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病逝
  • 坦氏兄弟
  • 19991字
  • 2021-06-01 13:27:56

他将那把吉他放好,折了折衣领,扭身向门口看去。

“你想加入哪个社团吗?”他回头问我道。

“没想过,而且纳新不是还没开始嘛。”

楚凡和竹缘对这个组织颇为关注,她们时常在寝室提起相关的事情。

“等到纳新就晚了,我和他们负责人认识,可以提前说一声。”他稍稍靠向椅背。

“不用了,太麻烦了。”我说。

“他们邀请我来演出,这样的事儿还是会给些面子的。”他将手臂相叠垫在脑后。

舞台上艳丽的灯柱来回旋扫着,他将脱下的外套递于我后,便抱着吉他匆匆跑去舞台了。他局促的按着负责人的手势更换站位,不时为自己的滞后与之点头赔笑。

我将他的外套放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大厅里枣红色珊瑚绒窗帘的里衬是银白的,负责场务的几个男孩正将飘错开的帘缝掺严整,话筒线被拢成一绺置放到不明显的地方。

晚会即将开始了。

裘荣跳下舞台,在迈跃过音响插线的后回头瞅了瞅,那样的表情倒像对手下败将的蔑笑。在他走进椅排即将转身坐下的时候,他的眼中又泛起那样的光亮来。

他忙迎上前去,被挤碰的座椅发出几下当啷声。

我扭头去看。

她只穿了和那晚一样的衣服。那件水蓝色的小礼裙面料挺括,三分娇俏七分利落。仿刺绣的凤眼图案散发出恰到好处的洒脱。

原来他还邀请了其他的人。

我见他们过来,便忙着拿起了那件外套。那是种匪夷所思的殷勤,它们莽撞地在各样的场合冲出来保护着什么,就像一位生活在最底层的母亲在风雨中环住自己的孩子。

崔络坐在了为之腾出的那把椅子上。

音响启动的瞬间尖锐出某种电流扭拐声,礼貌招呼后,我便陷入了某种坐立不安的局促中。

观众席本没坐满,在节目尚未过半的时候愈发显得稀稀落落。三五男生鱼贯进去前排空出的座位上,闲聊起带着“装备”“组队”之类的东西。最后落座的男生并未加入他们,挺直脊背安静在那儿。

“夺哥!”我扑到斜前方的椅背上,欣喜的拍了下他的肩膀。

“你也在这儿?”他转过身来与我说话。

夺哥说他是被一个室友临时抓来凑观众的,这样的活动向来没人有兴趣,主办人便会尽可能的找人来充充场面,甚至将此项任务量化分派给部下。

我恍然。

崔络正坐回到椅子上,她刚刚从洗手间回来。

她与我被邀请的缘由一定不一样啊。

他深情地演绎着那首粤语歌曲,弹拨吉他的手随节奏摇晃出不羁的幅度。在灯光的加持下,在很多一瞬间的强音符里,舞台上那个少年确是耀眼的。

我点开手机圈收起它们。

散场后,我借由与夺哥先走了。

寝室里的空气有些沉闷。

班干部选举进行了近两个小时,占用的阴面教室又着实清冷,回来后便觉得后腰酸胀的厉害。我失去平衡栽倒在自己的床铺上,铁床架咯吱咯吱地相互挤压着,像是咬紧的牙齿高频率的挫滑声。

我僵在原处等待竹缘的责难。

没有人发出声音。

“竹缘,去洗漱吧。”湘凝站到竹缘的床前说,这两三天她们常常走在一起。

我舒了口气躲进被子里。

“你班是啥情况?”

她们走出一会儿后,楚凡从床上探出身来问道,她的脸上挂着某种报复式的得意洋洋,又像是得了什么便宜的憋笑。那姿态就像主妇正与娘家人讨论姑嫂的笑料。

我察觉到那并非是针对我的。

“我班,李思远是班长,团支书是刑粟,文艺委员是王裘荣....”我像个三好学生背诵课文般一五一十的复述着。

“倒是也没啥出入啊。”她点评道。

“我班可就有意思了。是不,伶禾书记。”楚凡讪笑道,像是在邀请盟友与之共同控诉劣迹斑斑的罪犯。

伶禾敷衍笑到,显然不愿意在此事上多加搬弄。

湘凝落选了。

“这家伙,把封喜高兴坏了。”楚凡颇有意趣地调侃道。“是不,我说伶禾同学。”

“班长是封喜?”我见她兴于此,便奉承似的延顺了句。与忙着腾出那把椅子一样,这些被几番驯化已然成为了求生本能的殷勤似乎由不得把控。

像一符诅咒。

“要不还能有谁啊。”楚凡不屑一顾地反问道。

我忙翻身下床,将洗漱用具聚置在脸盆中,以一番忙乱来摆渡陷入局促中的自己。我恐惧与任何人争执的刹那,即便是再平常不过的诘问,我也会感知到某种屠城之战般的残酷,在他们的眼中望见万劫不复的杀戮。

我跌撞着逃出门去。

“咱们的水快没了,让封喜送一桶来。”楚凡意气扬扬道,语调中万事同喜的和合穿过木门,流漫在挂晾在走廊中形形色色的衣裤间。

她是得意于伶禾的胜利还是湘凝的失败呢,我在去往水房洗漱的路上想着。

这真是个可怕的问题啊。

水柱在盆底击溅出的声音决绝,像兵强马壮士气高涨的讨伐,像晨间高瀑袭撞在潭中巨石上,裹挟去陈年浮苔般爽利。

我死死的盯着那个白色的漩涡。

“你做梦呢,水。”

我回神的时候,竹缘正含着簇满白沫的牙刷头厌弃道。

竹缘皱紧眉头的样子像一头暴虐而无助的公牛,它的背上插满了尖厉的花标,在空旷的斗牛场拼命的搅起黄沙来反抗,或许只是掩盖团团将其围住的讪笑魔魇。

“我竟然忘了这个了啊。”我抱歉赔笑,忙拧住了那水柱。

“哟,洗面奶还没带来。”我闪烁四顾,自言自语道,那个缺失在龙头前侧瓷阶上的土黄色扁管包装给我逃遁于此的最体面缘由。

“要不先用这个。”

湘凝递给我一支樱色的洁面乳,她的发际上沾挂着几个未拭去的晶莹水珠。

“这个,哈,谢谢你。”我下意识将湿了的手往衣襟上蹭抹了几下,忙不迭地接过来。

“没事。”她点头浅笑,映拢于额角细绒的碎发间的光朦出一层曦色的柔丽。

她待竹缘将洗脸水倒完后便与之一并回去了。

揉散开的泡沫绵腻,山茶花的香味氤氲开来。

我扣好盖子,将包装上的水珠擦拭干净,小心翼翼地持它回了寝室。

“放在你的脸盆里吧。”我仰头问与湘凝,她正蹲跪在床上叠拆卸下来的被罩。

她点了点头。

“我说伶禾同学,咱能把头发扎上不?”楚凡高声笑闹起来。

“是呢,班长可要来了啊。”莫利拉长声调道。

楚凡说封喜要来寝室送桶装水。

我摸来手机看了眼,已经是下午两点半了,我觉得脑袋晕乎乎的,只呆愣地趴在床上看今日头条上弹出的新闻,门后贴着的值日表模糊一片,最近常常熬夜浏览这些杂碎的信息,眼睛的近视度数怕是又涨了不少。

