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 病逝
  • 坦氏兄弟
  • 19344字
  • 2021-06-05 12:53:58

“信号灯红了,走了。”陈青道。

计程车司机没有在路、桥的首尾东侃西侃了,紧促的后排座中有沉睡着老去的烟草味,我们临的很近,近到在旁人仰靠在座椅闭目的时候我可以侧头在他的肩膀上了。

“衣服怎么湿了啊。”他道,若木柱相互编错而生着的干沙沙的声音,像晚秋的悬铃绒绒的果坠落在蓬松的枯叶间。

“树上的湖被风吹下来了。”我半睡半醒在他衣领上淡淡的烟草味中。

灯色晕在拂满水雾的玻璃上,倒像阳光释放在明朗晴空中一串又一串的彩色斑彻。我倏而直起身来看了眼身边的男孩。

我看向那些灯晕,想以此追溯那帧莫名的恍惚——若雪色的纱生自烈烈火焰的舌尖上倏而飘扫地了无踪影,像瞬间于卵石与红沙间渗走了的清澈的溪流。

“师傅,在前边的路口停。”他微微前倾道。

“嗯?”我犹疑。

他未做理会,只将手穿过那些提袋上的绳系,一一将它们挽印在掌上纹路中。那是距学校尚有好几站地的城市山谷小区的底商段。

“这个时间,寝室进不去了。”他下车撑门与我。

我尚混沌他何以要留在这儿,不知要到哪儿去,只是见他要我一并的意愿明了便随他一并了。

“那,我同学回去的,那个”我仅还记得陈青与火车上的求助,便仰头与他借来零钱提前替之付予。这实在算不得什么难以启齿的恳求,却被此突如其来的变故割离得支支吾吾了。

他似是全然未懂得,只侧头微微皱眉看来,不知是等待我再将那些慌乱的言辞诉说清楚,还是犹疑我怎得不快点下车。

我的朋友忙解我惶惶无措朝我摇头,示意无事。

他清淡柔和的眼睛始终生漫着奇惑,甚至惊诧,转而便消复成极度君子式的避让与抽离。源自这个不算熟识的厚朴男孩眼中的东西让我感到巨大的不安。

时间肆虐在这无可辖碍的黑夜里,被诱、迫的什么也来不及了。

我到底丢下了自己落难的朋友。

在我踏脚在车门下那处半湿的绿化石缘的瞬间,那对红玛瑙坠若半凝的血滴晃在不知何处的晕晕灯光中,投映龇咧的影儿似荒草交错在新鲜,旧褪,残破的对话框外围——那些屋子的椽冧塌脊上。是种万分近似的疑窦生就的鬼魅。

