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 病逝
  • 坦氏兄弟
  • 14789字
  • 2021-06-08 13:47:57

那些湿疹痧印于肋下若一幅漂亮的风玫瑰图。

伶禾挤了豆粒大小的药膏往食指指肚上,只又往我后背上匀抹起来。她嘱咐说以后要穿速干T恤短裤,或者暂且就先不要去了。

“那怎么行呢。”我扶住桌缘再塌倾些肩背道。

我想起每至薄暮斜阳那湖中总要燃起的场场火焰,它们交绵于天际浑然融融灿灿若于无尽荒芜中回流而涌迸的炼化了万物生灵的一汪金色——那些触目惊心的毁灭,和一闪而逝的重生。

如若羽梢燃尽的刹那。

它们是我赖以用僵木的腿跋涉在那些兜兜转转的环路而不停下全部希索,是逝去了的正晌蝉鸣尚存忆于耳间的丝络、是昼夜更迭的还没来临的那些清晨唯一的光色了。

若泥浆惧下于无垠敞阔的滩域,倏而奔散出无尽的脉系。

“夹子,在那儿。”伶禾道,她说着卷掀、夹卡住我屡屡滑落粘污了药膏的衣襟。

我伸手拉往桌边的收纳盒中去,镜中那颧骨高耸的人倏而凑到我的面前来。自从噗通一声跳进湖里,沾着黏黏的藻挂爬上岩岸后,我便未来得及照镜子。

颧骨将颊下的皮肤空挣着,像秋后残剩在地里尚被土块压着的曾覆花生秧苗的半寸薄膜,在风中发出秫秫沥沥的声响。

那黄色却是澄明的,像沉置了许久的尿液。

我才意识到自己已是许久未再吃进东西了。

我十分喜欢这个如柴的髅架,每一处关节的凸起,甚至许多碎小骨结崎岖在松弛细褶间的纹路都是最原本的样子,像翻刨罢作物的湿泥再度被晒干了的土块与枯涸断裂的植物根梗随意穿嵌着的某种粗麻颗粒状。

它们丑陋且真实。

像于烈日暴晒在房梁上的干瘪、饱硕的谷物。

外头下了小雨。

公交车排气筒端头落下几滴水在柏油路面后,便又再启动轰隆着往前面了,我卷合好半湿的折伞与人群一并走过绿灯亮起的斑马线去。

南校区公寓的铁门上挂结着四五条链锁。

那些崭新的亮锃金属扣粒反着来去人车的铅白影,于黯沉的栅格铁门正中突兀地失了真。

像阴暗沼泽正中的一滩水银。

那些链子彼此缠拧若不会打结的小孩徒增绕在需得绑住的地方的绳环,不住加上的圈数中满是失去理智后的恐惧,带着某种颇为可爱的幼稚感。

公寓楼间人们只还在各自习惯的袖珍底商中提买物什,呼朋并肩说笑如常,像是从未察觉或者已然找到了另外的出口往隔着马路的校园区域。

车子的鸣笛声刺耳。

在催促挤于校门突占到路上的商贩板车让离罢匆匆去了。

半挂着雨点的太阳蒸腾出令人难以忍受的湿热。

我跑走几步到伸缩门那侧。

校园里的悬铃木叶尖不断滴水往石板路角的大小水洼之中,在双排成林的通往实验楼的路上,倒还像是下着一场凉爽的小雨。

它们滴淌在的肩前,洇湿了片片。

我下意识回望那滩明晃晃的东西。

它仍欲流非流地突兀在那儿,于早点摊市的点点面面的无尽喧躁里,像一只被雪洗涤过的,尖利而严肃的眼睛。

我恍惚按了电梯上行键往九楼的物理实验室去。

理蜡了的地面泛着若猫眼石般的光泽,出了电梯便是嵌着这的黑红大理石铺砖了,这条只尽头是一朦方白的长长的廊道中的暗色沉沉着异常的华郁。

如若涂满了西番莲的汁浆。

我埋头快步,便是一个偷了珠宝的贼了——我并不知道周六需得远赴南校区的实验课是与道路桥梁专业同一课时的。

那个楼层的电梯间前挤满了男生,他们彼此说笑,就像某个早晨。

我惧怵自己溯洄那儿。

电梯开发出低闷的“咚”,随那带着防止剐绒缘的梯厢若空纸盒倒落而下彼此碰垫的颇旷钝的声音,他追过来。

那朦方白模糊又是似有水珠悬落其中,漱漱沥沥若有而无着了。

“晚一”

我拼了命地逃离开那温柔的声音,愈走愈快,近乎小跑。

我不断去诵念刚刚课上陈青算好递于我誊抄的试验报告,他规整排列着的字体与符号是能安定心绪的,那些明朗的定理和无任何旁说的逻辑,亦若未雕刻的梁柱坚硬而安全。

“晚一等会儿。”

它们亦折别断裂了,某个齿轮在疾速中“嘎嘣”一下残损而飞迸了去。

我顿足。

“你还没回去?”我听到自己说。

我回头看与他。

他一愣,眉间抖蹙,像寒露被虫子颤落下叶尖的倏忽。

“他们中午要在这边吃饭,所以也就不急了。”他回了回神道。

“唔,这边的好吃的多,火锅啊什么的。”我喃喃道。

那些伟大人物的相框掠过廊道,朦朦若烟火棒熄烬拉离出的一条长长的尾晕。像了无计数的烟云四季于刹那飘绽,我不知自己何时又快走了起来。

我真想狠狠攥住他的肘腕啊。

可我停不住自己的腿,无力安抚那些窸窸索索若蛇蜕的声音。

连抬头看向他都是不能的了。

廊下角落里的蛛网被拂若某种凄凄惶惶的未尽之意,不可兜悬不可坠落,我再不敢的。

“突然离开,他们不会着急么,会疑惑的啊。”

我惊愕不已。

如若他们寻来看到他与我走在一处,会耻笑他的吧。

“请快回去啊。”

我急迫祈求,奔逃起来。

那是罪孽深重的事情啊。

“晚一”