伶禾只是将倾歪在桌面上的零食袋起来,用纸巾擦净了流出来的几处红油。她并未将头发扎地更利落,只是尽了屋主人最起码的礼貌。

“哎哎,你能不能把那些破烂东西收一收啊。”楚凡指着我斜搭在床栏上的衣服吆喝道,像个势必在辖区风貌大赛上击败临近街道的城管队长。

我将它们收揽下来,堆怂在看不见的地方。

敲门声很轻缓。

封喜身形壮硕,扛在肩膀上的水桶将头脸全然遮住了。与他一并来的男生穿着像贴身高领毛衫的黑色上衣,相形只下愈发显得枯瘦萎靡。

“这以后换水了就说话啊,女孩摆弄不了这东西。”封喜的喘气声很粗,他抵住桶身,将兜口包装撕揭去了。我簇紧眼睑,也只勉强看个脸型宽腴来。

“伶禾,你能帮把那杯子挪一下不?”楚凡仍如那般说笑着,她走过去将木门推敞开。

我翻了个身,准备再睡一会儿。

“要是临时不见我,找他也行,是不裘荣?”封喜饶有意味的问道。

我坐起身来,簇眼看了看那个穿着黑色上衣的男孩。

桶口处的封膜被汲水柱戳破发出闷闷的声音,落定后的桶里生了几下急速浮游而去的巨大气泡。

“好了,孔美婷她们那儿也让帮着送一桶呢。”封喜拍了拍桶底,徜徉在案牍劳形式的欢慰中。我这才注意到半露在门框里的蓝色桶装水,封喜并未忘了他们班另外一间女生寝室。

楚凡一时语塞,不冷不热的客气几句便回到床上了。

她白白将木门拉敞开了。

“莫利,关门。”他们走后,楚凡将正在铺叠的枕巾甩开道。

“就是见不得咱寝室和班长关系近一些,扛个水也少不了她们。”

“封喜也真是,随便带个男的来咱们寝室。”

“哎?那男的是你班的不?”她哼笑一声。

“嗯”

“呵,那长相也真是,难怪愿意到女生寝室来做苦力呢。”她斜瞥了我一眼,讽刺道。

帮封喜将另一桶水扛上来的人总是令人厌弃的,也须得有人来为他们的事情受无妄之灾的啊。

我时常受到不在同一时空的人们的牵连。

“哈,他确是个爱表现自己的人啊。”我忙嬉笑着顺应道,即便好意被践踏成如此不堪的缘由让人心生酸楚,可我仍忙不迭地再捅上几刀,以示忠诚。

我自责却无法悔恨,像是被各路阴怨追赶诛伐,深陷在缠绞着恐慌的屈辱中。

我听说北门往西的地方有一汪湖。

“不如现就去找找啊。”我想起来道。

我与裘荣兜转在稍见荒芜的学院路上,他一直在盘算社联里还剩多少理事长的位子。

“什么?”他困惑道。

漆成黑色的铁栅栏将校园框成了一副素色的画,我拨开旁逸到半弃了甬道上的枝条,不时看向刚刚走出来的地方。有很多卵石脱松出嵌槽硌在脚板下。

我笑起来。

电话铃声美妙,裘荣说那个负责人邀他去参加那日晚会的庆功宴。

“你快去吧,咱们明天再去也不晚。”我说,那是种近乎怂恿的劝慰。

他稍表歉意后便匆匆折回北门中。

我从未打算明天再去。

栅栏拐弯下生着很多矮槐,在截余的齐根埂茬旁竟簇了新绿的幼芽。我蹲下去闻了闻,那儿有种似有还无的清凉。

“你在哪儿呢?”

王裘荣打电话说他突然不想去参加了。

一座建筑前的广场上有人放了风筝,有只偏偏晃晃的橘色蝴蝶引起了幼儿们的蹦跳追逐,蹦跳着够到它美丽的尾穗的孩子欢呼着,尚未触到的虽稍稍垂头,旋即打起精神追逐飞的低些的纸鸢去了。

夕阳斜浸下去,建筑的影子渐渐伏到了草坪的最外缘。

爷爷奶奶们将孩子唤到身边,擦去他们额头的汗珠,系好衣领最顶端的纽扣后便领他们回家去了。我过去对面的时候,环路上的汽笛声深幽,重型货车卷起浅灰色的水泥埃尘,混并了薄暮天空的颜色。

他在不远处的十字路口冲我招手。

我急切的奔跑过去。

路灯闪眨着亮了几盏,这排明暗不定,隔了三五便灭掉的街灯虽明朗不了什么,却多少照出石柱阶台的轮廓来着落那些乍然而生的孤晦。

“这条路越走越偏离了。”

我只是一直依着模糊的方向向前,察觉到此的时候,已然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走了好一会儿。

“看前边儿,感觉像个村子。”他说道。

我听竹缘在寝室说过,学校地处郊区,周围的村庄不少。而它们因与公墓相近,村民多以糊纸扎为生。

“应该不远了。”我加紧脚步道。

玉米叶枯干的沙沙声渐次逼近,有黑影扑撞到我的脚踝上。

他见势挡到我身前来。

那只狗“哇偶”了一声,它匆匆看来一眼便惊恐着疾身逃窜开了。

我看着那只落荒而去的狗呆愣不已。

“没事没事了。”他轻拍我的右肩安慰道“你看那片小区离咱们多近了。”

他只觉得是那突然窜出来的可怜牲畜吓坏了我。

“你看这里还是通公交的呢,一点儿也不偏远。”他忙将路旁的一处稍被遮掩住的站牌指给我。

拐出土路,小区门口的景观石被几盏灯投照的亮晃晃的。

这儿并不算村庄了,是尚未繁荣起来的开发新区的一个角落。

“你别害怕,咱们打车去看那个湖。”他将手臂环护在我身体外侧的空气中,稍稍欠身与我说到。

我听到如灯芯乍然通电的嘶嘶细响。

湖上的灯光阑珊,交折入了湖心的木栈像一条醉潜在冷玉中的龙。秋浓露重,湖缘支起的灯球在水汽的氤氲下,泛出柔漫的月华来。

它们将满身的乏倦澄澈掉了,我伸了伸腰颈庆幸自己终于找来了这儿。

“哎?我前些天来过这儿。”他遮眼望向湖对面的广场辨别笑道,眼中泛出别样的光亮来。

“嗯?”我随口应。

“当时天还刚擦黑,我记着好像是一条很近的路,我俩很快就到对面了。”

“就是对面的那个广场.....”他恍然确认,更像是欢悦到了某种程度的自言自语。

他的话未说完,下意识的看了我一眼,旋即敛住了话锋。

“是崔络吧?”这句调侃几乎是脱口而出的。

我不该感到愤怒的。

“上周她生日男朋友忘了打电话来,她生气就叫我来这儿散散心。”他试图以感同身受式的悲悯来掩住某种得意。

我捡起一颗松脱出镶槽的卵石投到湖水中去,“咚”的声音后那些漾叠着幽深颜色的波纹便再度消逝去了,湖面平复出某种可怖的空寂。一丝腥腐味自那儿飘散而来。

我又觉厌恶。

“嘿,不如咱们在一起吧。”我黠笑着扮成一个倔强的倾慕者洒脱道。

我斜眼瞥向他,窥视某种侮辱式的戏耍、深具恶意的施虐的进程。

湖边的湿气瞬间终于微妙起来,我的脑子里戏谑过很多拿姿作态的言情情节,当真让人觉得恶心啊。

我兴奋极了,为着某种忤逆式的刺激感。

他走过来拥住我,下颚抵在我头顶上的力道就像得到了至宝那般深情。

那举动低劣可笑,已然到了荒唐的地步。

校门口的矮树篱上黏连着很多彩带,那些泡沫质丝络交缠混乱着,高饱和的显出某种廉价来。裘荣与我并排往里走,他的手臂一直若即若离着我的肩膀,那是种出乎意料式的喜形于色。

“哎呦,哎呦呦。”

