄上的火焰。水与火本是最遥远的东西,此刻却叫人恍惚难辨了。
裘荣搭在我肩膀上的手猛地回揽了一下。环湖健走队如一列长蜂般旋夺而去,携带式音响中的燃亢尾调搅着热腾的皮肉气味拉散在空气里。那些人挥摆着手臂,血润的面颊上胀盈着某种原始而生莽的快意。
“你没事儿吧,这些人总是像打了鸡血一样。”裘荣稍稍懊恼。
“他们这是要走到哪儿去啊。”我道。
待回神看去的时候,领队举着的大旗已然飘在了很远处的林木外,疏绰出几瞥红色后渐而消失不见了。
“减肥少吃就行了,何必大费周章,打扰别人散步。”裘荣以此批判了那些人定制运动衫上的瘦身宣言。
人总是得呼吸才活得下去嘛,无论如何不该像一把哑了的琴,弦上积满了尘土而不再跌宕颤动了啊。
“你们寝的那些人都去了吧。”提及她们,他的措辞疏离,全然没了食堂纳新时候调情般的繁密热络。
我侧头看了一眼,某种冷漠全然裸露在他眼睑与鼻梁间,那儿萎涸塌陷,像一条经年沙化贫瘠了的沟壑。
像严冬暮色阴郁在苍灰石崖缝线里断续硬结着的几垄雪上。
即便这些凛冽的折线会令人陷入枯寂之中,却也如一面纯素的水泥墙壁隔绝了所有的光色——那些浮闪在黑暗中的瞳,墨绿在水间的浓密的藻,旋魅在菌菇帽上的妖冶。
那些山岩险狞,却真切。
我并未觉此突兀,只听到精深锁器内部的齿轮勾线倏而闭扣的“啵”声——某种尚不明了缘由与归处的拨契,就像在某个久远到没了印象的时空里与它们交识过。
像萦散的雾气聚而成形,像应验。
“嗯,都去了。”我说。
“她们个个不是省油的灯。”他随口论,轻笑了一声。语声里回渗着某种剥离于瘦幼面容的明彻,甚至峻酷。
我瞠目于这断层间的巨大空旷,一股酸热的东西涌注入了心脉,像反呕进食管的胃液,像泪腺中冲触而出的微灼。
我觉出某种恨意,对那些耗噬出种种空旷的掠夺者,他的和我的。
我挽住他的胳膊,肘弯里燃融出某种温热来。
“你与她们相处的怎么样。”他转而问道。与其说是问,毋宁说是某种确切了答案后的关切式提引。
我摇摇头。
夕阳坠去,天际的云霞冷却成安稳的蓝,那沉下来的哑色宁释了每一峰水波上的浮耀。
“还以为你挺喜欢她们。”我随口道。
“何以见得,那些融洽的说闹吗。”他笑道,那儿有种颇为含糊的轻蔑。像对幼稚想法的善意旁视,对那些人的玩弄,像自嘲的苦叹。
“逢场作戏,及时行乐,我也说不清啊。”他拨了拨旁逸出树丛的一串叶片道。
我惊诧不已。
他提到母亲的美貌与形形色色的男人。
那个小男孩儿走到湖边,抄捧起一小把白滑的卵石,侧身将它们一一往水面撇掷去。那些渐而微弱了的涡纹中回漾出空悦的声音。
石子之所以可以如蜻蜓那般于水上轻跳,是因为速度和受力之类的缘故吧,我想起了这个小时候令伙伴们趋之若鹜的游戏原理,那些被笔油污糊了的矢量图。
只是无论再注了多少繁复的辅迹,有些箭头从来是无法挪移的骨架啊。
那些石头蹦跃几下后,终究沉了下去。
连并霞色的火焰也于那些涡漩中逐而烬逝了,像拨转开的一枚枚瓷浴盆底银色的金属封纽。
湖面倏而静下来。
像掸滴下药卤的浆水,凝住了一抹浓白的悲戚。
“蛮厉害啊,我的记录是两下,还得是十分幸运的时候呢。”我笑道,想将它们搅散了去。
我赶到他身边,猫腰挑捡了一块扁平的石子,随之往湖心打撇。
它一次也未弹脱起来,只径直投扎了进去,溅出三四水注如初生玉簪纤莹的长苞,却又与说不得是幸还是不幸了。
“就是不够娴熟,多扔几次就好了。”裘荣顺手递了几个石子给我,他随意投出的石子不出意料地绽触出四五处漪簇来。
他小时候一定反复练过,于这些便习惯了啊。
“是不是捏握住最薄锐的地方再出手?”我仿着他撤步拉肩的角度道。
“最薄锐对顶端。”他抬手转了转扣嵌在我指节间的标器。
他比我更懂这些技巧。
裘荣连续向前搓跨几步将手中的石子相继脱甩了去。
那些尚未漂染的粗线纹里贮着风暴的清新气息——咸卤的海水和活蹦乱跳的鱼儿,初原的苦涩和肆意奔放的滔天巨浪。
他的背影单薄,灰褐色的上衣宽襟像一角旧朴的船帆。
“起了四个!头一次这么多。”我数着自己掷出的涟漪与他惊笑。
我倏而听到了盛夏的蝉鸣,在一盏盏蓝邃的涡旋中转透了来。被湖水凉镇了的繁络只如绵密的香酪椰蓉,裹在攒了几次的零用钱才够买来的奶香冰棒上。
“看我的!”