他唤道,眼中潺潺若夕阳燃在湖下的火亦流往那汪金色之中。

他似要抬手捧握住我的肩膀的,可我什么也顾不得地挣脱去,那是罪孽深重的事情,是罪孽深重的事情啊。

“把这把雨伞给你用。”他追喊道。

为避开它们,我不得不冲进那方朦白之中。

那儿的人确都打着伞的。

只是于大雨倾泼在布撑发出的“噗噗”声响里,分明是骄阳燥白,蝉声正聒盛在被焦烤卷微的泛泛银耀的杨树叶间啊。

我瞬时疏乏不堪,堆颓在大片的水洼里,连袖口也湿了。

湿漉漉的刘海捋盘在那儿,凉润若一颗贴在额心的水果布丁。

我将背紧抵在被晒得温热篮球框座后,头靠在赫平的肩膀上闭眼与她闲说起自己在泳池底下睡着后看到的。

“我在深海里打捞出一场落于树下的秋天啊。”我笑道。

“你游了一整个下午吗?”赫平问。

篮球远远近近在塑胶场上弹碰出的声音里似有着新出炉的巧克力曲奇的香热,旁边许多平行场次人们不时的呵哈拍喊安逸散漫,便若它们陷往松疏的百褶纸簇了。

像果子坠在厚厚的落叶间。

“是一整个上午和中午,现在是下午了?”我眯眼望望太阳的光景说。

“好像是夏季,下过小雨的早晨还是暮晚呢,樱桃红溜溜串在树枝上。”

“可不是车厘子,是那种很小的樱桃,是到处野蛮生长着的灌木。”

“还有种叫白珍珠,还是白贝壳来着,我家院墙前边儿有一棵,农村小孩那时候也什么新鲜的,熟了可就看着摘,宝贝的要死。”赫平笑道。

“应该是珍珠,贝壳的话形状不对啊,哪儿有扇形的樱桃嘞。”我耸耸她的肩膀随笑不住。

“只那大院儿里总没什么人的。”

“前边像一条高速公路或者高铁之类的时常轰隆隆的过车去。”我想着还有着的零碎声色与赫平喃喃。

每每似午后醒来轻飘在一扇明阔窗子上的白色纱帘那侧,梨花总是映山楂花开着满满一院子的,窗框上的风铃碗儿上有许许多多的雪花了。

流水声清冽,楼后的山峦将落了满目的冷白波叠若水墨般。

“晚一,江晚一。”

那声音像于厚厚雪盖下融过来的一处涓涓潺潺的水。

我缓缓睁开眼睛。

“晚一,你也在这儿啊。”

他半蹲在我的身前,透明的衬衫领扣上回折着极致清澈的浅蓝,像秋季明朗碎碎薄云后的天空,是那般触不可及的,实在凛冽的温暖。

“又见到你了。真好。”

我握住他的手腕。

我仰面笑与他,阳光若金子般灿跃在我的脸颊上,恍而若那湖水在一场极短暂的火焰里倏忽散尽了。

硬座靠板垫硌于我的脊椎递来一丝断续不继的灼刺。

火车的笛鸣悠长。

未停小站的橘色站灯一瞬划晃而过,钢轮在铁轨上翻滚出“咕咚咕咚”的声音,像是大口的水不断地灌入喉咙下。

我猛而失神于这不知何来何往匆匆穿梭着的方厢之中。

“你醒啦?”

楚凡的太阳帽上搭缠着一条精致的黑绸带,尾端结系的蝴蝶簇饰在那儿确是衬这下面的面孔十分优雅的。那丝带尽处的斜切断尖尖的,又因多层缝合而显出奇怪的圆顿来。它们始终着那种悠荡向前之势,却又是一动未动的。

她托腮乖笑道。

竹缘的别脸倚在隔了过道的玻璃窗上,呆寞着那幽幽掠过那儿的无数盏暗淡的灯火。

林立坐在邻位。火车上的双位座总不宽余的,她上衣的裙式纱襟稍掺在男孩T恤堆褶旁,无章挤簇着。

某种疏离犹若水珠与透明油滴的那层彼此明晰的薄薄的膜,温柔地躲避推揉开全部的拥容。那是连针尖也刺不穿的东西啊。

楚凡是知道的。

可她偏偏似要提醒那男孩解些风情般频频使眼色与他,直到久硕将沏了开水的面桶放到桌上后坐回林立对面的位子上去。

“大家都不饿就你饿,真是猪哦。”她翻眼笑道。

原是在楚凡的桌球赛结束后,她死命组织起这些人要与我同回QHD游玩的。楚凡应接不暇的欢闹声中满是难以饶恕的谋求。

那营营岌岌的声音渐而虚芜。

我疲劳不堪,只蜷萎往更角落的地方昏沉睡去。

风终究腥润起来了。

地下停车场的透气轮扇转来海浪的声音,像行进在无垠黑夜里的巨帆抵挡回那些近乎疯狂的海水的撞击的闷沉、和其所孕蓄着的澎湃。

它们深寂,失控到了恐怖的地步。

门锁的“啾啾”响彻深夜却不见旷余的地下空间里,生脆若雏鸟的第一声啼鸣,却又是似秋蝉凛冽的悲怆。

“几个叔叔婶婶听说你回来了要带你去吃好吃的。”我爸笑语。

便若火炉间的碳块被抬挑再度红热了,火星噼啪亮了一整片的阴暗,我回神来。车站停车场的梁廓的标识牌仍是很早前的暖黄色。

“是要我来选吗?”