它们或同是逾越了疯狂的辨认,是会和颜悦色许多年的万丈深渊。

车子绝尘,深夜清冷若半场遥不可及的笑话。花草垂合,晨间错缀了苞蕾的细长枝条此时恍若一根儿拉绽起无数钢棘的刑具。

我恐慌趔趄向黑暗的转角去,希望那儿有灯火。

便是一纪万死不辞的求证罢。

那个房间的墙体上尽染了灰蓝色,那些拥有着半环爆裂式溅滴的圆形像极了一颗颗美丽的星球于轨道端头被骤而击碎的瞬间定格,像某系病毒。

地毯松软,绒丛纳了仅余下的我的脚步声松释出决绝的静谧,我放下背包仰躺在床上。

那是四五不一的弧拼嵌的镜子,它们色度渐失而浅,边缘似是而非的契合着,像本就割裂于同一个圆镜,却又频频几厢突兀出某个冥冥印象于人们眼中的隐形的流畅。

它们正对在床心。

多精巧的装潢啊。

水雾温热扑覆住我整个耳廓,像盛夏烈日散了树下隔夜的水洼和着枯酵花叶的气味漫在茂郁的林中,兜转不去。

原是浴室的门开了。

那些尚留在花洒上的水滴落往才没住地面的一汪湖的声音,像深夜的风拂在三五颗光晕阑珊的水晶灯坠上。我别开脸往旁处去,却是全然不与羞涩相关。

那是种实在罕见的落寞,像瞥见了一场背叛,和毁灭。

似有预知,不甚了了。

我合衣逃往被子中紧紧蜷抱住肩膀,等待着生机,或者杀戮。

“水温还好,去洗澡暖暖吧。”他与我说。

我听到半湿的浴巾扔掉在床头柜上声音,那个男孩侧躺于我身后了。像酵酿在海底的葡萄园的一整个秋季,烈却温醇,是沐浴露染了他的体温啊。

我害怕极了。

我看见裹在裤子里自己肉滚滚的腿将那些黯淡了黑色的裤筒撑出一道道纹叠,于床被缝隙半透的光线中,它们若成百上千的触目惊心的疤,将那个人死死困束在其编做的囚笼里。

我不敢转过身,连话也应不得了。

像手持火把的人不能去亲近那件梦寐的白羽霞帔,不能近万顷生生草木,不能坐初雪的屋顶上,我知道它们会化掉,会枯颓,会一不小心成了灰烬。

我难以承受它们陷于危险之中,被丑陋的声色污染,更容不得自己做了罪魁祸首。

“我不想洗澡。”我拒绝了,极度生硬地。

我不明白那一疏忽的胆量甚至愤怒从何而来。

我对洗澡的含义是过分模棱不清的,就像不清楚我的焦躁混乱到底是源于那一众无望归还的囚犯还是别的什么,它们搅浑在一起,狰狞若肢体残缺却持戈直入的疯狂的背叛者。

那座城内忧外患了。

我听到长箭出弓“咻”的一声,是有焰燃冒出那只蓝色打火机来。它们晃了他肩膀的影儿与蒙着我身体的被子轮廓的起伏在那些欲炸裂的星球间,悄无声息。

白色的雾若以迷迭香料生过的残余烽烟,一刹那抹去山河国破便是无迹静美了。

我微微扭头去。

“过来。”他与我笑,手背触了触我与他之间床的留白处。

我挪身往那儿,埋面在他手夹香烟的那只肘弯里,我贪恋遥远秋季的酒香和萦萦在自己脖颈发梢的亦浓烈亦淡薄的烟草。

我希望自己昏昏睡去,再不会有别的什么了。

“脱衣服睡吧。”他的声音轻缓若晨间抚来岸上的海水。

它们将那些纯净地闪着光的沙子漫带往泥沙俱下的混沌归处,像揭开美丽幔帐的手,剥离掉我丝丝线线织就的自欺与侥幸,一层一层地。

“好啊。”

我转身平躺进空白里,轻拨开他尚滞碍在领口的手,一颗颗松开那些纽扣。我看到墨色的蝴蝶标本停落在床后的装饰框里栩栩如生,有东西在破碎了一角的玻璃罩里散得稀薄。

扣襟裂开的缝隙直贯小腹,像解剖台上被究其病去缘由的尸体的膛痕。

像一场献祭。

“这是什么?”

他倏而撤过侧卧着支撑在耳侧的手愈俯近往我的身体,为什么东西奇惑而惊喜的眼睛里闪泛着别于一整个夜晚的清澈。

我起身来随他寻看,那条艳红的绸线于脖颈绵曲而下,尽头的铜色坠摇着撞在我的胸衣间,它碰着我皮肤的温度早已不是初戴上那般冰凉了。

“哦,是个小礼物,送给你啊。”我将其摘下来递去,对他礼貌笑道。

车程长远,它被焐地与胸口相一以至于被我的感知遗忘在那儿,就像已于某段山崩地裂而落荒流离的途中丢失的东西。

“这上边还有字儿啊。”他饶有兴致地拎提起它往壁灯处。

“是我的名字。”他声音缓顿了长长的一瞬,似是惊诧,他似是有回身看向我的——被抻拽下脖颈的绸绳将我的发圈生生刮带下来,那些被勉强扎起的头发悲悯地挡住了我布满痍印的侧脸,和眼睛。

我终于可以看不清楚很多东西了,那些模糊的留白像极了高浓度的布洛芬悬浊液。

“陪他们逛城墙的时候买的,挺好玩吧。”

我笑的欢喜,俯身躲去被子里。这深夜渐深的初夏的风,偏是寒冷入骨的。纱帘对缝缺处的星月虫鸣入季随节,草木沉眠,没有任何差错,却也全然差错了。

“那个,一直戴在身上啊。”他于后并侧身环住我的身体轻声问。

“当然是了。给别的同学的都托封喜他们带回去了。”我说。

我不得不以从未被记挂着的人们稀释掉我的情谊,迫使他们于深堑上凿三五尚可置足的缺嵌,成为前去灭口的凶手的替罪羔羊。这些手段卑微而狠毒,若亡命之徒的临渊自救,徒劳且决绝。

“只有你的我一直放在,胸前。”我抬眼嗔笑往那双眼睛里,向他谄谄邀功,把所有的东西涂抹地刻意低廉,终于也像一场功利娱乐并重的调情了。

那低洼之处枯涸不堪。

“还好吗?”他伏在我的身体上,手拂去凌乱在我额间鼻翼的头发。

我摇头,垂下眼睑别脸往旁处去。我像个提线木偶被拉动、挪移着腿脚,甚至对他的语声再未有实际意义上的听见。

我只知觉腹下隐隐胀闷,后腰若被紧紧裹束在浸了冰的布缠里。

“好疼啊。”

我望向屋顶那些碎镜块中的人喊道,纯白的枕被扭曲成一簇簇若疾速衰老颓败的眼睛,亦被那镜膜蒙作一淤灰蓝色了。

那些细若游丝的恐惧若阴凉的触角绞绊在我的每一次呼吸上,像悬了最美好的光亮的线一寸寸往着满刀刺的深渊中坠顿,我的心便一次次地缩聚窒息在那些似再无穷尽的夯堕与下落中。

我不停地判断,试图在那儿找到生路与火源、我被凛冽的风摔掀在崖壁上,被屡屡认作可暂避飘摇落足的石刃划割出一道道的溃烂、我声嘶力竭地求救于石崖上可能经过的悲悯者。

可那儿也没有人了。

我绝望在那若烧红的金属频频被淬在冰水中的判断中,那些脆弱的倔强终于与极致的寒意和自欺欺人的谋求一同散去。

我想隔断腰上的绳子了。

或者任那些光沉下被刀刃穿刺迫出的最后一溅血色,到底也算得上艳美的半闪星焰罢。

“怎么就,进不去啊。”他自嘲着长长吁了口气。

他起身离了我的胸口处躺往一旁,看向屋顶的眼神似也隐约了倦怠与失落。

“对不起。”我蜷往他的肩下喃喃。

我难以接纳它,我无措于那样的抗拒,悲戚且愧疚,我不知道有什么东西阻隔在那儿。那一束束曾试探、往复在低洼处的炽白若天境的光——曾惊悸着去幻想触碰的极致,终于离开我了。