小男孩打水漂的劲头愈发足了起来,那种纯稚的好胜欢耀倒是可爱了。
莫利眼下的乌青像一条缠盘着的恶蛟。
她着重用水煮蛋白滚按的那个半U痕缘是竹缘哪根指头的哪段指节硌淤下的呢?我躺在床上侧目思量着。
床栏顶端不住地磕碰在墙壁那巴掌大的疮痍面上,竹缘又开始颤自己扭别在一处如剪刀般的脚了,她隐约哼出的音调像层叠而混沌的纱,敷衍着晚归女孩路过漆黑胡同为自己壮胆的傲慢。
在得知有一场所谓凌辱发生在宴席上的时候,我不确定谁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即便那时候莫利眼睑已然肿胀的厉害,像一颗尚未饱润便败出了霉斑的落枝桃子。
我回味起昨晚的事情来。
“还真就无法无天了!”楚凡义愤道,她颇有姿态地拍了拍桌子。像话剧社里拔刀怒吼的侠士,这份莽撞不过是为引得搭戏者问询的台词罢了。
她在为某项终于师出有名了的讨伐宣誓三军了。
“怎么了?”
我一骨碌坐起身,习惯性地递了该有的惊讶与关切上去。像一个在战争年代寻得了可以混迹过活下去的营生的人给得势者敬举香烟。
那时我连任何一方的片面之词也尚未知晓,也顾不得它们,只贪起那一阵莫名的轻悦来——发生在她们之间的争斗像一把撒化在杯中的布洛芬散剂。
那些膨空了的淡褐色小颗粒倏而融浑了水,就像很多无暇顾及便任由其淆混了的东西。
“莫利只是玩笑着扔了个纸团过去,谁成想会凑巧砸到她脸上呢!”楚凡在讲演经由或说厉数那个人的罪过的时候,不时为萎靡窝火的莫利在纸抽中拉扯出纸巾来,她的唇珠随极度共情的深慰微微颤动,倒像是一位尽显无力的慈悲老者。
只是她并不介意自己起伏的语调重现的情境会再次刺伤其着力庇护着的所谓无心弱者。那种煽染式的谴责如蚂蟥般吸附在一层层甚是毒辣的词句下。
“她向来是这样的。”我说。
“开学那阵儿那么对你,现在又对莫利这样!要是咱们再好性儿下去,这寝室还不得按个儿被她欺负个遍。”她说。
我心下生出一股揶揄讪意,为她这不甚明晰的滑稽控诉。不过很快我便将其如祛黄乳液般推抹成一层均匀的、和煦的乖巧——对某种收编应有的恩念。
“她那样儿的,还好意识说别人晃床。哎哎哎,你还记着当时她那不厌其烦的嘴脸不,眼眉中间的肉都厚成酱鸭掌中宝了。”
楚凡见我攀上了床梯,忙不迭地奚落起竹缘以往的做派来,她用阴阳怪气的哼笑布就着连绵不绝更迭无尽的拨乱反正,这又到底是第几场了呢?