“当然是我闺女选,选个最爱吃的,不过第二爱吃的也行,这些天有好多顿,咱们把新开的几家都尝遍了,假期有点短喽。”我爸喋喋不休道。

“去吃火锅,特别想吃火锅啊。”

“那就去沸如初,你最爱吃他家加厚牛肉卷。”

“送她们去哪儿?”我爸看了眼那些人道。

我随之瞥过去,停车区较她们所处廊道的地势高出了许多。

我再不必等她们了,只跟在同样走的很快的自己父亲的身边将她们狠狠甩在相隔好几个巨幅嵌入式广告灯箱那侧。我十分不情愿自己的母亲出于礼貌地与她们并排着关切寒暄。

那是种不想自己的家人受到连累的焦急与由其而生的愤怒——我是期待那儿有刹车被抽离掉的重型货车将她们扫入轮下碾没的。

“去不能掌灯的地方。”我喃喃。

据说团购平台提醒了那家宾馆楼体亮化灯正在维修。

“是住在一个寝室的吗?”我爸问道。

他并不喜欢那些人,他总是能感知到一些东西——即便在这场要有所依托的旅程中,它们始终将獠牙缩在谄媚的嘴角弧度之中。

在转到车子所停位格的那一排的时候,他的脸上露出孩子样狡黠的笑。

我看见了那个铁盒——我并不知道二伯时常开着的汽车叫什么名字,它内饰的奢丽曾像黑洞般吞噬掉了无数人的回眸艳羡,又循以那样的艳羡锤融出更浓的难以言喻的质感,无休止地;操作台上下的许多杆状物什亦有着勾挑起那些人嘴裂的强大力量,迅捷、利落甚至残酷地。

我时常坐在那儿犹疑、困顿在一些令我不知所以然而高昂起头颅的东西里。

“哇。”竹缘下意识吸叹出声音。

楚凡的脸顿时铁青一片,犹如即将被推上断头台的暴君那般难控了某种狠戾与惶恐互渗,冲撞,欲掩饰而难以掩饰。

这儿便是不必掌灯的地方吧。

“上铺,你家的车子真是好啊。”竹缘轻触贴在车身上的反光条笑看向楚凡道。

“时间不早了,咱们快些啊,到地方你们也能早点休息。”我与竹缘并肩拉扶着踏过挡泥板往坐往座椅上去。

我垂眼看向那个唯一站立在车门外的人。

“你不走啊?”竹缘难以理解般轻笑道。

我仍是不明所以的,可不再犹疑。只顾无尽沉沦其中。

白色母球“啪”地将那三角冲散往四处。

在若阁楼受了潮的镶板干烈而回缩的抽挞的脆裂声间,那些色丽缤纷的球体猛裂而纷乱地撞击在木质缘框上,像极了一瞬饱绽了的烈烈焰火。

我搭压其上的手掌亦被震颤地发麻了。

我转过身去,悬上的高伏吊灯将球桌上空穿映若冰,那桌面的极致翠锐若绵绵生溢无尽的绒藻,又似被一人于腕脉上滋养了一世的玉。

他只站在那儿,运动帽衫的红色在那方明澈的最深处熔溶水火。

“于歌。”

我惊唤道。

他只也无管顾那需得继续的残局,绕走过球桌来,半倚于紧我身边的沿缘上。我才意识到他是见我于此,故意推撞那球来闹的。

真是会恶作剧呢。

“怎么都不说话,真是的啊。”

在那许久蜜糖蒸汽般的温默中,我喃喃了句,忙别脸往旁处去。

“怎么到这儿来了?”他说。

“瞧你说的,多奇怪啊,怎么不能到这儿啊。”我笑,仍不看向他的。

“那你为什么到这儿来了?”

“我来打桌球啊。”

他往正放下球杆看于此,随后嘟嘟嘴挑眉于桌前笑走往窗边的兆连看道。

“那我也是来打桌球啊。”

那未做任何隔断的大平层上,每四个梁柱间的区域都摆着许多张球桌。这儿是南校区最大的桌球俱乐部,楚凡的赛事正在眼前两个梁柱连线那侧的几张球桌上进行着。

我是来凑选手的,凭借着中学时代与那个无辜男孩混迹过球桌的三脚猫功夫。

“呦,走,咱们来一桌。”

“来就来,怕你啊。”

我抬头直看向他的眼睛桀骜笑道,只跳下桌大步越过他去,任自己的喜好走到那扇朗阔大窗下的净台旁边持立起杆子等待那个歪头笑向我的对手。

左前方擦边,那颗红子迅而往网洞方向蹿去,只到边缘某个半径的弧扇间慢下来——像一颗被强磁场抵住的弹珠,又若是刻意减缓势要造作出无限高傲的姿态,于那些无人问津、许久停滞不前的球体炫耀般。

它骤然冲涌,一跃而下。在木格上,网栅间,于最底端那两侧被抛磨地亮锃的金属杆上奏击出极为清凛的声音。

像极了某种冰凉至透明了的回音。

像它们于那些即而,已然之间破散了的一刹轻怆。

缥闪茫茫若脱于极光洁的枯黄秸秆上的那层白霜的,纤纤晶碎去往再望不见的地方。

“江晚一,你都去哪儿了。”他看向我说,却也忘记要拿起球杆了。

“嗯?”我为着他倏而的哀伤惊诧不已。

似是海水失褪去罢了的,那一大片干涸的沙。

“这么些天,你都去哪儿祸害小伙了。”他只低头用廓框圈再晃了晃桌上摆好的球集三角顽笑道,那些圆合的理石彼此,与圈框之间稀稀沥沥出热闹的声音。

是落寞啊。

犹若枯黄而浸了水的落叶,在深秋最后一场雨后。它们于叶堆边缘被风卷起一角,却不能若蝴蝶飘离而去的。只那样颤颤,沉坠,不舍也只终于那水洼之下。

“我能去哪儿呢,瞧你问的。”

我到底没能将自己找到的那片湖说与他听。

桌心的那颗黄色球脱杆了。

“太着急了啊。”他近乎自语地摇头喃喃。

他只躬身去弥补我的缺失,那黄球随那触动温稳地归落下去,像滚来松鼠们铺续了厚厚绒草用以过冬的洞口来的许许多多的坚果。

他笑与我说黄球分明是入了网栅的啊。

我支手掌架起那细长木杆的近端,身体每一处皆沐浴在某种似暖阳的温脉中,它们才是这世间最不容辜负的。

我不住地蜷偎往他辐在这空间的体温里,甚至能感知到某种蓬勃跳动着的肌肤血脉。我探触、小心绵绕在那儿,以新生来的丝蔓般的指尖。

幸而那些软弱与失误。

我再不想去赢了。

光在那明阔的窗户照来,于我余露出衣袖的手肘上。我觉得那片片温热若成滩的眼泪汪淤着,原就是被烈火辉映着沸腾、冷冽终于温热了的湖啊。

像是融化掉了。透明的,灿灿着飘飞而去。

于那被他呵护了的软弱与失误中,倏而成了一掬汁浆。

“太晃眼了,真是的呢。”我匆匆往红绒帘所簇束的窗旁去,以背向他。

我不得不遮避那足以燃熔魂魄的光芒。

“你还记得那只麒麟吗?”