像一场匪夷所思的永久的错失,和幸存。

“好难受。”他说。

“帮帮我啊,宝贝。”他说,声音里带着稀松平常了的温柔——近乎于慵懒甚至微微不耐烦了的哄骗。

它们亦像是我的哀求了。

我卷归回身体往覆住所有光色轮廓的被子里,伏在他的腿上,笨拙而乖巧地。那声音像燃在上空的星球碎片的陨落——沙沙作响的我额上的发肤摩挲在白色的被角。

他始终半捧着我的侧脸,将很多散下的头发渐拨到耳后去。

那股温热冲溺在我的喉咙下。

“吐出来啊,那个。”他簇紧眉匆匆唤我,像是在阻止我的吞咽——大概在他那儿它们也从来是被归划为稍稍肮脏的东西罢。

像动了恻隐的猎人,再来不及挽回被自己混在隆冬深雪间谷物里的毒了。

“没关系的。”我说。

我爬回枕旁背身盖好自己的身体,他似仰面睡沉了。

纱帘外的灯隐约在全然暗下来的屋子里,像疾雨砸落荒芜起的一层尘晕。那儿有汽车引擎被无限远去的距离淡默的声音。

“你怎么还不回来呢?”

我忍不住拿过手机反复去浏览两小时前楚凡发来的担忧,和那下面除莫利外的人们对我别丢了行李的调侃式的嘱托。有些东西似乎被稀释冲散了,了无知觉地迫不得已了。

“太晚了,我在外面住下了。”我说。

它们像落难的人于极寒中失真了的幻象,若冻僵了的指节间的半根火柴,是一缈可怜的求生欲化来的某些有过之、无不及。

像房倒屋塌天旋地转中被揽住的已然断了半偏丝缠的线。

我开始想念逃离而出的屋子和住在里边的人了。

“别担心我。”

我忙补充拼写,放它们在并无回应了的对话下,让自己安心。

某些酸胀终于在全然沉寂下的凌晨四点胆怯地冒出头来,我惶惶轻手去拦截似已决下眼角的灼热,可却是一场空落,干干净净的。

我回身去看那个沉沉睡着的人于这静夜里的额角轮廓,像被叛军践踏了的流离失所的人回望自己深深信仰的神灵。

那个王国覆灭,城墙坍塌。

我的王故去了。

阳光终也明朗灿烂了,我勉强撑起身体撕扯开窗帘的一角任它们穿刺进来。

有嫣色粘印在裸露在外的我的小腿上,那些碎块与苍白的肤屑一并逆了光,像鱼离骨的鳞。

那是我于家来时染就的指甲油,为了被期盼来临的盛夏时分露它们在鞋子外的。不想这由那些芳香若稠蜜的东西瞬而在空气间撑起的盔壳这么快便破碎,脱落,若斑痂荡散在异处成了挂碍。

地毯的软绒上处处混乱,某种闷酵的潮湿被外面声声催促前车的汽笛焦郁地燥热不堪,那些半遮半掩的隔断的左左右右的影儿,像极了桑拿房的帷帐。

也是盛夏了啊。

我拉过他用过的浴巾草草围裹在腰上下了床,我该洗个澡了。

“这么早啊。”

他蹙眉为初醒的光遮了遮眼睛与我笑说的时候,我正蹲身在床边上下找我唯一的发圈。只一晃神,腕子撞碰在床角木格上的触痛便是窸窣着与昨天、很多天前一样的惊悸了。

一剂温热倏忽亦悠缓地滋灌入那儿一络纤密如帛的血脉中,灼且麻生生的。

我隐隐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可怕的徒劳——它们早已重生了,浅睡蛰伏在那些山火季季燃尽的荒芜中,在一层层灰烬下。

那是半丝惊扰便会无休无止葱郁盘萦的绿意,猖獗如骤。

“你醒啦。”我说。

我下意识地攥紧床角的木格,勒令自己要落落大方地赤裸在他的面前,以某种放荡泯灭掉所有与身体无关的东西,反败为胜。

须得将它们赶杀殆尽。

可我不能。

那只翻腾于绞缠不堪的被单里我的手愈发酸困,有东西若稠合的胶随这对峙般的安静将我叠压着的腿后胶黏地渐拖渐紧。我终于像是只顾翻找无暇与他般低着头——逃离,被猎捕,重又逃离,拘禁。

那些无限重生的芽脉渐渐缠绵的藤络从未被挣断,也再不会被挣断了。它们似已然合化在我的脚踝,脖颈,肋下与眼角眉额的梢尾,苞蕾香色,茎叶枯荣皆与其息息相印了。

我实在该于他尚未醒来——至少那儿山崩却未陷、有抽丝余下,还未感染、痊愈的时候站起身毫无所谓地去往浴室里的。

我连最后突围的时机也失去了。

“先去洗澡了。”