我从没想过会遇到同学。

崔络穿着一身姜黄色工装,正站在开口调侃笑的不亦乐乎的卓喻雪旁边,她随之往这边看来。

“哎呦卓喻雪,你们这是哪儿潇洒去了。”裘荣转身半笑道,某种扬眉式的得意似乎逾了玩侃姿态。

我稍稍觉得奇怪。

“你们这,发展蛮快的啊。”卓喻雪的花枝乱颤中多少渗了些惊讶,她下意识的看了同伴一眼,像聊天中对所在人们自然而然的顾忌,又像是有所求证。

“那你看。”他回侃道,瞥扫过崔络的时候并未做停留,他半笑的眼角上似乎隐约着某种略带敌意的轻蔑。

我未置可否,只陷在对这场始料未及的碰见的懊恼中。

我从没想过类似的延展,甚至对湖边那些事会存在持续效力毫无意识。

那不过是滋生于湖底淤泥间的顽劣罢了。

我困惑极了。

寝室楼的窗格里映出一框框冷色来,囫囵看去倒像是一块可随机转动的魔方。有情侣正躲在角落里呢喃低语,女孩颔首笑伏在男孩的胸前,稍起的晚风将她的头发拂到嘴角上。

我感到一阵落寞,忙移开视线。

“早点休息,明天一起吃早饭。”他说道,伸手来拍我的头。

我本能地躲闪开了。

楚凡笑闹着急簇到门框上。

我忙用手肘支顶住猛扑来前额的门扇。

“快,别让她夺走了。”她见我进来,忙将高高举起手机递怂到我的手上,继而向紧追来的伶禾吐了吐舌头。伶禾正奋力挣脱着莫利拉环在她腰上的手臂。

寝室里笑作一团。

她们是为着封喜发来的消息与伶禾逗闹。

我拿住手机便只笑着,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儿,局促地待着谁腾出手来取走这个寄存的物件。我被楚凡这突如其来的游戏邀请吓坏了,不知如何做才不触犯她的规则。

莫利跃过来拿走了它。

“哎哎,今儿可有人险些脱单了啊。”楚凡憋着笑,郑重其事地与我宣告着。

我心下一惊。

莫利拐调复述着她忙乱中于手机上晃见的问候语句。

我意识到楚凡不过是在说伶禾的事情。

在那次看到我将湘凝的洗面奶归还到脸盆中后,她便截止了一部分的针对,那与她最初将它们投向我的时候一样莫名其妙。

湘凝与竹缘回家度周末还没回来。

桌上有五杯草莓奶茶,它们被一个薄薄的塑料袋笼覆成寡淡的粉色。

“哎呦,哎呦。”

我只得坏笑起来,顺承她的心情。

还好这算不得是一件凶恶的事。

“长相虽不出挑,却总比得上跟他一起来的那位吧,烟鬼儿似的。”楚凡玩笑道。

我忙着上到自己的床铺去。

“我的汪书记,赶紧的把班长送来讨好室友的奶茶出来!”楚凡玩笑道,她在书柜前猫腰抽出明日要用的高数书后,顺势将木门打开了些。

大概是说闹疲惫,伶禾拿到手机后便斜仰在床上,她看了一眼那些浑浊的勾兑物,向里侧了侧身将手背遮搭在额前。

“买了就喝,白白丢掉也是可惜了啊。”莫利的语气里满是无辜式的费解,她执拗地将奶茶分放到了每个人的领域上,流露出可人的稚气。

楚凡悻悻的迈到床梯旁方便上下的板凳上,大概是伶禾的疲懒扫了她的兴致,又或者是实在不忍再以两相亲厚人的烦恼玩笑了。她抬手握住围栏,登踏到床梯横阶上的时候稍显倦怠。

“那奶茶没有她的份。”

楚凡随口提点道。

她膝盖撑触到床上的时候正瞥见莫利正将奶茶举递上来。

她的声音并不尖锐。那样的慵懒就像惺忪睡眼看到即将出门的阿姨,便想起让其将身后卧室里的垃圾带走的含糊叨絮。

莫利与我在一瞬间各自缩回手去。

她的眼睛里闪烁过如触犯禁忌的苦役般的局促甚至惊恐,一如我的。

那个粗狂男孩又何必锱铢必较到这地步啊。

我惊诧地呆望着它们,困惑不已。

“没事,喝我的那份就行了。”伶禾忙扭身过来让到。她见我愣在原处,势要起身来递给我。她微皱眉头的急促神情,像个在病榻上察觉到了某种毁灭的的守护者。

奶茶尚是温热的,我将润腴的珍珠嚼碎,交混着那些莫名涌来的咸涩汁液一股脑的吞了下去。

石椅上落了很多藤蔓植物种子的空壳,它们被风推拂着,发出某种极细微的枯寂,那声音有如囚禁在那儿的生灵的颤旋。秋意渐浓了。

“太凉了。”裘荣挡搀住我的小臂道。他手握的地方似乎成了我即将屈膝就倾的身体唯一的支点。

我看了眼石椅寒岑岑的纹路,犹豫了。

农用机车的发动机搏动出强劲的喷扥声,它们在泛着雾的空气中波递着,让人想起空旷厂房里钢杆砸落在水泥地的回响。

新蓝的车身现在交错杂乱的枯干枝条后面,高饱和的漆色显着惊人的艳。

“耙完这片地,今儿就收工了。”一个粗狂的男声长呵道,那样的语声里融盈着汗气与最有力的喘息。

“晚上油盐大饼,我老丈人给拿了不少半腕粗的大葱。”草沫子堆旁的汉子应和道。

校工们正做将萎塌的草业枯杂拢耙铲离的工作。

我长长舒了口气。

“等枯草自然腐蚀不就成肥料了嘛。何必收走呢。”我随口说到。

“那样看起来不整洁吧,倒不如来年新种撒化肥颗粒。”他道。

甬道尽头与操场相连,有两个幼孩正蹲在跳远沙坑里铲玩着,彩色的沙滩桶放在他们中间,一对夫妇坐在旁边看笑着,那女人不时起身扑掸去兜留在孩子卷叠起的衣袖中的沙。

附近有很多住宅小区,时常有父母带孩子来校园里玩。

我想起第一回去海边爸妈给我买的沙滩桶是橘色的。

“他们真是幸福呢。”他突然道。

“嗯?”

“那两个小孩子很幸福吧。”

“是哦,有个哥哥弟弟当真是不错的,起码游戏不缺人手了。”我闲应道。

“我是说有双亲爱护的感觉应该很棒啊。”

我扭头看向他。

“他们分开的时候我倒也不小了,八岁,还是九岁来着。”

我不知所措,只莫名地一阵惊慌,如伶禾递于我奶茶时颦蹙起来。

“我妈年轻时候是个美人呢,我爸嘛,我长的就像我爸。”他笑道,半跃起身以点球姿势踢开了一颗小石子。

“你这话真是,干嘛这么妄自菲薄哟。”我故作轻松道,手臂像是缺了油的杠杆,僵犹着伸过去戳了戳他的肩膀。

“事实嘛,说来也没什么啊。”他看着脚下的路笑道。

雾色丈丈,温沌的瘴气衍没了明朗,可到底还是白昼啊。

“嘿,你喜欢踢足球吗?”我学着古惑仔的样子用肩膀撞了撞他。

“嗯?”

“足球啊,刚刚的动作很有范儿的啊。”

“初中就踢了,过阵子想参加学校的足球社。”

“为什么都要穿那种长袜子呢,感觉很怪的。”

“保护肌肉的啊。”

“足球社?很多组织下周就陆续纳新了。”

雾气渐散了些,太阳掩于朦朦,像是一颗纱幔中映晃着烛光的硕大珍珠。

莫利在绿化带缺口处迈了过去,紧随那个中年人走了。

那些老槐树树干并不挺直,于土道呈环抱式生长,成片的房屋皆是颇有些年代的平房样式,裸露的红砖头上有覆了新新旧旧的鸽子粪便。下了绿化带旁的斜坡,便是这条原始若村庄老街的黄土路了。

“你记着点儿这周围啊。”楚凡警觉地吩咐我道,半笑着即像在吓唬取笑一个并未见过什么市面的乡下人,又像是竭力在掩饰自己的心虚,她一直跟在最后面。

她很疑心这个我们讯问后主动带路的人。

深蓝色块上嵌着一处金灿灿的盾牌形状的徽标,片区派出所建在街尽头的朝阳面儿,垂交着的马路上再度喧闹起来。那中年人将我们送至后便往路那侧的便民市场去了。

莫利的声音变了调,旋即痛哭起来。

警室阳面有一处细菱形花架,填撑的十字木架上铆了很多亮亮的装饰钉扣。吊兰的长穗端挂着一簇完整的幼株上映了零星的彩色。我转头看,原来通往里间办公室门楣顶窗的玻璃是五彩菱块的。