他没有在顾测任何一个颜色桌球的角度,只站在那儿问道。我感知到他落注在我身上的哀怜——是对那些桀骜的,生命的悼念吧。

我不再记得了。

我何须记得呢。

“快啊,该你的了。”我转身看向他急促道。

我仰望着他将那些球体利落地撞击到它们该在的地方,听浪涛拍卷在石崖的声音。

我沉沦在他的凯旋之中。

那是我心甘情愿以无尽之卑微、落败、燃烬酿酵出一湖又一湖的醇柔汁浆来浇灌的某种雄浑、来推涌的狂妄与奔腾。

是整个世界赖以存在的那团火啊。

那只瑞兽的麟角供给着一场又一场炽热焰火燃烧掉了,像太阳那样。我在璨灿的玻璃深邃之处,看到于歌的身影虚惘叠绰在自己亦被掠摄其中颤颤闪动的眼睛里。

它从未消逝,只重生在另一处了啊!

残烬一丝,便于那儿荣荣一寸,终究全然重生在另一处了啊!

我仍存在着的。

于那处明阔的窗口外,于那些梢影婆娑、回廊朗锐的折线上下,我的身体映拓在他的身体里。

我转身看到自己站在那儿。绕于桌缘触击着所有星空蓝色的球体坠落、燃迸、升绽在最漫长的黑夜之中。

我惊诧不已。

我拼命地将仅剩了的那几片剥离撕扯而下投进熊熊之中,于那不知何时便会断熄暗淡的火舌下拼命欢舞,终一刹那扑身而入。

若停滞,亦如电光奔离般再没了过去,以后。

如若走出了时间。

我肆意迷失在那些发生与未发生的极致中。

他是我的生命。

白色礼堂后架了篝火。

那些火光在海浪冲涌、褪去沙滩的声音中,在光洁石崖上映着的明亮、和黑夜的暗沉深处交错出一纹水火线界。若灾祸入海的原油随潮汐蹿燃而去的长蛇。

我恍而醒来,撑起一双被睫毛栅刷地迷惘的眼裂,见到那火光晃在我爸一天下来油光泛满的鼻翼两侧。

我呆愣在挡风玻璃里许多人像中。

我已然分辨不得了。

“瞧,这么晚了还有架篝火的。”我爸将那指给我新悦道。

确是有人在海边架了篝火啊,我缓了缓半睡这一路实在僵乏了的身体探头往窗外追看那于后视镜中迅掠而过的光簇。

似有听到人们爽朗的语声中有木板折断被填至火中,永无疲倦地。于其他尚未燃尽的木板中弹崩的爽利砰动,那些干柴于那儿噼啪作响若一声声呐喊。

是狂热和欢歌啊。

我腾然起身来,撑站往悠缓缩让进顶棚的那玻璃让来的出口。

海风盈润,且狂戾。若妖冶的妇人。

无数张票据于这巨大出口涌来的风中翻飞而起,薄利的纸锋割打在前玻璃上,若寒凛的刀刃在划。

像树枝抽杀蜻蜓的瞬间,那双薄脆透明的翼折碎的声音。

“怎么留这么多的中石油发票?”我妈半起身往前排将它们收拾压放回去随问道。

“文军可以用这个在车队多报销一些费用,他家人生病以后手头很紧。每次加油我就都顺便留下来了。”我爸道。

那是他年轻时候一起跑长途货车的朋友的名字,我忙撤身下来将天窗密闭——不能让那些票据被吹丢掉啊。

“去哪儿找多一些,不太好找了,高速公路费用的票据是不是也用的上呢。”我拿了一张来看,喃喃找寻着其他的可能。

“我妈妈单位有的是这种东西哟,都没人要的。”楚凡的声调突兀。

我抬眼于后视镜看向后排。

座椅线条模糊在光线昏暗的车子里,像某种草草拼簇起的色块在趁颠簸离析——像法医缝合的尸体断裂处被拉扯至线环脱扣而松塌塌悬空垂摇在那儿。

像是被推搡倒在某面玻璃之下,仰面看着那些鞋子践踏在所谓“到处都是没人要的纸张”上,看到那帮廓的泥泞将它们切割断隔,眼睁睁着那些脏污终将其肢解、粘带往不知何处去。

“你妈可真是厉害呢。”我轻笑道。

那声音尖利缥缈。

我感到脊背寒凉,颈后的汗毛倏而竖立。

我垂眼看着票据上的铅字,一字一顿地念着号码,代码与金额,都是些需要偿还的东西吧。那些防伪彩墨被手指上的湿气抹糊着,像化了妆的眼睛泣流下的长长的黑晕。

周遭安寂,若有若无着不住拂涌玻璃窗的水浪声。

再没有人语了。

他们不配吃到全然生于深海的干净而柔软的贝类。

只是那些被高温蒸汽烹煮死去的遗体可以换来很多我这多半天频频得到而愈发贪嗜的、若摆来饿了许久的人面前案上甚至径直递送到味蕾上的,点了红的面食之类的东西,或者可以帮我拿到那些被拖欠许久了的偿还。

“是之前的地方?”