我站起身来,于他面前,以近乎战斗的残酷的意识锁扣住自己的脚——即便无数的子弹射击在我的身体上,我也要像仅在了的,亦从来是唯一的兵士独独立于在战火中。

只几秒钟,那儿尸横遍野了。

“可要一起?”我无不轻佻地玩笑罢转身走开了。

腻人的光肆意过纱帘,在床边拉出棱角分明的规则几何。我下意识看露在那逼仄缝隙中刺白的天空,晚霞不合时宜,自是不应再有的。

大雨滂沱。

如注的温热浇下来,将那些嫣色碎于小腿上冲涌,滞涩,我俯身去驱拂它们,倏而淹没在脚踝下的潭里沁绽了大片痧红。

我穿好衣服,拿过手机来看,确已是四月见末了。

“都烧光算了,有什么可匆忙的。”

消防笛声在学校栅栏外的环路上呼啸了一次又一次,紧促的节律终于逼迫似正为体育补考的焦头烂额的竹缘咒骂起来。

这些天,附近着了好几场大火,怎么救都没有用。

新闻说是郊区的田地再无人栽补新绿的禾苗了,农民外出打工会赚更多的钱,自是无暇、也不屑看护这漫长周期的作物,那些丛生的枯柴便于大幅的荒芜中无可伐替,更无人捡拾了。又说,繁华街市的仓储密集,拳头大的地方拥挤进太多东西,那些可燃的,不可燃的迷迷晃晃地砸落混淆到一处。

那火便扑也扑不灭了。

“哎,咱们得上课去了啊。”湘凝劝止道。

“我竹姐现在这威武气势,让我想起川剧那个喷火表演了,对对,就那个,你们知道那个吧。”

楚凡直起身欢闹,那之前她正一点点仔细拉拎那条紧紧包缠在腿上的黑色裤袜,闻声连搭蹬在椅子上的腿也未来得及放下来。

近来她愈发爱调侃竹缘了。

她全然忽略着竹缘的焦躁厌恶,以最模棱无辜的姿态营营吸汲自己的乐趣。

她惯是会拿捏它们的。

楚凡漫不经心地用手稍拂几下自己的小腿,像是要将碍眼的灰尘狠狠抖落下去,连揪着裤袜翘起的手指带胜利感。

我突然羡慕起她的腿,在弹紧的黑色包裹下修长而魅惑。

小腹紧聚,那种阴沉着疼,像无数遗下的针在扎。

我下意识蜷缩住自己,勉强于床板衬合的被褥越空了边角,许许多多的杂物扑拉扑拉地砸落下去。

“还这么严重啊。”湘凝俯身三三两两地捡它们回来,担忧道。

“就是有点着凉,没事儿,你们先去上课别等我。”我笑说与她放心。

这些天我以生理期搪塞过许多次渐亲近我了的她们的关心,一如那天清晨它含糊了出现在被角的血。

连我自己也不知它到底是什么。

“上铺,我在寝室陪你。”竹缘说,这是她于人们那么久的顽笑、闲语、砸落,收缴归还和问候继那句“全烧光”的咒骂后的第一句话。

像温吞的寻求。

“喂,咱能不能知趣点儿,这新婚燕尔的,电话粥煲不完啊,你在这儿多不合适。”楚凡顽笑道,咄咄逼人。

楚凡是极度敏感聪慧的,在我彻夜未归的翌日清晨,才刚踏进寝室门的倏而,她迫不及待地猜喊着我昨夜的去向和男孩的名字,第一次便无比精确。

她带着女孩儿对隐晦时间特有的神秘与欢喜的笑诘问我是不是他的时候,全然是个感同着她想象的我的甜蜜的最纯粹可爱的朋友了。

我那时点头,仍忍不住低头笑了——我反是被她臆想中,或者亦是我臆想中自己的事情深深感染而含糊不清了。

可她出错了,就像她对这件“美好”的事儿的猜测出错一样。

这些天昼夜更替,日月明朗,只再没有什么晨曦暮色了。

“别瞎说,今儿非得竹缘留下作证不可呢。”我笑嗔回去,有些东西恍然若苍野白雪覆下的残浅的鸿印,于极度荒芜上影影绰绰若从没有存在过。

我沉浸在唯残余在她的调侃中的潦潦浅迹由衷欢愉起来,像个听了童话嘴角微微上扬睡去的幼儿。像是久久找到了证据,像是浮在溺者目光所及处的稻草。

我竟是有些感念她了。

竹缘留下了,再无暇理会旁人的话。

“上铺,你说,哎算了。”竹缘哀叹,在屋里只余我们的时候。

“你怎么了,排球补考我与你一并去,你放心啊,能过的。”我说。

我隐约感知到那种异于往常的温柔甚至轻凄的声音绝非只为考试,却难以问及,那与礼貌无关,像某种避让——要撑阔袖口才可往擦伤的手肘上穿套、时时吸吊着丝丝凉气的避让。

那会是与它们相关的事情啊。

“喜欢和什么有可取决的呢?”她随将枕巾顶在头上喃喃,边缘的流苏摇晃在额头上像被风拂动的珠帘影影绰绰了门里的屏风,灯饰、茶几上的碗碟和高高的烛台的影。

“嗯?”我下意识应这或于旁人语法混沌的句子。

“和美丽相关吗?”竹缘轻笑了声。

“不光是啊,怎么会那么,肤浅!对不对?”她着重了那个形容词,像很多次刻意强调流行词的玩笑那般,她忙不迭着站起身来看着我。

我答不出她的问题。

“还是会很看重的,对吧。”她来不及等我说话,似是受不得只半秒钟的空白的——安静下来会包围而至的那些二十几年的常识给予的理智,它们来势汹汹,会啃噬掉那几棵好不易生来的脆弱苗芽的。