接待我们的是个年逾半百的老民警,他边问询安慰边接了杯水给莫利。

她捧面呜咽的样子与其说是因被电信诈骗去整个月的生活费的慌躁委屈,毋宁说更像施凌者某种时过境迁的惭羞疾首。

那俨然一副忏悔者的姿态。

我坐在长沙发最边缘的犄角上等待着,老民警伏案填完表格后便让先回去,他起身走向里屋,将那些纸张放到陈旧的档案盒里。伶禾坐在莫利身边不住用手抚顺她抽耸的脊背,她担忧地递去纸巾。

脱落的长发沾了湿黏附在地板上,在密实的布条中时隐时现着。它们随拖把的冲向不断扭曲搓叠,变幻出一勾勾近乎狞笑的简笔鬼面来。这终究是最难缠的东西,或者再也清理不掉了。

我用指甲捏夹住它们,将其弹甩到门后的簸箕中。指甲落空相碾出的如虱子肢颈被骤然断碎的脆厉声音。

“这儿,哎呦,那儿还有很多呢。”莫利的声音清亮,如晨起鸟儿的啁啾玩转,我回了回神,意识到这已是上周值日那天的情景了。

我不由得往她床上看了眼。

莫利面着墙蜷着身子,那是某种腹内脏器绞痛后的残喘姿态。她已经两顿未沾水米了。无论是湘凝替她带来的烧麦,还是伶禾买的汉堡,全覆在便餐盒里冷了下去。

大概是听到拖布条间的水滋声,她小幅度的转了转脖颈,却并未真正扭过头来,随后有气无力地撑起上身,触到拖鞋后便趿拉着往水房去了。

“啧啧,这头发啊。”楚凡迈过拖布往镜前梳头。

“这一大轱辘占全了里得有五种DNA,除了你的短发全在这儿缠着呢。”伶禾见拖到了她这儿,猫腰将地上的拖鞋拎起来随口道。

头发总是要变长的,到时候也要不可避免的缠绕进去了啊。

“还DNA呢,刑侦片看多了吧。”楚凡逗斥道,她似乎意识到言语有失,迅速在镜中扫了一眼莫利的床。

“我说你有那本事,先把眼前这案子破了吧。”她见莫利未在,将下吧扬点向那儿压低声音道。她忙放下木梳神秘兮兮地转过脸来姿态,与那浸着笑意的表情就像是为某场热门论坛作开幕宣告。

“这事也只能不了了之了,好像说没达到立案金额。”伶禾叹气道。

“虽说一整月的生活费用让人上些火,也不至于啊。”楚凡凑近镜子,将涂点在眼周的滋润露反复推图匀称。

“她那股子活不起的样子很让人反感的哎。”竹缘怨怨地拉长调子,她正躺在床上侧手去掀床头凳子上鸭货的盒盖,手臂上包轴的肉让这动作甚是艰难。

“能不能有点儿同情心了,啊?”楚凡笑闹着呵斥道。

“可是这些钱,真的不值得这样的。”竹缘见势愈发费解起来,她坐起身来,意欲发表更多看法的样子像个受鼓励的小学生。

有不少头发绊绕在床脚上,因勒箍在同一根冷厉的金属杆上而愈发狰戾起来。它们只是惧怕被谁弹甩到湿滑脏臭的簸箕里,陷入无尽的空晦落寞中啊。

我蹲下身观望着,冷厉锋锐的铁器石棱,相较那些绵软温润的绸玉经幡确是更容易绷附缠聚。

这只是一场不约而同的寻求罢了。

我恍然惊诧,起身的时候撞在莫利床梯上。我愣在原处,听波颤声在那些金属方棱上倏地传远。我捂住硬生生的疼痛撬钻进我头骨的地方。

“见鬼了,你这是。”楚凡道。

“是的呢,一惊一乍的。”竹缘道。

“没有哈,不小心呢。”我忙赔笑自嘲,借由将碎屑扫往簸箕中而逃离到角落里。

那原是些更可怕的东西啊。

班委最近在商量要递送到小品大赛活动中的作品主题,下午的选题结束后,卓喻雪提议要聚餐吃顿火锅,裘荣顺便打电话问了我。

我到教室与他们会合的时候,卓喻雪正举着一本棕色皮质封面的手账倾歪身体躲笑着,班长只坐在旁边,空环过她的颈后伸出手去。那样的慵缓更像是一位儒雅的军官在拿回最小胞妹顽皮抢走的文牒。

我愣在门口好一会儿。

裘荣走过来,他的手里卷握着备选剧本,我娇纵地抽过那些纸页,笑看他一眼后便歪起头来疑惑那上面的令人头疼的鬼画符。这真是莫名其妙,我事后想。

“这,我们哥俩还有事儿呢,改天再喝。”刑粟跳起来拍扑到承莱的肩膀上笑说,承莱勾挑起的眉肌抻拽起丰腴的上眼睑,随即浓厚的滞讷又如精疲力竭的懒汉瘫回被窝那般融软在整张脸上。他微微隆起的两颊白润,倒像是奶饱的了婴儿。

这样便只余下了我们四个。

绿化带里有很多枚红色太阳花,看土培像是新移栽上的。在秋天这个季节将整棵植株生硬地揇按在那儿,未免牵强了些。而对这些时时被石油尾气喷践的妍色来说更是残酷啊。

“颜色很新鲜呢。”裘荣揪了朵别放在我的头发上。

“磨蹭什么呢,这俩人儿。”卓喻雪挎腰呼呵道,近乎疯癫,最是亲和。她张着手臂游晃出S形路线走在最前面,班长稍跟在后,他不时拉住她的衣帽将其拽回到人行道里来。

红锃锃的油层涌沸不已,云雾萦绕在一锥绿叶间。

我夹了一扣松落的海带到酱碟里,吹了吹气后便塞进嘴咀嚼起来,我最喜欢这种煮熟后厚默鲜儒的藻类吃食。

“尝尝这个?”裘荣夹了片鸭血给我。

“嗯。”我只顾囫囵着心内烫热的芝麻年糕,已来不得推诿。

“喂喂,注意点啊。”卓喻雪逗斥起来。

“你们俩还是不是老爷们,连啤酒也不来两瓶。”她说罢挽起衣袖唤了服务员来。

思远抬臂从临近我的缎盒里抽了几叠纸巾去,他的腕表上有很多大小不一的船锚图,表盘的切面玻璃隆着一弯微妙而奇特的弧度。

我闻到一阵合着淡淡皂香的烟草味儿。

瓶盖“砰”地于桌角撬开了,卓喻雪仰颈灌了小半瓶,酒花挤弹出哔哩啵哔的声音,像是在破碎,又像是薄脆的水膜黏绾起愈发盈簇缥渺的沫珠。

思远去拿那瓶酒。

他拳手上的筋骨突涌起来,像沙盘上几处走向最是明朗的朦青山脉。

他握着酒瓶,那是某种不动声色的征夺。

“真是爽快啊。”酒瓶失衡般被卓喻雪倔强地墩掷在桌面上,她微醺着瞟了一眼前来的人。

思远要了山楂汁,帮她倒在空杯中。

“你们俩,就是神速啊。”卓喻雪拄着手肘,她半眯着眼睛坏笑着审度着道,擎起食指轮番点量着我和裘荣。

“嗯?没有。”我下意识道,忙低头夹起瘫在碟中的油麦菜填进嘴里。

“来来,先把这个喝了醒醒酒。”思远将山楂汁递到卓喻雪那儿。

手肘相碰,那浆汁倾漾出杯口,落出一小泊稠艳来。

“你看看,看看。”卓喻雪微嗔,将他的手臂推拨开,抽出纸巾拭干它们,那叠白色被迅速渗浸地塌靡,像被雨浇灭,湿了的篝火灰烬。

我有些困惑。

华灯初上,那些斑驳的色彩相合着秋夜的清冷若即若离。

盲道上凹凸着的石纹硌在脚心上稍有痛乏,可迈步起来却有瞬间的舒惬。我一时觉得有趣,只兀自闭起眼睛向前慢慢探踏。

绿化带相隔的路上,车辆似乎在往来驰骋,轮胎与柏油的摩挲交混着远近不一的笛鸣充浮过来,耳边的夜色便喧嚣了。

“你敢多长时间不睁开眼睛呢?”