我应了我爸对他们的邀请,在问罢了这次可否还是码头上渔家院罢便靠在沙滩木栈尽头那块被充做界碑的旧码头废弃来的一截断石上。

海色浅淡,沙滩无尽趋褪成了白色。它们像是被反复析出,溶浸在那儿的盐分、被从无遮挡的光线剥脱了颜色的墙壁。

我不甚了了那样的萧条。

我总觉得还应该有什么人在这儿的。

镂旧篷面的大排挡厂棚稀落露来的钢筋骨架上的一挂贝壳风铃被吹动,那是沙哑如沥干的沙子把把扬扑在补了又补的帆布、在粗糙的缝合纹路之中降划的声音。

夏季的一片淡漠中飘了雪。

竹缘站在直插入海的长崖尽头与我挥手,她鲜绿色的衣衫宽大随她手臂的扬起翩翩,于那混沌若某张久远的、衙堂后那些翻卷涛纹般的似是而非的画象中格外生动。

像悬铃木最值苍翠繁盛的叶子。

脱断了柄系。

楚凡的波西米亚长裙上分布着极度饱和着的黑、橘色块,那些炫艳的斑纹错落有序盘旋不止,随她落在岩棱、一直拖垂往崖下的裙摆恍如节节没有尽头的梯格通往不知何处去。

扑通。

像是什么东西被推落入水中。

心脏若是被迅速挤压到极限再骤的被抛向空中,那种无所依托的坠落的恐惧窒息在我的喉咙里。我看到一只黑蕾丝纺做的巨大的蜻蜓煽动翅膀,逆蓄掠升而上。

愈飞愈远,却瞬间在了我的眼前。

我猛而后仰,凳腿在满是油污的地面上划搓出刺耳的声音。

它们在我的额前被逼迫成了一珠一珠极为阴冷的液态。

我看到围桌坐着许多赤膊黝黑的男人大口咀嚼着,那些合了口水的肉糜在他们黑黄歪倒的牙缝中一股股地挤出吸回,他们顾与左右人张嘴吵闹的我听不到的笑话。

屋子里湿潮不堪。

我长长舒了口气,随拿了基围虾揪去头尾填进嘴咀嚼几口咽了下去,顺用汤匙拨开那些沾了蒜蓉的、只舀了口纯净的龙虾肉——我来过许多次这外面被刷成白色宛若童话城堡的的屋子里吃被那些邀请、或受邀者吹捧的、或赞不绝口的“珍品”。

二伯出席这样的场合定是要带着我爸的。我爸偶尔会找机会带家人一起来吃。

原是一个空了的海螺壳掉到了杯中啊,我晃了晃那鲜色干红意欲压去那到底还是沾到的蒜蓉味儿的时候发觉了那声音的来源。

我只觉得有趣,继续晃听那坚硬物什划割在玻璃上。

“这是咱家姑娘啊?”有人阔声问道。

那是种酒足饭饱后高高在上的得意语声,它们腰斩了我对那软体生物的坚硬外壳成分可否经过煅烧或者腐蚀什么的化学手段变成那容着宝石般酒水的器皿的思考,亦崩解了我对它们是否同含某种化学元素的那节学校课堂的回忆。

“是啊,是啊。”我爸忙忙点头笑应。

“在哪儿上学呢。”

我应了大学的名字,在那半醉了的某种惯性式竖起拇指的吹捧结束后,我无聊环顾起这次围坐在桌上的人们。

有时候是花臂背颈雕龙画凤隐晦笑着哪家足疗技师手艺好的人,有时候是文质彬彬着白色polo衫谈论自己才刚在,高尔夫球场上优良表现的人。他们推换着杯盏彼此逢迎,吹耀,喝彩与赞叹。

索求与被索求。

它们亦如那些杯盏般轮转在彼此的手上,这一次与下一次。

那些脸似乎从来都是相同的。

“哎呦,怎不给咱们姑娘换杯酒呢。看看你爸。”右侧小眼睛的男人堆笑热脉道,他隔着几人将我的酒杯端去,那语调中是某种小心翼翼的侍奉与贴近。

他大概就是这两天打了多个电话想让我爸帮他与二伯联络承包水管安装的那个人罢。我终究有这样的判断能力了。

“服务员!”他扬手唤呵道。

“你怎么回事儿啊,听不见客人叫你呢。”他半眯着眼睛打量着那匆匆帮我更换着杯子的姑娘,借着腮上的酒劲将尾音拉的长长的。

女孩扶握着醒酒器长颈的手颤颤着,几滴鲜红的液体溅在杯口淌去外沿。她实在害怕,怕这失误再度成为那恶兽紧紧逼迫的借由,她的肩膀蜷畏着态意犹若钻在野外空木桩里躲避觅食者的松鼠。

“没关系的,没关系,我,我自己来。”我接过她手上的酒倒满了新的杯子。

它们抱簇着,睁大眼睛于那些腐镂的空隙中向外看去。

“你这丫头哟,要认真工作的啊,你说我们这些做工程的不认真大桥不是塌了嘛。”那男人缓了缓语气半哄道,似要让自己是个恩威并施深谙教学技巧的名师。

他像个一丝不挂仰躺在床上的,对女人假以关慰的泄欲者。连那惺惺悲沉中的间空中都淫溢了某种可怖的心满意足。

我爸未言语,仍只垂眼半笑着专注于将青芥酱在汁料里搅拌的匀称些,更匀称些。

“快,那个谁啊,把咱车后备箱里的好酒再取了两瓶来。”二伯被酒精瘫痹了舌头里勉强周折出这含糊不清的句子也断断续续的了。

我爸忙猫腰捡起二伯随扔掉落到桌沿下——隔置着许多人的脚的地方的豪车钥匙,放下碗筷起身去了。

他那时正剥了许多基围虾沾了弄好的汁料放往我的餐碟里。

青芥味竟将我的眼泪呛了来。

“来来,姑娘先别动哦。”

那个于我肩旁空余端放了主菜到桌上中年女人穿着一件洗旧了的碎花围裙,她拢扎往脑后发髻的一侧鬓发微环出一弧松释来,那儿的每根发丝都透净非常。若上乘素描中渐变处的笔迹般密集且分明。