“记得啊,都记得。”
我只继续登踏上去,泄出某种足够同仇敌忾资格的粗莽的欢冲。梯棱硌得脚心生疼,我始终背对着她们。
我意识到自己一点儿也不厌恶那个雷厉出拳向所有——被煽唆渐而生来的或本就认定过为猥戚声形的人。她像个入了圈套的武士,磊落出某种悲壮来。
或者仅仅是她曾在一些时候引得一些人不甚舒遂的缘故,像一只被惹怒了的蜜蜂的蜇刺。
竹缘并未出现在寝室里,据说她在宴会结束后径直回了家。
屋子里融洽极了。
楼门前的街灯仿着月晕笼在那儿,它们拂过抚覆在女孩头上的男孩的手缝镀了华色在她丝绸般的长发上。这逗闹式的触碰过后,男孩笑弹回了原来的位置,像得逞了一个梅子冰汁味儿的恶作剧。
他们从超市的方向来,始终保持着一块半地砖的距离。一如穿贯着的那条更侧于女孩脚下的青砖缘缝,似乎有什么支隔在他们中间——某种区别于拘谨羞涩的僵钝不时出现在男孩的额角上,像断断续续的惊醒。
像被往复掉换着极相的磁石一般,这徘徊不定的疏离竟渐而显得有些凉薄了。
大概是过于入神的缘故,直至女孩迈上寝室楼前的门阶,我才认出那是湘凝来。
原来她并未像往常一样也在这个周五晚上回家去。
“一起洗漱去吧。”我听到有人说。
“用凉水冲冲会舒服点儿。”伶禾正坐到莫利床沿上,拉起那个佝偻着身体朝向墙壁的人的手臂晃唤着。
“可不能再哭了啊,本就肿地厉害。”
她的劝慰中涌来几分急躁,这半怒式的命呵确是只出现在真切的担忧中的。像一位唬着弟妹乖乖吃药的长姐。
“这么晚了,湘凝还没回来呢。”楚凡望了望窗口道,她伸长的脖颈像一节秸秆弯成的纸扎撑挑,扬举着乡下出殡队伍前被绉纸糊裹地浓艳的灯彩,一盏盏诡魅的引魂幡。
在她床铺角度的视线是根本越不过窗框的,也无需越过。这徒劳的动作怕又是某种图谋的开篇了。她万分恳切的担忧中似乎藏匿着近乎于淫邪的觊觎。
“她今天没回家去?”我问。
“没有,大概觉得这种情况下再与竹缘同步做什么会有不妥吧,毕竟往常她们多是同时搭伴回家的啊。”
楚凡俯身溜了眼床下,在确定莫利出去给家里打电话后说道,语气中带着某种难以掩饰的得意。或者楚凡觉得参透出这些是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或者只是幸灾乐祸罢了。
街灯笼出的月色冷了些许,我情愿为楚凡不知道的那个缘由暗自欢悦着
“那湘凝去哪儿了,怎么没一起上来”我随口道,倒像是场自顾自擂鼓振势而生死攸关的博弈,一场孤谧的战争。
“半路接了个电话折回去了,说落了钥匙扣在那儿。”楚凡着零食,以被占用的口齿松懈道。
枯草萧瑟,鼓声如雷的沙场外,窗缝里的晚风轻撩起半垂在床边的真丝枕巾一角,走廊里女孩们正说着青瓜香氛的面霜晕开用最是水润,楚凡翻找着未看完的综艺,填了颗新口味的话梅到嘴里。
“哎?听那声音很像冷雪瑞呢。”她恍然想起一般,忙接下嘴里话梅核,扭手放到床头的小纸盒里,那是她临时找来的垃圾收纳处。她像只支炸着毛的猫,贪婪的寻讯另一宗腥膻来。
大概是莫利事件失去了效力,再不足以镇痹住她所恐惧的某种如心电般嘁嘁诡锐的慌寞了,那些如铁铲搓擦着扬了薄砂的石面的声声尖厉残忍,总要用什么揉抵去啊。它们如毒蜂颤出的嗡鸣,刻刻不休地迫扰出无迹可寻的病痛。
我倏而蹙紧眉心。
“他们是互相喜欢的吧?”我佯做作市井妇人样低声探问,即便我从不怀疑这才是湘凝不同以往的美丽的缘由。这倒像是场戏耍了,像小猫自顾自在院子里欢适无忧地追顽线球。