我惊诧,感到某种窒息般的刹那欢悦。

有一瞬间我是辨不得那声音的。

“反正我不害怕。”我不想睁开眼睛,只微微扬起下颚,笑着执拗道。

“还是这样吧,稳妥点儿。”有人将我的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

渠化岛上绿植拼绘出“实事求是,民主,富强”这类宣传语,那些字迹明晰,被草丛间的几处照明灯聚晃在最中央。

我将手臂在裘荣肩上抬开了。

校门口商铺里的灯光稀稀落落的,隔着甩点了三五处涂料的玻璃橱窗看去,厅中仍有工人站在装修高凳上调试刚刚安装的吊灯。

思远接了电话,大概是熟识的学长过生日之类的事情,他与我们招呼后便往校门东侧的一家烘培坊去了。卓喻雪只向前走着,对离场的人连寻常寒暄式的顾盼也没了。

大概是脚步轻的缘故,那些旧了的声控灯并未全然亮起来,寝室楼道里晕泛着黄昏的颜色。星月的凉意便也从气窗浸了来。

她显得愈发单薄,前倾着身子静默地走在我偏右的楼阶上。她像一只疲病了的猫,再掩不住也求不得了。我踏了踏脚,想帮她掬些光亮来。

“这里的晚上还真是冷。”

走到寝室二层的楼梯拐角处,她双手抱起肩膀缩了缩身子再度嘻哈起来,似乎那动作越大越能更大限度地拂撇去莫名滋生出的局促。她才刚恢复一点儿在那方落寞中耗去的东西,便不得不回神捞救陷入不安中的自己。

在离了众人的这几分钟,我们一直在某种关乎于亲默与窥见的可怕失衡中彼此救赎。

我感知到一脉亲切。

“我到喽,你可得要再爬两层啊。”

卓喻雪推撞开三层楼梯间的门,大大咧咧地招呼着去了。安全出口绿标上的小人儿在相继奔逃着,那些幽和的光亮并不刺眼。

锅包肉的芡汁浓郁,我将餐盘高举钻避开那些蜂拥在窗口的人们。食堂每周三会做这道菜,我总要早早过来打上一份儿。一楼窗口的饭菜家常实惠,在剩余的餐格被各色的蔬菜填满后我便匆匆往楼梯斜坡下的桌椅去了。

这是个绝佳的地方——来往的人们注意不到这儿,我便不用时刻提着精神去与他们点头应酬,进而陷入某种局促中。

我挪走被遗弃在餐桌上的米粉纸桶后便坐下了,欢悦地想着要先夹哪一道菜。青椒炒豆片的香气萦着温热的米浆落进胃里去,我托腮观望着那些站到自动扶梯向三楼去的人们,这是除了咀嚼食物外我最喜欢的饭间消遣。

他们中有人会不住地瞥下几眼,嘴角随之勾起某种颇为诡异的弧度。有的会扫视熙攘的一层大饭厅,继而微皱起眉头矫揉出某种悲悯的姿态,还有一部分人只是不耐烦的俯看下来,却决不会将视线移开去躲个清静,似乎这喧闹的人池中仍有他们极其需要的东西。

真是奇怪。

“嘿,你也在这儿呢。”

我循着那榨脆的声音看去,莫利正端着餐盘向这边来。斜坡犄角处堆着很多用于盛放杂物的草绿色编制袋,我竟下意识地想躲到里面去。

我忙将那个废弃的米粉桶挪开,为她腾出地方,我困惑于自己如蚁蛀过的白萝卜般的欢迎热情。

“怎么只你自己呢?”

在她落座后,我终于找来了班里同学每次见我由衷困惑的招呼语寒暄。

“嗯,她俩上三楼去了。”她道“我今天很想吃窗口的饭菜呢。”

她不时向四周顾盼,像只被虻虫叮附的牛。

楚凡时常就三楼的饭食牢骚一番,就像贵族小姐挑起覆在精致蕾丝的手指点评银盘中的马卡龙。可她仍会坚持去那儿。

“小莫利。”

那男生的砖红色工装拉带在腰肋间抽勒出颇为女性化的线条来,脸上呈现出略微病态的白。他在夹道上迎走来的步伐懒散,削肩膀上痪着某种清高式的羸弱。

莫利闻声愣了一下,懊恼霎那密布在脸上。

他似乎是所有莫利不愿在此处遇到的人中最主要的那个。

“嘿,你俩吃完啦?”她回身抬头应道的时候,眉眼已然簇起自己最惯常的明耀。

“你今天怎么想起到窗口吃了?”那男孩靠她很近。

“陪她一起嘛,而且早上太油腻了。”莫利忙不迭地冲我的方向抬下吧嗔怪道。

我抬头笑与他们示意。

旁侧的另一个男孩点头笑应,他的个子高出同伴许多,硬挺的眉骨与鼻梁间叠映出一种明朗的贵气。

那些虻虫愈发多了起来,只是它们都去往了同一处——莫利不自觉地扭头去看旁侧的出口,在那两个男孩走离了很久以后仍未止住。

她在笑。

“那是我们班的李思翰。”她夹了半叶卷心菜折肘举在筷上侧头道。

“嗯?”我下意识的应道。

这无问之答多少有些出乎意料。

“还不错吧。”她继续道,近乎于自言自语。

不远处的馄饨店柜上飘来一阵儿牡蛎汤的鲜香味儿。

“尝尝这个,多吃蔬菜才行啊。”她关切地将自己那柱五香卷心拌菜递送到我的米饭上。这些幼儿化的分享举动确是能收获事半功倍的效果。

我忙将餐盘中菜格多的那侧转到距她稍近的方向去。

阳光漫洒在黄灿灿的麦穗上就会烤出全麦面包的香味吧,我坐在看台上往北门外尚未收割的田地里瞭望。

排球队的负责人通知昨晚报名的新队员在这里等待练习。

走寝纳新的学姐身上没有那种驾轻就熟的亲和——那些在无数次操控弱者中练就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她只是站在寝室中央涩涩说道,眼中闪过某种怯生生的东西。

我害怕让那样的局促继续下去。

“怎么还不来呢?”莫利在低一段的阶台上来回踱着步。在她听那学姐说不久后的一场院际排球赛有加学分资格以后,便忙不迭地要了报名表。

“还想多去自习一会儿呢,唉。”她说着用手试了试旁边水泥台上的尘土情况,确认干净后坐了下来。

“快起来,咱们去那边儿看看。”她不由分说地拉拽我的胳膊命令道。

“哎呦,瞧你这头发真是杂乱的要死呀”她利落地帮我拨理它们。自从吃掉那大半份的锅包肉后,她便喜欢上在食堂偶遇我,久而久之倒也较他人熟络了。

这不过是她的熟络罢了。

我陷入某种莫名的抵触中,紧紧皱起眉头。

后来我渐渐明白,我厌恶的东西是被她建立在某种绝对优越上的所谓亲厚,那些人会因眼前的人毫无威胁而任性处之,语重心长也好,恶语相向也罢,不过因都是他们需要释放的情绪而毫无本质区别。

那终究不过是种蔑视,连粉饰也不屑于粉饰的蔑视吧。

我仍随她去了,佯装成一个迟钝而亟需她庇佑的小跟班。

亮蓝色的涤纶外套随她的手肘摆出“刷刷”的声音,半露出的条纹T恤领上摩挂着如戏曲盔冠上的绒团样的黑色小球,它们随主人颤出某种威风来。

那样的幅度最是滑稽。

榆树干上涂了大截的白色石灰乳,这样它们便能安稳的过个冬天了啊。最外枝上挂着的植物营养包中延出一根细软的塑料管插到树身上,就像生了病的人挂起了点滴瓶。

赫平正站在那儿侧头侍弄着什么。她与崔络、卓喻雪、白悦四个人住在三楼与道路桥梁专业的混寝里。

“嘿,你也参加这个了?”莫利招呼道。

赫平闻声转过身来笑着摆手招呼,浅灰色的薄卫衣上有很多交叠搭承的小十字暗纹,像旧了的素色棉料从缀了清露的满天星上拓来的痕。

她的手上沾了些许石灰,指肚被树皮剐蹭出许多白色的道道。

“你这是怎么弄得,脏兮兮的啊”莫利高声费解着道,她半笑着的样子着实令人厌恶。

“那棵树的插针脱出钻孔来了,我就弄了弄。”赫平回头看着被回归原处的细软导管道,阳光照在蜷偎在她双颊的深酒窝里,折泛出浅栗色光泽。

“喂!”