她抢先着否认自己的想法了,笑个不住。她要对抗掉那些前赴后继来这儿的自己,需要有声色不间断地充斥、混淆,去陌生了许许多多被认可过的东西,甚至敌视,不惜杀害。

她要保护它们啊。

那些流苏便与她的欢快、急迫、慌乱和沮丧交替着挡住那处屋子混沌光线下的不同物什,兜兜转转的。她想确信,希望有人带她触及它们。可她害怕,犹犹豫豫地,她似亦在找着所有可供逃窜的路,胆怯地像一只老鼠。

“当然与美丽相关,哪一天和林立兄有关的阳光不明朗呢?”

我笑侃着将它们挪移开原生之处——那些腐朽卑微着凌迟下的血肉而黑润肥沃的土层下,像候鸟迁徙到没有隆冬凛冽的南方,落往阳光与娇馥交伴的枝梢。

我便也与她一并逃离开了。

沿着不知被谁挖掘出的崎岖幽暗的长隧,向往光线来的地方。恍而若逃出生天,又若陷入了重叠近似的循环中,不停地寻找时失时现的出口。或者终有一瞬间,便永远被囚禁其中了。

我拿过手机,下意识漂泊了目光在框上那排纷繁的提示标间。

似乎从来没有任何空隙留下来的,可那儿的人们到底学会了在最璀璨的东西倾颓燃尽、沉落于此的贫瘠之上,滋培出几缕气息之所急汲的东西。

“好好的提他干嘛。”

“活动结束那会儿,我记得他还扔给我个气球呢,藕荷,不对更偏紫一点的颜色。”

“还提了句说大家一起到你们岛上玩,不过也像是随口的。”

竹缘来来去去的叨絮,微弓腰碎步走着样子有若初次下田的劳作者练习耕耘的笨拙。那便也算得上出口罢,像火石竭力磕擦出的暂且和热烈,得过且过着囫囵完整,尚可供贪食。

提示音响了。

竹缘妥协了,轻而易举的。

“我再也不会选修排球,实在,太辛苦。”竹缘撑膝气喘吁吁着,眉间死死蹙起一深川字,那儿的汗水湿在通红的肤色间,像浸了泪的眼角。

“这个人终于放过我了。”她抹了抹额上的汗,甩外套在肩上斜眼瞥了瞥那个整个班里只挂了竹缘一人的稍稍走远些的中年女老师。

在考试前的好几天里,她每个傍晚都叫我陪她来操场练习上百个对垫,我自是对那些大汗淋漓的疲尽感觉急需、庆幸,竹缘的腕上却为此多出了块块彼此相掺的青紫色,像大幅的出痧。

“是你放过自己了。”我撑着她的肩膀为我们胜利通关大步跃跳起来。

“这次勉强是,可以后篮球足球,太极拳对我来说,不是更要命吗”竹缘叹气,被打湿的衣衫落魄在她肥厚的肩背上,圈圈的纹路像荒芜黄土原上一道道沟壑。

“六天了,都不与我联系啊。”

他的消息突兀若隆冬枯叶堆里下嫩生生的芽尖,尚未死去或错了时节地破土生来,是某种过早又过晚的无处安放。是落释坠着了陆地,是无论早晚总会沁人土地又生草木的湿度和热。

到底还是惊喜。

在那些团会讲座的通知,营销广告,节气起源防汛防寒潮的预告一个个被奔向它们的我点开,逐字逐句通读过好几次的时候,有些东西在渐渐消耗,另一侧便愈为疯狂地生长,压缩,掩藏。

直到它弹开屏幕上,成了焰火。

那些光一举遣散了叠叠绽落在玻璃屏上的印渍,任不知何处飘漫来的亮晶晶的东西它们的晃影中崩解掉恍惚悬浮着——早也被刻意模糊千百次的轮廓。

像一双温柔的手拂抹掉灯台上的沙画,那儿只留一晕若半过晨曦的壳膜的白。

“我一直在忙着的。”我说。

“你丢了东西怎么不找啊。”他说。

“什么啊?”我疑惑。

发来的照片里,我的发圈原是套在他的手腕上,只一丝头发缠挽在那儿,它微微别扯着他衬衫袖口的第二枚黑色扭扣边缘上。

“原来是这个。”我说。

“你一直忙着什么呢。”他问道。

“忙着等你啊。”

他说寝室原先的纱帘被兆连弹的烟灰燃着烧了大半幅去,他们姑且将它扯下来只裸露了后面那层棉布帘夜晚遮光了;说舍长刚刚带回它的时候,男生们皆是嫌弃这欧式过于繁缀臃肿,拿去罩纱见黑底红玫瑰的色块明晰浓郁,却有些招人喜欢的风情了。