那儿阳光明媚,矮矮的围墙外有许多事情发生,那上面圆滚滚的卵石,都是自己与自己的秘密。我会在一些晴朗的日子里将它们拾回来,垒砌在柔软的青草地边缘。
我时常仰靠在这个渐而成了院子的地方的树荫下,享受着被它们隔避了纷扰的时光。
“喜欢这种事情啊….”楚凡不以为然地拉上声调,她扯来挂在墙上的修剪盒儿,稍垂下眼皮像挖烤钉螺瓤儿那般得意悠闲地捏出耳勺来。
“怎么呢?”我不得不拿出下作的探听姿态来,这种生理反射式的迎合每每令人陷落暴食症式的懊恼中。可除了这样,我对这如瘴气般漫布在所有谈话间的打压再无对策。慌张与无能像是一条毒蛇的首尾,交互衔咬着将人圈进紧缩不住的境地。
楚凡深谙这点,便愈发肆无忌惮地伶俐着自己的口齿,将每一个细枝末节的分歧开发成一座舍我其谁的舞台,甚至有些时候会诡辩掉一些不经意一致了的东西,站去另一侧——更好施加凌虐以获取某种安生的至高点上。
可作为了避免灾难而改弦易辙的叛徒,她与我有着惊人一致的怯懦。
“哪儿就那么纯情了。”
像对某种成就的检阅,楚凡对这彰显自己权威的驯化结果颇为得意,她心满意足的将细长的银柄在耳穴里抽离出来,稍努起着嘴往柄端的凹弧吹了吹。
我痛恨如这种猫对捕捉到的老鼠的玩弄,和随之而来的病入膏肓式的屈辱。即便她语气中的轻蔑并非全然是对我这个俯首顺从者。
“哟咻”润过油的轴页转出如鱼罐头盖皮被掀撕开的声音,光倏而在那撬开了的缝隙中投拓了来。伶禾趿着拖鞋,提几双顺手洗了的短袜顶进屋里。
走廊里灯色呈出深于屋内的牛皮纸般的棕黄,映在地板上倒像一根烟花引信了,我看到一星金黄色的光闪。
“嗯?纯情?”我对她不怀好意的评析展现出空前的崇拜来。
半湿的袜子落了一线水在地上,从门口连到伶禾正晾挂着的床头横杆旁,它们透出地板的浅黄色,像被布串起来的浸了药诱毒老鼠的麦粒。
湘凝是在她鼓吹完冷雪瑞的女朋友有多么优秀后推门而入的,在最后那个意味深长的“难以逾越”话音落去之后。
湘凝白皙的腮颊衬得唇色清亮,像半片枫叶落于初雪中。她如往常一样在门口换下短靴,在弯腰摆正它们的时候顺手梳拂了错落在那儿的皮质流苏。
楚凡的脸上显现出空前的惊慌,那种呆愣过后的犹疑不安像一只被那鞋尖堵困在洞里的老鼠。她不确定自己那些恢宏的论断是否被外面的人听到,徘徊不定地思虑着该怎么挽救它们以逃窜出去。
她并不知道那个被暗示为不自量力的临时替代品即将要上楼来。
她意欲掩盖却终究败露了的虚怯使得自己的若无其事成了一场浑然天成的喜剧。她的脸像一处被蟊贼翻盗过的促狭的衣柜,像散乱着猫狗撕碎了的厕纸的地方。
莫利推门失魂落魄的躺回到床上,她像个被丈夫休掉后便一病不起的女人,再无心这些无足轻重的东西。
“别哭了,我带了巧克力雪糕上来,你裹毛巾敷在眼睛上啊。”湘凝坐到莫利床沿喃喃道,她的语声隐隐着感人的轻柔。
“嗯,你回来了。”莫利转身看去,声音像一只惺忪醒来的小猫的喵呜,委屈着连词句也模糊了。
“是这个吗。”湘凝拉过莫利搭在横杠上的砖色毛巾,半伏在床沿上卷裹起来。
她微微欠起身将柔软的冰袋托垫在莫利眼睑上的时候,长长的发丝纷滑过肩膀去,它们像被瞬间拨划的竖琴琴弦,淌出如水中月色缓缓拂来踝上的清润的声音。
“还哭呢,你敷完还有巧克力冰淇淋吃,我们几个可都没有呢。”楚凡哄闹道,她笑着的眼睛不无自然地向湘凝寻遇,模仿着那些以孩子天真的喜怒来缔结某种友谊的成年人。受尽苦难的莫利竟是一个可救人于水火之中的祥瑞了,像一剂疏肝解郁的荆芥汤。