一只强有力的手掌骤的拍击在我的左肩上,就势猛将我拉揽到强壮的臂弯里。我慌乱着不知所以地靠倒在一处软绵绵的地方。我闻到皂粉晒透阳光的味道,愣生生的回过头去。

她白大褂的前襟上缝着一方小口袋,像个医生。

“安琪姐你这是,刚出诊回来吗?”赫平瞠目道,她挑起眉毛,略宽的牙齿呲露在半张开的嘴唇间,像一只憨厚迷茫的松鼠。

“没有,选修了一门化学与生活,刚下实验课。”她声音有些哑,像半熟的高粱米饭上撒了大捧焙干的红豆沙。

“你们两个小鬼是哪个专业的啊。”她仍撑在我的肩膀上,左腿叠倚在站定了的右腿前侧,左脚直竖着,半点在地面的随意颠颤的脚尖像一只午后院里啄砂石的鸡。

“是交通工程系的。”莫利乖巧道。

“嗯,我也是。和赫平一个班的。”我扭抬起头去看,那是一张极为清俊的脸,眉眼半蹙着一抹颇为硬朗的英气。

“以后你们就跟我吧,都叫琪姐就行了。”她玩笑着拨了拨垂在额前的短发道。

“那就乱了,叫琪哥!”

那声音缓润如仲夏的湖,虽是调侃的话竟没了半丝浮狡。

一个穿暗蓝色方格外套的男孩从操场方向走过来,他笑的温和,一双眼睛成了涌在深麦色芒絮中的两盏暖泉。

她只旋身扬腿做势踢上前去,他便叠肘后跃笑着仰躲了一番。

那男孩叫恩旭,也是排球队的一员。

今年的玛瑙节开在了中秋前最冷的那几天。

柜台老板的面阔肤犷,倒很有几分蒙古汗王的气派,他肘拄柜台按开狼眼手电的开关,强光束便将掐在两根粗硕手指上的水草贯的通透灵秀,一如几世前他马蹄扫平川那年,它们尚水中摇曳的傍晚。

若那些探嘴喝水的马匹生了一点儿情绪,现在这些草花儿怕就面目全非了啊,真是危险,我后怕着想。

“那就这个吧。”裘荣下定决心道,似乎那只九十块的镯子成色到底差强人意。

“可以用那样的首饰盒替我包装吗?”他指着展柜上层摆着的型号不一的红丝绒盒道。

“哪个?”那个中年男人正猫腰去取简易盒,闻言顺那方向看去。

“那个是要单独收费的,三十五留你三十好了。”他将简易盒放到柜台上,转身去拿。

丝绒盒的雍容贵气确是使那些被简单附绘出几笔大红大黄的宫廷色纸盒相形见绌,只是以将近礼物三分之一的价钱去买它未免有种说不出的别扭,更何况那镯子是送给自己的母亲啊。

“小伙子,你这样倒不如买成色更好的,何必把钱填盒子上呢。”那老板煞是不解,近摊上的两位老板随之垂头笑了笑。

“你看旁边那只紫罗兰,总价一样可就升了个档儿。”那中年人只建议道,并未有什么过度殷勤。

那只泛着幽紫的细镯确是眼见的更为匀润。

他付了一百二十块给老板,将红丝绒盒装进斜挎包里。

“我妈把我这混蛋养大也真是难为她老人家了。”他自嘲地叹道,那语气倒像是在消遣茶余饭后的谈资,甚至携着轻浮意味。

我瞥了一眼他着力标榜出某种叛逆后的自得表情,不由得厌恶起来。

我只将目光挪移到剔透的手钏挂坠上。

拐角商柜的树形金丝架上错落着很多精致的耳坠儿,那些被打磨成滴状的玛瑙珠半嵌在银萼中,随着细软的吊系微微摇荡在柜灯多次折散的光里,像一粒粒挂在冰洞壁角的仙果。

我走了过去。

“姑娘好眼光,这是天然红玛瑙石的,可是有维持身灵和谐,增加爱与忠诚的功效的啊。”老板娘将正往嘴中递的槟郎放回袋子里,走过来招呼道。她身材丰腴,纹绣过的眉毛已然褪了八九呈现出一派媚俗式的落魄,像一束蒙了灰尘的老式绢花。

我细细看着如渗出毛孔的静脉血渐凝出的滴坠儿,觉得她说的那些玄乎其玄的效用着实有趣。

“身灵和谐,爱与忠诚?”我逗闹着复问一句,那不过是某种取笑式的说辞。

“大概是这意思,我也记不住那回专家来培训说了。”她憨腆地笑了笑,显出某种村野式的纯良朴实来。

我觉得心下倏地寒淤住,为刚刚自己的恶行懊悔不已。

“那回是这样说的吧老张。”她笑着扬颈相旁侧商柜的妇人打听。

“我说年轻人啊,这话虽说已然沦为了营销宣传,却也未必是子虚乌有的啊。”那妇人打趣笑道,她正将一副绿白两色玛瑙围棋区分到太极样式的圆盒中。

“小伙儿,给女朋友来一对啊,都是些小物件。”老板娘肘拄柜台,闲趣怂恿。

在这之前,我甚至忘了还有个同行者。

“我没有耳洞的,而且只是朋友了。”我忙着解释,扭头看了看。

他只入神地看着那些耳坠,并未对此做出什么特别的反应来。像是沉在与之无关的思考中,那是某种温柔而宁和的憧憬,如早春绿苑中的薄烟。

“是天然的红玛瑙吗?”他问了句,向前触了触精致的滴石,似乎仍沉浸在那儿。

“是啊,爱与忠诚嘛。”老板娘殷勤荐道。

“确定不买一对儿?”他恢复了轻杨的语调,随口问我道。

“算了,买到手怪可惜的。”我笑说。

他走离了商柜很远的时候,再度回过头去看了那一树珠玉,他若有所思勾翘起的嘴角上栖息了某种笃定式的欢悦。

我见此慢步下来,以期与他的距离更远些才好。相继而来的商柜愈发密集起来,展在挂架上的珠钏前后叠簇,倒像是悬在荒野水洞中被遗忘了的褴褛碎饰。

我惊诧不已,为那阵始料未及的失落。

有许多熟悉却不认识的面孔游览在各色式的工艺品间,玛瑙是这座城市最关乎于美好的物件,新一届的学生总要来此逛逛,带回它们送给挚友的啊。

我将买给家人的几个挂坠塞进背包后,便无所事事的左右顾寻起来。

上下行扶梯间由楼顶垂拂而下的彩色玛瑙流苏相碰出轻灵的声音,一楼大厅的门不时地开关着,几度放了寒凉进来。

我愣在两处楼梯端口间的护栏前,盯视着刚刚挽手进来的被宣传条幅遮去半个上身的两人随着扶梯斜飘而上,那截艳绿色的裤腿便如妖精的舌头般渐渐狞长。

我乍然警觉。

“先去一趟洗手间。”