说走廊最边上的寝室凑钱买了件航拍器,那些人去拍校园俯瞰图的时候机器失灵扎进了北门外的一丛灌木里。说煊赫门的口感变淡了,里面的爆珠变地寡淡如氧化的苏打水。

说他一件橘色运动帽衫的右襟上晒好后无故褪了大片的颜色,仔细看像沾了泥的拳头打上去,还有点像胖胖的橘猫卧拓的形状。

他从未打过那么多字来给我。

从操场到寝室到我脱去汗潮了的外套挂在床柱顶上,他一直在说,那些包裹着文字的气泡被装的满满的。

“辩论赛开始报名了,走过路过的啊,愿意的来。”伶禾以集市小贩的语声顽道,她盘腿在架于床桌的电脑前叨念着屏幕上的赛事规则流程。

班级群里亦弹蹦出相关的消息,想来我的拓展学分未满,便此时在众多踊跃的参赛者所敲出的报名字样间填上自己也并不会引得旁人的注意而窃喜。

“哎哎,孔美婷参加了,然后是,刘一蕾。就她们两个”楚凡坐起身来紧密关注着她们班级群里的动态。

“她们和赵茂林组队了啊。说寝室就她们俩得找个队友,不应该先问问咱们这儿嘛,人家跟男生还真是亲哩。”她轻蔑笑道,撇嘴厌弃不已。

辩论赛需三人组一个队伍,若是寝室内不足三人是要在班里寻找另外的伙伴来的,不长的时间,似乎是源自深渊深处的本能,她们班级唯二的女寝室之间便隐约了敌意。彼此对面寝室的女孩儿皆是不在考虑范围内了。

“咱们班里有十个人报名。”负责人发来反馈。

我不知道他何以与我提及数目,只作等待。

“组三个队伍的话,要余出来,所以”

“没事没事,我不参加了,最近舞蹈训练蛮累的哈。”我为让对方为难感到近乎恐慌的歉意,忙发过大笑的表情终止这洪荒灾难——那些被我极力掩藏的永远的蠢讷和不被接纳。

我知道自己再次落单了。

我的脖颈骤而若灼烧般蹿的热辣辣的,如若一瞬间被绑束在竖在柴火上的木柱上被公布罪行遭万人耻笑的作奸犯科者。我感到那些若强硫酸般可怕的东西在某处喷涌而出了,它们肆意蚀噬在我几番搪塞修堵过的地方。

我感到一丝的松释穿游过勉强搭别在某处的架络,像钢针刺入肿胀败了脓血,这些崩颓总是跋山涉水唯一可归的地方,是正途啊。

某种对失去的向往的达成微微惨烈,让人安心。

“叫她再给你俩凑个数嘛,多简单的事儿,求这求那的”楚凡笑指向我,对正四处询问男生参赛情况的伶禾嫌弃她实在不知变通找补。

她似乎解救我了,像是将人送归到原处的鬼魅。

“你在做什么,怎么不说话了。”他说。

湘凝放撒了一把花果茶,各色的颗粒滑撞在薄蓝的玻璃杯里发出飒飒的声音,像被风浮擦在秋日晴空间的枯叶。

焙萎的花果被冲沁在扑涌而下的滚烫的水里,任无尽发散着的颜缕若幽魂般交互缠搅,魄散,漂离缺失,盈盈融熔。那些色脉缭乱却掩不住某络极纤若无的水隙透来的明晰,若真空。

那是刹那难以言喻的刺眼和凛冽。

我惊诧不已,逃也似得避离开它们。

“他们没有更好的人选,我总要再去凑数的。”我说。

“我也参加了,是辩论赛啊。”他说。

那些与竹缘被伶禾唠叨到桌前商讨辩论观点的光景总是慵软的,像脱下夹克皮鞋躺在被晒过的棉被间闻被妈妈端来的温热牛奶。

我爱上了傍晚自窗子传来这儿的三五人群走去食堂的熙攘,和伶禾在午后起身冲一杯不知是否真有美容用途的胶原蛋白饮料的桃子味儿,木门偶偶的吱呀和自水房回来的人的鞋子趿脱在地板上声音。

我觉得那儿会有泡泡被一下下的抻离出来,像黄色图腾的眼睛在眨——一些东西逐而祛除了,被空气里渐而温盈的水汽,被下铺与我在伶禾一本正经的论及观点时候互觑憋住的笑和被她闻见时候拍击而下的枕头,被她们对我写了的自我介绍文案的喜欢。

被他再没有遗忘了的晚安。

那个盛夏温脉,时间倏而悠缓下来,成了永远不会流尽了的梦境。

湘凝唤我去跳舞了。

被缘的深蓝墨染上留印了四五清浅的指间压痕,那女孩轻拍几下松软棉花的声音里似是开了山茶,又如初瓣落。

他缺席了,兆连替他与他们请了假。

那儿乱糟糟的,三五人簇布满排练厅里,像死去化石而堆堆叠叠的残贝。

隋欣扬手击掌唤人们站回自己的位置上去,那声音清晰爽利若初冬撞在废弃码头散碎入海的石岸上的风浪,莫名空寂。

我支撑好那些被认定过的腕踝姿态以后,便安心困顿在那骤而冷清下的人来人往间了。时间更迭,我又需得踮脚奔绕在那些随之定格甚若石像的列隙空白去,像扑棱在万径人踪灭的雪昼枯稞丛上的留鸟。