像一把剖割开某个蠕涌着蛆虫的疮疖的手术刀。很多时候,她都是楚凡最得心应手的利器。
竹缘远不该在社联里与她同争任何一种声色的。
“是啊,再哭就把巧克力冲走了啊。”湘凝延纳了这尚算得上贴切的调侃,却始终未看往进献者的方向。她只是低头与那个好转些的孩子继续玩笑开解着。
“说到底,咱们不再理会她就是了。”楚凡孩子气道,就像因为一块条纹橡皮与同伴在校门口周三的校门口分道扬镳。可我知道,那并不是一两天最多不过周末的泛着粘在衣袖上未干糖浆味的倔强,绝非是像迷路在羞涩与想念树林中的小鹿般的执拗。
它们凶狠的多。
楚凡与稚儿别无出入的鲜莽宣誓甚至让我认定了那些真正的童真也不过是一些长大了的人对来处徒生的美丽幻觉。像一路拮据而来的贫困者,终于攒下了用以模糊去某种残酷的年月,与老年人的眼睛渐而花乱的缘故一样。
那个永远不能也不必被印证的信仰,更像是所有忏念最幽深处的半星狡黠。
他们还是要继续活下去的啊。
流年会在近距离使一些美好蒙上灰尘,在某个时间阈点上却又像一双手利落地将它们似一层防尘布般揭掀下来,那些陈设就此便多了绝无仅有的美。
再无从知道那些过眼的人事究竟是什么了。
人们满心欢喜地走进那间终于可以重新布置的屋子,是徒劳,愚蠢,是悲哀,又是可爱。
“哎,她这次也实在过分。”湘凝语气稍有无奈,这使她的责备远没有楚凡那般苛锐,甚至更像是某种过于真切的劝慰了。湘凝不过是个被迫离之远去的同伴,而绝非是在黑暗中窥伺着的那双渗满血丝的眼睛的主人。
莫利的电话铃声响了,是最新流行起来的情歌的一部分。她忙不迭的趿了鞋子出去,如蜂蜇过的眼睑下似乎簇来了某种欢悦,它们使那被屈辱生生灌胀地发亮的地方成了两贴樱桃味的蜜冻,倏而成了盈润清凉的样子。
是谁做了这么绵甜的酿化呢?
只是不管那人是谁,莫利甘愿用这些难以启齿的伤痛去换他或许再寻常不过的关心本身,是多么美好和悲哀的事情啊。
像一只小兽露出白软软的肚皮。
我倏地惊慌起来,为某种虚无着于眼前一闪而过的凶险。
她实在贪念某种温煦明媚的东西,急切地填补着那些积年累月的亏空。她到底热烈且卑微,再顾不得它们了。
“哎,她们之间出现这样的事儿,对面那群人不一定怎么幸灾乐祸呢,背后议论咱们寝室呢。”楚凡见莫利走出去,真挚地忧虑道。
她心怀天下的样子,倒像个为国家竣工尽瘁死而后已的忠志之士。
所谓的受害者果不其然的遭到她同样的指责了。
“出了这样的事儿,她们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大抵觉得这多少也是自己作为班干部的失职的缘故,伶禾为之担忧的语气中带着些失落,她言语间不时出现由衷懊恼的“啧”声,它们很像革命时期红色歌曲中节律上的起合喘息。
湘凝并未再多搭言,转身往自己的床上去了。
竹缘的演出道具很多,她把它们统一塞到了同样作为道具的大号手提编织袋里。那些毛绒公仔类的东西使得那儿鼓囊囊的,像婴儿在母亲子宫里踢踹起似有似无的起伏,像医院惨白墙壁裹缚住的辗转病榻,像某些地方蠕绵在被单下手腿的轮廓,像个装满尸块的垃圾袋。
不过它们也只是体积膨胀,并未有多少重量。
晚上的的活动使她不得不头一次自家回到寝室来。
小品比赛确实是场很有挑战性的活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