我与裘荣招呼后便慌逃至深延到建筑角缘的狭细廊道中,来不及困惑在我转身的某一瞬闪过他眼中的类似侥悦的东西。

我躲进洗手间的隔断木门中等待那突然而至的危险离去。

那是伶禾报道当天穿的长裤的颜色。

楚凡和她总是形影不离。

我能想见她撞见我与裘荣同来时滋生于颧颊间的讪意,它们就像一些怪物渐渐生出的挂满粘液的细长蛸爪。

我害怕那个人,害怕那样的魇笑,甚至到了恐惧的程度。

在象牙色的隔断与地面相离出的空缺里有很多来回走动的小腿,见不到膝盖与鞋子的部分。我藏匿在环围着高高木隔的半方区域中,终于避开了它们。

“咚咚咚”

那儿传来空闷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暴雨夜猛然敲击古城堡厚重的门,像在墓地里攀出的的枯森手骨愤怒地推撞冰冷的墓碑,像索命无常的铁链抽打在死死封闭的棺木上。

血液似乎被骤然抽离,冻落进一个拳头大的冰洞里。

一截细弱而病态的小腿出现在空缺中,不久便消失了。

那不过是个需要用洗手间的人罢了,我回了回神,那冰坨样的东西化成了泛着霜雪的胶浆淤缓回那些空窒里。

我慌忙地扭开门缘环欢形的塑料别扣跑了出去。

“这就回去吧,东西都买的差不多了啊。”我走过去马上提议道。

“嗯嗯,说来也完整的逛过一遍了。”他忙应道,语声似热切又如敷衍,倒像是正等承着。

那种闪烁不安的样子会像偷了东西的贼啊。

像个叛徒。

“不如拉上外套拉锁呢,外边会很冷啊。”我看了他一眼,忙挪开视线道,扶梯缓缓地贯折入底端边缘处的设备缝隙里。我不知如何去消弭某种抛弃行为带来的伤害,对旁人的和对自己的。

我陷在某种难以挽赎的愧疚中。

“嗯?”

他似乎走了神,恍惚着疑惑了一声。

“啊,天气是有些凉了呢。”他忙应道,拉锁急速契咬出某种极其微妙的惶惶。

我有些困惑。

玛瑙流苏又传一阵玲玲轻响,我看着自己与裘荣照在橱窗上的影儿,它们原是拓映在一处,影绰出层层叠错的缘晕。

我愣愣的盯视着玻璃的那一侧。

里面那家商户的柜台前簇着很多人,他们举着一块剔透的原石观鉴笑议着。

公交站的长椅上附了很多雨水浇砸出的泥色斑驳,那些远近车流的漆色亦急亦缓地冲淌成极不均匀的油彩,它们在广告牌立柱亮滑弧面上旋搅成一个个涡洞,随即消陷不见了。

裘荣的右手一直斜插在裤子口袋里,他若有所思的探头往车来的方向。

我绕在不时更替着广告的站牌周围,浏览那上面奇奇怪怪的宣传语句。

“嘿,也来买玛瑙了?”张夺从停满车的小广场那边挥手走过来,他在与人遇见的头一秒总是拘谨的,肢体似乎是本能地绷起来。

即便是相熟甚至聊得来的人,主动招呼也是要下定决心,需要很大的勇气才能完成的事情啊。

我蹦跳着迎过去。

“你都买了什么?”

“这个”他在背包侧兜里掏出一个简易盒递给我,即便这动作本身带着毋庸置疑的友善与亲近,可他的手臂却仍是僵着,甚至由于过力的紧握而微微发颤。

“给我姑妈买的,挑了好一阵子。”他试图随意笑道,似乎在竭力驱赶某种自己难以抑制的疏距。

我觉出一阵酸灼,像是星星滚热了的柠檬汁猛然弹溅到心上。

我翻开纸盒搭盖,那只紫罗兰手镯现在日光中,像一环笼氲着幽幽藕荷的水雾。

“有这样的侄子确是福气啊,都不比儿子差吧。”我将镯子装回他的侧兜后,随意打趣起来。

他只微笑,眼睛里默了某种邃远的感伤,那是一痕让人不忍卒意的悲戚。

“车子来了。”裘荣绕过广告牌招呼道,笑着摆手示意。

车子制动在那儿,气刹将地上的灰尘浮旋在轮盘的凹槽间,那很像暮晚的秋风涤荡过杉树细密叶隙的声音。

有草药的淡淡熏氛萦在小阳春的阳光里,像燃过的艾叶。

我将蜷起的腿全然伸出去,以刚刚学会坐着的幼儿的姿势享受藏贮在地上的温热。水泥地面被晒得热乎乎的,让人想起小时候睡过的土炕来。

“惬意吧?舒服吧?”琪哥耸了耸右肩,将赖在那儿的肉脸几次颠撞起来。

“当然了。”我仍只瘫靠着她,闭眼含糊不清道,感受着细胞能量竭尽的疲惫懒散。

贤臣学长将盘撞着黄蓝色条的排球投掷过来,琪哥单手将那飞速旋转的气团承托定在了掌间,旋即便以传散内力势将球隔空推递回去。

“少年莫轻狂,莫轻狂。”琪哥以京剧唱腔道,随后煞有介事的盘腿闭目,若大道禅宗般轻捏指尖落手于膝盖上。

“嚯,大侠好身手,好身手!”贤臣学长惶恐抱拳,瞠目延续着那唱腔连连称赞。这个个子不高的学长通身儒雅,即便是在逗闹侃笑,声音里仍温敛着某种谦厚,像熟过谷米的团团香醇。

“你俩能不能整点正经的啊,给学妹们做个榜样中不”

梓琳学长在一旁练习原地颠球,咖色T恤被汗洇湿了大片。他专注的判断着每次排球下落的点,时时调整着微曲的双腿的站位,随着或急或缓的挪移,嘴唇便越发簇耸起来,侧光的影儿倒像个乖巧的小海豹。

“我说在叨叨之前,能不能擦擦你那黑黢黢的手腕子。”琪哥笑斥,随手将空了的运动饮料瓶子砸了过去。

“瞧瞧,这刻苦的证据啊。”