老师编排的舞蹈中,我总是被错开他们的。

我躲去最为惊险的弯路,恰是曲音凋落须得仰靠在封喜宽厚的背上了,它们若滴浸着老农汗水的宽厚地埂容人躺在那儿释散那长久来的激亢。

男生们再度开始于尾音中阔臂以那勇猛的斗士姿态完成最后的一幕队列变幻,若石像表面层层剥落而出的鲜活的生命组建成最后一支队列,捍卫大洋正中某个岛屿上的荒芜。

“阳刚之气!拿出你们的阳刚之气来!”那白眼镜游走在各自定格的男生中间,豪情鼓舞地训导着,她会在每一次走到队列端处转头推推眼镜,深不可测地审视那些兵士,过度的义正言辞若老旧的样板戏,若幼稚园里终于抢到了扮演老师的机会的小儿。

“你,这动作扭扭捏捏的!”她呵道。“给我提起精神来,别娘们似的!”

“你说谁是娘们!”有男声若山洪爆破荡肆,某种浑厚正隐隐吞噬那无限力量摧拉着一层层枯朽枝筋撕折的厉裂,它们渐渐漫布彼此,像纯白眼球上一瞬密集的红络。

我下意识翻下封喜的背脊,像追望朝阳那般奔往那处实在动人心魄的冲突,浴血抗争。那儿有一场肆虐于本能终究得以生发的热烈的光。

有人做得到。

那男孩陷入那些一拥而上的戾气深处,像顽抗在疾流中的渡河者。他的手臂隐隐现现在那些混乱之中,像被冲荡失稳而四处划别的一整棵孤离土地的树。

“你想怎么样,又能怎么样!”有人得意呵道,在众多学生会的“和平者”的帮助下他终究扼住了兆连的衣领,他吊斜着食指,那是与他眉目相树起的同样的角度,像一把走私来的枪。

白眼镜被那些人护在身后,成为某种象征。

她咒骂着,偏又刻意选着那些保护者对其防御紧迫的时候冲上前去誓要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入侵者践踏地面目全非。她极度凶狠、他们极度凶狠在自己——嗜血者所联杀的激亢中,那些辨不清出处的叫喧像一处雾瘴遮掩,像赦免,像一把开启狂欢的钥匙。

那些烧杀抢掠的面目轧碾过胆怯的心,或者凶残的心倾覆掉可有可无了的脸,那些匮乏过的、流溢出的,初识的反噬的,它们将囚迫在某处的狰狞骤而散放而出,昏天黑日了。

兆连是不会屈服的。

他亦不会让他受这样欺凌罢。

我松下湘凝习惯性亲昵环挽着我肘臂的手,走了过去。人们稀稀疏疏又三五接耳着那些在几块地砖外的热闹,我经过似是月色斜过窗子在空间中切出若有若无的线痕,撩开它们,听到若遥远琴弦被拨动的轻柔缥缈的声音。

如若向往,有指引,是梅子火焰,星辰艳阳。

像踏着校园的开门铃走往还未来人的教室里,那个常年迟到的小学生不着急,也不害怕了。她要去学习自己做不出的题目,又像是已经学会了。

那儿静谧、肃穆,如教堂的黄昏和清晨。

我走进那些推搡中,挡在那个男孩的身前代他保护他。

我竭力搬开那些眼眦裂地猩红,飞沫腐臭的敌人的拳脚,我障不住那些人的次次撕扯,甚至于混乱之中没人注意到我微乎其微的挣脱与抗衡,可它们是我确信的唯一不是徒劳的东西。

是最漫长、决绝和温暖的奔赴。

那些人像是一群疯了的狗,宣扬起的生剥活吞的姿态愈狠戾愈虚镂溃陷如尘,它们似乎永远不是与可怖相关了。

他出现在厅门前。

那些战祸已末,恰止在他外出聚会而归拐来这儿的时候愣在厅门的刹那。

“道歉?不可能。”兆连轻笑与那边被委以重任的说客。他狠狠地在抽甩自己拎在手上的外套,将所有肮脏的东西摆脱罢将衣服搭于右肩桀骜而去。

他只追了自己的兄弟出去。

我于窗格看往庭灯的光亮芯,他毫无所谓地揽住兆连的肩膀大步凯旋往他们来的地方,某些断壁残桓被搬离,拾拢,那个葬没的城池星点着灯火了。

是火折重于鼻息下。

列队聚集,溃散,聚集。在精瘦女子浅谈三五句后,那天的排练便结束了。

“根本不会应道歉的条件,那是耻辱啊。”

“学生会手上的活动多半与与拓展学分相关,那些人不好惹的。”