“芝姐。”那些人纷纷打了招呼,礼貌甚至恭敬的。

我闻到一阵蓝月亮的香味儿。

“这孩子吃虾也是囫囵个不剥的呀。”她扶了扶我的肩膀亲昵道。

“嗯?”我疑应。

“我也这样,囫囵个地吃虾。”她的声音洒脱,眼中温柔湾湾如水。

“皮和肉生于一体,没办法剥离的啊。”我仰面笑与她说。

那主菜高耸于玻璃转盘正心,与屋顶垂饰下的水晶珠绦相益若欲无尽沾够延伸两两交缠,那是由许多种类的贝类旋搭成了若通往灯塔顶台的螺旋阶梯的形状,中间淋了色彩亮锐的丁块与酥沫,稠郁泛着光泽的酱料坠挂于间隙得来无数叠迭衬拓之镂空来。

橙黄、米白、靛蓝、藻墨与鲜红。

盘角缤纷的立体雕刻的部间是有尖锐木签两向刺入才得以连固的,那些贝壳亦以多米诺的方式依托着,上下以奶酪缀粘,回环以匠人预应蓄别的精巧玄衡于此。那些看不见的极牢固,和脆弱的东西。

我听到鞋底胶质微击在积了陈年油脂的地板上的难辨疾缓的拖塔节奏,像人凌乱攀爬、奔逃在遥远的地方——那些涂了耗油糖浆的贝壳上的踩踏。

我借由猫腰撩起围布朝桌底察向那些匿沉在双双锃亮革履下的脚。

我的头磕撞在望不见任何结点的巨幅圆桌的背面,发丝别穿在全未剖磨过的粗木原纹突兀着的木夹刺根底去。

像那片悬铃落叶安然枯寂了的一系脉络

我且拉断它们。

“哗啦。”

无尽的薄壳倾坍而下,若细碎砂砾随夏雨后的溪川去了。

净是徒劳呵。

手机里放映着久更无尽的番剧,细窄餐车的轮子于车厢地胶中滚着若黑八于烟气缭绕的绿绒桌上乏力往前,偶尔撞在缘框上便若老旧阁楼上的木板在抽搐。

那些似在淘汰了的机器上卸下来锈了半面的合金轴球的餐车轮子发出“咕噜,咕噜”的了无定向的衰老的声音。

外面下了小雨。

推销员的正装西裤勉强包裹着他肥厚的臀腿,他站在车厢衔接处讲说着手上那两块儿橄榄球状磁铁的玩法,不时将它们分抛在空中听其于某个高度倏而吸贴在一处发出“嗞啦嗞啦”的声音,若沥水的带鱼段儿滑入煎锅油底。

他迅速而高亢演说,句式流畅无懈可击、语调标准毫不逊于电视购物里那些争分夺秒的导购们,他与他们同样为此憋红了整张脸、脖颈直至职业衬衫紧系着的最上一颗衣扣下面去。

我困惑不已。

那只是种职业式的热情吧,我猜测着,我实在不知道它们可以源于何处了。

我递了一张十元纸币给他,换了那对磁铁来。

我学着那人的动作抛扔。

像一场滑稽的投试。

它们并未“嗞啦”再若电光火石那般,只原样坠落到我去接拖的左右手掌上,完全相同,且疏离。

不存在任何偏差的,似也无望融渗半分的某种绝对的生硬。

我感到惶恐,愤怒,近而深深陷入由其催生来的无尽的偏激之中。

我执拗地去拼簇,以对抗那闷生生的阻力的艰难强压下可怕的焦虑,决不能输。指甲被微微撕离指尖的疼痛钻心,渗流往匮乏而生的倒刺根部的纤碎的血的艳丽令人欢悦。

只一刹松舒。

列车急促的笛鸣穿刺、直迫而来,玻璃于旧脱的窗框中稀里哗啦的声音若骤雨浇击在再来不及收回的金属边架上,那些终究被风掀翻的展板散了一地。绘满了轮廓纸浸水碎溃团团纯白絮物,所有颜色被冲洗干净随雨水成股流去了。

灯影晃乱,瞬时若整个世界于身体一侧倾倒而下。

“可还是那一趟吗?”

他的消息在惊慌失措的亮橘光驳中辉闪来一瞬,它们拂抚过一整个车厢里的惶惶,亦如惊蛰的雷声。

两列火车轰隆隆地于紧贴的铁轨逆错过去。

隔去两弧平行线纹的那方夜色里,星星与城市的灯光一并安谧在远处的天际。

有孩子为这突发的光影变幻追闹在过道中,他们顽闹的声音清透若廊风中里摇曳的铃铛,就像遁灌的湖水倏而自我的耳中涌让出来,淌吐了温热淹漫了耳廓、鬓下。

我绾掖住窗帘勉强不倒下去,难以遏止地咳嗽。

于某种嗡鸣中漾吐出了呛窒在咽喉的那一口水。

车站的地下通道重新装潢了。嵌壁广告灯箱散出柔丽的光晕映在说笑着经过的几位年轻女孩银白的整理箱上,如月临雪。

明阔的出口吹来雨后清凉的风,夜色若洒满了水珠的天鹅绒幕顶悬遮在提斗状的阶廊上空,它们被某种东西悬衡着,随脚步的移动幅幅铺展开去,别无依驻这世间的任何灯柱,塔尖而恍如神秘仙界的入口。

我险些滑倒在那儿。

站外广场的水洼中转着着不着边际的清凛的光,像是涤了人的语声去而有了生灵般。那些声音自是不少从前的,却若被雪沙淘澄过的绢丝般澄澈无扰着。

交互穿梭成若一块冰丝锦绣拂在肌肤之上了。

我站在四去的人行岔口寻找他。

他唤我在这儿等待他来找到我。

余在树梢、灯架或只是高处空气中的雨丝化作雾朦湿润在我的脸颊上,我欢悦仰颈去触及它们的倏而,垂握在手间的屏幕亮光闪动着一瞬一瞬,点点星辰。

却是恍惚,不知天水上下了的。

“你这是,在找谁呢?”

他只贴紧我站定了,若是被那匆匆人物涌簇,又若顽皮的男孩偏偏要突兀跳来吓唬人的。

我偏不去应他的揶揄。不得不别脸往旁的地方避开那些甜丝丝的东西。

“你这是在找谁呢,嗯?”