他原地坐下惆叹道,朴实的姿态像个坐在地埂上担忧麦苗长势的老农民。

在看到腕上如处蚂蚁聚集般圆形区域的时候,他佯装出的正统便裂出冰纹,任讪笑于其间肆意迸散开了。

边帅递了包湿巾给他。

梓琳学长接来拽出两片按到腕上擦蹭起来。

边帅的身材微胖,她走回球网附近的背影悄然,像一只敛动多思的小企鹅。大概边帅住在对面寝室的缘故,莫利总有意无意的孤远着她。

“看看人家随身带着湿巾,看你自己都脏成小花脸了。”侯哥坐靠在篮球架的一端调侃道。

“鼻子旁边儿,还有眉毛上。左边的眉毛!”他见我并未在手机屏上准确的找到它们,嫌弃地告知起来。

他站起身往对面的球架走跳出三步上篮的姿势,身上的天蓝色的运动外套敞着前襟,它们便随势飞拢往腰后带出如乱世旌旗呼啸于军前的声音。

阳光穿过指缝,似乎抓得到。

“你们有没有闻到艾草的香味啊?”我仰头看着排球在暖耀的光线中逆出的轮廓,笑个不停。

“有香味儿,但不是艾草。”旭哥抬手击打旋过的排球,侧身垫传给我。

“那是什么香?”莫利问道。

环圈练习传球的时候,她总会站在旭哥的边上。莫利的衣袖上装饰着很多流苏,她并未觉得这件翻箱倒柜找出的衣服不适合运动。她在出门前,曾往腕上点了几滴橙花纯露。

那瓶纯露是湘凝前些天买来做衣柜香氛的。楚凡见此故作瞠目,继而宠溺地与之会心一笑。湘凝并未在寝室。

“是向日葵。”旭哥笑道。他的卫衣净得耀眼,像是新冬初雪的颜色。

“是锅包肉,油脂融合着糖醋的极品。”琪哥闭眼啧啧浸醉起来。

大概曲腿过甚,梓琳学长垫转开猴哥低传过的球后,便猛地蹲挫到了地上,我甚至看到了他丰腴的臀部脂肪在那一刹那的高频颤动。

“你这,算是典型的馋到腿软吧。”侯哥判别道。

梓琳学长伸出食指来回指点花枝乱颤的人群,姑且没了要起来的意思,只仰躺过去兀自笑了起来。

“莫利。”那声音很虚缈,像每每在睡梦与清醒的临界,眸前那抹朦着生意的柔色。

伶禾招手呼唤着,那只鲜红的手钏上缀饰着重重细密的枝蔓,像一盏娇艳的曼珠沙华。

她们正从复印社前的空地前往这边走来。

“现在就去吗?”莫利上前问道,似乎有些不情愿。

“这周总得先把剧本定下来,得抓紧些了。”伶禾稍有为难道,她们打算找个空教室商量小品大赛的事情。

湘凝挽着竹缘站在一旁,那是很微妙的距离,她轻垂的眼帘下似乎飘萦着某种淡漠,犹如深冬晴空中的凛冽。

“这都几点了,小白和冷雪瑞可是先等在教室里啊。”楚凡半笑着将头转向一边,她像个手中握着糖果而有恃无恐的诱拐者。

莫利扑闹过去,她似乎并不知道他们也会参加进来。

她雀跃着拎走背包的时候,眼睛里沁着某种若于潺潺间的璀璨。

对垫球练习的时候,我与边帅分在一组。

“不如,咱们往那边去。”那是孩子式的生怯的语气,像是做客的时候就自己是否能玩案上那个新奇的城堡模型征求屋主人的同意。她的手肘微微折蜷在肩膀窝扣出的小小怀窝中,支起食指戳了戳不远处的建筑后墙,

“嗯嗯。”我并未看清她指的地方,甚至好像没顾得上看就忙笑着点头了。

她垫球过来的时候尽量考虑到我最顺手的位置与姿势。并且几回合下来我意识到,在她主动让出的位子上,排球脱手失控后能被石壁弹挡住而不必去更远的地方追捡它们。

她再一次过到场地吊角的拦网那侧去,空旷处的风将青灰麻线织成的粗络荡得斜凹了,隔着它们交叠着的横竖,她奔追去的身影茕茕,却生动异常。

我站到后墙旁与她招手,阳光在两座建筑的廊道间回折到身上来。深秋风烈,可仍有如此这般宁谧的好来处。

我垫球的节奏愈发安稳了。

中场休息的时候,夕阳斜过了看台搭棚的角,我只原地仰躺下去,肘臂上的汗珠落进糙颗颗的水泥面上,滋渗出一环深色来。不同颜色的鞋子掠过球场外缘往食堂方向去了,彼此的谈笑化作几络不辨个辞的灵彻语声,恍若自疏点在朗空中的缕缕云絮中生来的。

“进步很大,能快速找准球的落点了。”旭哥笑道,他正倚坐在网杆旁,随手多抽了张纸巾探身递给我。

“当然了,小妹儿随我啊。”琪哥盘坐在我边上,她顽闹着甩了甩头,短发稍上的汗珠便随之凌划出无数条轨迹飞溅到四处,她放诞地大笑起来。

教学楼那边传来一阵轻快明悦的钢琴音,我随之笑起来,抬颈挪枕到她的膝盖上。

当每日总课时结束的提示乐曲行至尾音的时候,我才猛地发觉不知多久前便站在那儿的裘荣,那是种窃窥式的阴沉,像无数谋求生存的潮虫的细黑触角。

我似乎刹那探见了某些东西的源头。

我并未走上前去。

我别开脸,那是种近乎敌对的视而不见。肘下的深色被风干了,只留下一曲曲苍白的痕迹来。周身的汗液也会在地上洇拓出的类似的线形吧。

如凶案现场那些标示尸身位置的惨森森的轮廓。

我为这一闪而过的画面惊诧不已,倏地坐起身来。

他不见了。

夕阳像一颗熟透了的血橙,梓琳学长跃击排球过网的身影拉长在侯哥的肩膀上。

“怎么这么粘人呢,起开!起开。”侯哥不住得拍打着它,嫌弃的咧嘴道。

梓琳学长闻声扑到嬉皮者的背上,他绷挺起健硕的肱二头肌,半臂将候哥杠的人仰马翻后便不住得抓搔起他的肋下,失利者便像刚刚被捞到船板上的青虾般蹦扎起来。他们起身追闹到球场那侧的一方橘色光亮中。

裘荣环了一抱果汁在水吧的玻璃门里走出来。

他径直走了过来,双腿空荡在缝着荧光条的旧运动裤中。那样的瘦弱让人心下骤涌出无尽的善悯来。

“你最爱喝的口味。”

他蹲下身将一瓶拧好的橙汁递到我手上,随即说笑着将剩余的分给大家。

橙汁并非是我最欢喜的口味。

“琪哥。”他半玩闹地绷直身体,双指并拢打在额侧。那是某种“初次见面,请多指教”彰显谦逊的礼貌,是某种顽皮式的乖巧。

是恰到好处的讨喜。

“你贤臣哥信誓旦旦送我的小抄精妙的错过了所有知识点!”旭哥正说起自己三番五次补考高数的蹩脚经历,提及此处只笑嗔着将空了的瓶子猛地砸过去。

“我摸索了半晚上的出题规律,谁想到你那儿失效了啊。”贤臣哥侧身避开,顺势仰躺下笑辨不已。

“瞧瞧,半斤八两的学渣间真挚的友谊。”琪哥啧啧摇头讪笑,唤仍在她身后练习垫球的边帅快一起聊天来。

他们在接过果汁的时候皆瞠目与我做征询势,似懂非懂着陌生学弟的这份殷勤的来历。

我稍举了举自己手上的瓶子做干杯状。

我只是很想和他们共享一汪暖橘色的果香。

我沉浸在近乎于虚无的松适中,再不必去抵触什么,甚至觉得在如此的温腻中,抵触本就是种罪过。排球场上的微风习习,它们在运动后贲张的生悦中,绝缘了所有的凶谗,或许这儿从来不会有凶谗。

这也是自己毫不犹豫地干杯的缘由啊。

裘荣于我身边坐下,叠手稍稍环在双膝上安静的听闻着,不时玩笑几句。他像是点缀在画布一角窗框里麦穗,恰恰融在某幅珍贵的油彩中。他们的语声零星在四合的暮色中,北门外对隔了那片农田的地方升了袅袅炊烟。

我闻见艾草燃过的清熏味道。

“那儿是上次走失的地方吗?”我指给他。

十六开申请表的最后一栏竟需要填写个人的身高体重,倒像是医院的病历本了。

我起身往柜子里翻找二寸证件照片的时候,楚凡发现了它,她不由分说地让莫利递给她瞧瞧。

幸而还没贴上去,我忙将找到的几张照片暂且噎压到柜子里的书下面,像个避免被抓包的行窃者。

“你也要参加社联?”她笑道,前后翻看着那份表格。

竹缘闻声停住了抖动的脚,稍稍歪头看向这边。

“嗯,是呢,试一下。”我含糊笑道,不由得往铁柜与墙壁的缝隙里侧了侧身。

“哪个部啊?”她仍不住地审览着,像个拥有至高权力的面试官。

“外联,外联部。”我一时暗自庆幸自己只是充数挂名而不用真的去参加竞选。

上次训练结束后,琪哥接了个颇让她恼怒的电话——社联纳新的情况一塌糊涂,很多部门是招不上人的,她无奈问我与边帅能不能帮着顶个名头。

在得知琪哥是社联副主席的时候,我感到几缕近于失望的情愫轻掠而过。

“外联?你可别去坑人家了。”她惊讽道。

“外联是要去和外头商家拉赞助的,对口才,还有....”她自下到上打量着我,那种介于玩笑与诛戮间的讪笑,被模糊的界限成就出极度的凶恶来。

如在艳彩的陶罐中养出的一窝蛊虫。

那向来是她最擅长的东西。

一股粘稠的东西淌漫过虎口,淹浸到每根手指下。我瞥了一眼骤然烧灼起来掌腕下,寸长的翻绽着的豁口中正涌出血液来。那些残遗在墙面上的锋利钉头歪在一片惨白色中,像丧尸断耷下的腐烂喉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