他只再紧前来俯面笑与我,连我的额头也抵在他的胸口上了。

他将一直搭在自己手肘上的外套环臂披来我的肩膀上——很久前他闲拍来自己的衣柜时候我随选说最喜欢的,那件橘色运动帽衫。

“怎么不走了?”

他转身迈步罢才觉未有人跟来,便回头唤与仍呆愣在原处的我,随下意识微微低头自笑了。

“这次,你别害怕。”他嗔怪着伸递过自己的手臂来,蹙耸着眉头似有而颤颤笑意着某种窘迫,近乎于半推半就着的腼腆,总是未能看向我的。

又是场巨大的偏差了——关于我因他尚记得的我喜欢的橘色帽衫、与他对因我似乎记得某些事情的思量而含混了我未随他走着的缘由。

总会存在偏差的。

我思忖不止,为某种偏差中存在了偏差的可能。任那些犹疑若藏羚羊般一只只欢悦地灵跃过笔直的公路线去,从无际的沙漠到了热浪滚滚的戈壁,从一处戈壁到另一处戈壁。

站务员直将出站检票口的小隔门打开了。

他有些倦怠,再不一一查看那些旅人的票据上的车次与始发终到的城市,只坐进那有风扇转着的玻璃岗亭中大口喝了心心念念的半瓶茉莉蜜茶,随之抿了抿嘴角。

“你放心。”他仍微微撤这身体待我一起的。

“什么啊。”我低头笑道,只挽住他的手臂紧随而去。

悬铃木盈阔的叶片泛出绿瓷般的光泽来,他未再松避开我的,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中,停满出租车的广场上,许许多多被湿润了的路灯光晕里。

在那纵重涂了荧光颜料的齐齐整整的斑马线格间。

叶片中尚有无数的雨残存、滴答往积于树下的水洼,它们没再落于我的前襟打湿身体了。

被弹触起涟漪中翩翩旋旋着美妙的声音,若凝华的月光拨奏在夜之丝弦上的,一层又一层地渐清丽,渐颓缈。

几支黄色玫瑰凌乱在洁白的床品上。

那种妍丽色调让人恍惚那到底是晨露前保鲜至此时的鲜活生命,还是以真丝绣就在华贵绫罗上的从未被接触过阳光而不曾褪旧半分的一幅完美轮廓了。

我隐隐不安。

我下意识退后靠近帮我拉行李箱进来而稍稍落后的他。

“刚刚前台说他家周年庆每间房都加送了一束鲜花的。”他握住我的肩膀温脉道。

我不用说出自己的恐惧,他从来不会对它们茫然不知。

我确又是闻见草木香气的了,只更像是槐米沐月,或者的挂满水珠的山茶花的气味儿。水管中传过哗啦啦的声音,似是隔壁的客人开打了龙头在冲洗什么。

“不如躺过来我身边啊。”

却不知他何时已和衣仰面在床临窗那一边了,他的身体大概是过于疲惫而若是被什么囚困住般显得僵固不堪,只稍侧头来笑与我,他的脸颊映匿于外面路灯漫过水汽来的温暖的光晕中,渐渐模糊了。

“这一路奔波,可累坏了?”他于背后环住我的身体轻声问候,拼了命也要抬头来以下颚微微摩挲在我散碎来发际下的头发,犹若秋阳定要洋洒尽了,晒在浸水的叶堆而舒展来的“沙沙,沙沙”的声音。

窗纱上阴影衬来的灰白斑驳像一只只死去了的素蛾。

“于歌,你都去哪儿了呢。”我回身去问与他。

我惊诧不已,为那男孩瘦柴不堪了的肩膀,与深深凹陷下了的眼睛——像一汪一点点失着灵泽的,不住被吞噬缩陷进滩裂中渐而枯涸的湖。

我难以听到自己的语声。

他的指尖冰凉。

身上的衣衫似是在那雾气中走了许久而湿潮的厉害。

我慌忙将前襟解开,赤裸了自己每一方寸的温热,半起身来竭尽环裹住他战栗的身体。

“可暖和些了?”

“没关系的啊。”

他轻声慰道,只将我前襟的纽扣颗颗系合了。他安伏我枕在他伸来的手臂上,掖了松软的被子叠压在我的颚下。

“你这个人,多奇怪啊。”我只撒娇着背身与他。

“哎呦,我可得回去了。”我故意将床柜上的外套拉来拽去的。

窗上结了一层雾气,边缘处晶莹凛冽竟是凝冻了许多霜花来。

“下雪了?”我呆愣在那儿。

“那不如去洗个热水澡呢。”我雀跃着下床往浴室去。

他顽闹着执拗地牵扣住我的腕子。

“多难为情啊。”我忙躬蜷着抓过掉了地上的枕头遮挡住赤裸的身体。

“你瞧瞧我,是胖了瘦了?我是觉得又变胖了点儿的,别人又都说瘦了的。”我无意看到照在穿衣镜里的身体,便左右随转了转与他闲论说起它们。

那块风玫瑰斑渐褪了疹红,泛着新陈代谢式的蜡黄来。

他于镜中掠过它,刹那如难以亵渎般将目光闪躲了去。

他并未问及于此。

“哟!忘了这件事呀。”我重又钻回被子里,若母鸡孵蛋那般跪卧着捧握起手机来。

“我还没告诉伶禾我回来了,但不能回去了。”

“不然她会特别担心的。”

我说着拼写起文字,全然松弛趴贴在床上,却是有些骄傲地交晃勾翘起的小腿了。

“原来是贴着这种半透明的窗膜,还以为下雪了。”我抬望到玻璃边角上卷了边的胶纸上积沾了的尘污,那灰色也是稀稀落落若荒烬在隆冬地埂上的点点烧燎未去的稻茬上染着的。

“也真是的,这可是夏天啊,怎么能下雪。”

我倏而明朗地笑了来,欢悦于若风刹那刮掀去极为脆亮的那种塑料纸般的声音之中。于无知无妄而无尽纯净了的寒凛中安安沉沉着。

我走进浴室中,将喷筛后纠缠无绪的拉缩管儿一环环圈屡在自己的手腕上,它们柔软若疲软的身体,我仍还能听到隔壁房间哗啦啦冲洗什么的流水声的。

“晚一”他唤我的名字于那处结白之上。

还是不能的啊。

于正上空的那四五不一的弧拼嵌的镜子里看来那些景象,与拓透在若被着意抻拉的油画布景的条褶中自己残缺不全的面孔的倏而,我困惑不已。

我未觉出任何滞涩与疼痛,甚至是以热烈的胸口环抱住他的啊。

“怎么会这样呢。”

“不应该这样的!”

“为什么就是不行啊。”

我起身尖声质问,赤裸着的身体立现在寒凛的霜层上模糊而极度清晰,像雾气偶聚的若人形的虚泛轮廓,又如皮肉被撕咬了的支离的一幅实实在在的骨架。我是背对着他的。我知道他的无辜,愈靠近它们,那声音愈凌锐甚至到了凄怆的地步。

“于歌,我好辛苦啊。”

似有清婉的溪水于我脊椎的一处由一处的骨结中潺离,像送了臂带的旧式血压仪的汞柱般悠缓而迅疾得坠落往腰间、脚踝直至被抽带开身体了。

帘幔飞舞若硕大的雪片着了火。

窗口兀地被冲开了,冷风狂戾呼啸唤人扑身而去。

那是种极致的引诱。

“再试一次,再试一次啊。”

我跪坐在自己冰凉的脚后跟上,伏身死死攥住他的胳膊摇喊不住。我深陷在某种恐惧之中,歇斯底里地请求他来驱赶某种难以遏止的逝去。

若宿命般。

有些东西已在迫近了。

我指尖下的半圆下皆是清浅的红颜色,它们若升蔓在被折下的茎杆的墨水那般隐隐在他的皮肤内里。

“晚一!”

他揽住我猛欲迈往窗台去了的身体唤道。他半起身以另一只手慌慌推合上于框上碰撞地刺耳声音的窗扇罢,掖被子遮盖住我冰凉的身体。

“晚一。”

他终于将我抱在怀中了。

我哭泣起来。

黄色玫瑰的丝绣梗瓣微微兀出枕套的纯白之上,像婴儿娇嫩的手掌和脚掌扶触在眼角旁。我蜷缩往他身体将被子撑来的那一小块空间里,恰晃见晨曦透来纱帘映在镜中自己的侧脸。

他回身将我环揽在自己身前躬出的温暖的涡漩中。

“好美丽的丝绣啊。”

我仰额往那夜色中乱了真的艺术品轻叹,脱落的一根睫毛缀在那儿若横拴般将它们华贵的光泽劈裂开去。

他半倚到床头上了。

我伏蠕着身体欲退往覆在他腰间的被子里——我想要补偿给他。

那是种离析着某种痛恨的深深的愧疚,若隔了时间便沉下瓶底需得重新摇晃着才可再度匀称舞动在水中的晶晶沙般。无可相容亦无望剔除的。

“晚一。”

他扣握住我的左腕唤止。

我犹疑不尽,抬眼看向他询寻此刻偏差的缘由。

“我定了一家餐厅。”他笑与我,竟是有些腼涩的。

他抚手在我的头发上似愿我只贴了脸颊于他的小腹上安心下来。

我惊慌,倏而坐起身急于在某种荒芜中寻了阴影来躲避这突如其来的危险。

“啊,你近来要追女孩了吗?”我拧开床头柜上的半瓶水匆匆仰颈而侧背向他笑道。

“让我猜猜是谁呢。”

“是湘凝吗?”

“雪彤?还是你们专业的哪个女孩呦。”

那水灌尽在我的喉咙了,空空的瓶子失重便失衡地跌离、滚落往纱帘的漫漫朦白中,如若于过度明朗的光线中挥发散走的雾气般不见了。

我不得不起床了啊。

“这次咱们别一块回去了,被人看见早晨同从外边回去,怪难为情的。”

我拢扣住终可以不着力便全然扎束起的头发于脑后光脚往浴室去拿昨晚放在梳妆台上的发圈。

伶禾打电话来要我无论如何赶去上第二大节的专业基础课。

“上回那中年讲师训诫我这是唯一的机会了,无外乎平时分被扣光期末难以通过之类的话。”我捡了捡溜滑下床缘的压床条缎罢于床尾的地毯上靠坐着喃喃,玩闹般地想着要将脚趾张若鸭蹼那样以一处不落的撑展开袜子端合的皱缩才是。

“我一点儿也不着急,干嘛要着急嘛。”

“什么绩点啊实在冠冕堂皇了,就像扑克牌上刻板地滑稽可笑的王公贵族们的脸呢。”

“我偏不要去,我才不会被那中年人吓住哩。”我笑道,像偷偷与旁人耳语了重大秘密般骄傲而愉悦不已。

“真的没关系吗,挂科是很麻烦的事情。”他道。

“有什么要紧的。”

“既然都收拾好了,去又何妨呢。”他道。

“虽说都收拾好了,也不是为了赶去上课才收拾的,决不可以混淆的嘛。”

“你这是巴不得我赶紧离开这里吗?”我本意调笑的,可那声音却是尖刻到令自己也生了难以遏止的厌恶来。

手机铃声噪劣而令人厌烦,又是伶禾打来催促的。

她到底在惶惶什么呢。

“不!”

我喊罢便按掉了。

我看向他,呆愣了一会儿。

床头酒店的备忘便签上有几处大概是上位客人用铅笔手写记下的数字,像连起来的许多个日期。

我穿好自己脏兮兮的鞋子往通往走廊的房门走去。

玄关木格晶蓝果盘中稀散着三五话梅硬糖,棕色包纸粘裹在微微化些浆凝的长椭圆糖粒外面绉了纹皱,若一颗颗落于泥土溃朽着的梅子。自在生灭。它们像是从来便在那儿的。

“晚一。”

那声音清凛近乎悲戚,若于与风拂开的一角空白里传来的。

我不敢转过头去。

我握旋下门把手。

于转开了的一角走出那间屋子往幽深的走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