人们在对这场保卫战纷纭谈及几番罢便流散在楼角往各自的方向去,他们窸窸窣窣在时明时暗的几厢街灯边缘重掺出的稀薄惨淡中,若蝼蚁碌碌。

我瞧了瞧那些瞻前顾后的窃窃私语者——他给予我极大的骄傲,是足以蔑视一切的特权了。

“有什么可害怕的呢。”我想。

月色清凉,槐米成簇坠地晶莹,一如冕冠上的水晶。

我在先于要留下短会的湘凝独自回寝室的途中似有见到他的——一个在槐漫枝影下暗匆匆折往排练厅方向的人。

那时候我正将踮脚摘下被认定为一树之上最璀璨的簇碎晃别在自己的额上,感知若半凝露珠的花粒的嬉戏。

那会是个刺客吗,我顿足恐惧,万分犹疑。

那串珠粒倏忽零碎往四处,若某种精密的暗器反戈绽做一薄薄细刃飘割往我的眼睑、鼻翼和唇角上了,影绰无迹着刺生生的。若有密密麻麻的针阵在捣毁。

像是溃了空洞,于某个热气球上的失重。

我永远看不清那个人是谁。

满树的白香幽幽落了。

并坐在厅门旁侧栏杆吸烟的男生的声音和着过了他们口鼻混浓的烟钻来积了尘土丝络而参差的纱窗孔里,他们聊说他不再会来排练了。

我再一度贴伏身体在绷紧了的膝盖上,调适那些倏而自脚踝串往胯骨后的源自肌肉拉展的酸痛。窗格大敞着,飞虫在庭院草坪上于若茶汤的暮色中茫旋而上下。

昨夜的晚安前,他并未提及此事。

可是这满屋的成员却是少了他与兆连两人的。

负责声曲放映的部长蹲身调试着音量,随隋欣的手势将进度条切移到那些需被加强练习的节律片段上,她正与常拥其左右的封喜嘉园等人说笑讲论着个别的动作要点,不时左右比划肘腕。

她高举起手击出来清晰爽利的声音,最是空寂。

她既未让人替补,也未像往常简单说明那暂且未来的人们的去处。

我微微侥幸,时时望向庭院的转角。

只是暮色渐而深沉,连飞虫也如被沾淀往杯壁上,难以被望见了。

人们怠懒于四处站往终止队形中自己的位置上等待乐曲结束,没人说起那平白空出的缺豁是谁,它们确也是不影响旁人走位的。

他出现在厅门。

他只是把外套搭放到原来的架子上了。他走到那个大三角队形边线自己的位置上,他蹲下,俯身完成着那个节拍的展臂动作。

我松释,欢喜,那条悬着光亮的线在无限的坠堕中停下了。

我不能再看向他。

“肚子还疼不疼。”

他是与我最近的男孩,在那处队形所应的音符上。

“还好。”我说。

我的肠绞痛轻微,犯时也只是像梢末的电流串过手指般隐约甚至难以察觉,像冻木的脚背被震来毛细血管的温热灼烫了一刹,似无关痛痒,可钻心钻肺再是不能动的。

像是骤而发现了可以渗水来的孔隙。

我庆幸自己生了病。

他们站在那儿,相距甚远。

我将湘凝递来的我的外套重又放了回去,以不冷的由头嬉笑着应着她重复校医注意保暖的嘱托。他和那个曾扶托我免于狠狠摔落的男孩等在厅门外了。

团委通知要临时进行办公软件应用的考核,以此分定人们归往全然不同的地方去。

初赛临近,隋欣本说过再不允任何人的假。只是我们在几曲排练罢的休息间断与她说明情况的时候遭到拒绝的事情莫名引来了团高官的电话。

这些重叠的部属似乎促就了某种争斗,从不重要变得异常重要了。

月光清冷,不远处篮球触地的声音遥遥暂促轻缈。团务群再次弹列出的尚未答到三个人的名单,我瞥扫到那男孩的名字。

它们像一剂缓释,是能微微疏散某种急流的唯一隘口了——秦歌走在我的左手边,墨色工装袖上的帆布口袋偶偶碰擦在我的肩膀上,槐林旁的甬道上落着微黄的花笼,树上又生了千千万万新的苞蕾。

那是种过度默契的安静,像满树敛在瓣芯的蕊在和露酿酵着某些甜丝丝的东西。交互着他衣袖上近乎于烟草初燃起的味道。

它们轻漫迷惘,义无反顾且避之不及。

犹若缎子绷得极限,络络蚕丝幽幽疏离,似要挑裂断去了。

“曲晓?”我发出声音,紧蜷的手指若于无数泥沙携俱翻滚间划挂住那隘口被其混沌半毁的框臂缘沿。

那男孩只转面应看,他的侧脸轮廓明朗,若大雨暂霁炊烟垂于码砌在房顶饱硕的玉米的那一横齐之上,像备在床头柜上的白开水于睡眼惺忪的清晨投在杯脚下的半寸痕折。

那些线条清晰真切,别无缺陷。

是寻常的。

“原来你也是团委的成员,从前都不知道。”我说。

“当时和室友一块,就参加了。”他低头看路,显得局促不安。

这生疏的谈说唐突不堪,滞涩若于最核心的零件刹那迸脱无踪罢,那个惊惧人们耻笑、嘲讽甚至咒骂的孩子匆匆于碎散了一地的机械残骸中草草捡来拼凑的齿轮在勉强转递。它们是错了号的。

那些硌愣的声音被生生戳逆、塞掩在无数个孔洞中,它们摩搓往耳朵里,在那儿扎了根。

“你是阜新的吗,口音特别像啊。”我笑说,无暇理会那莫名的戗擦灼痛的强行感,像是躲避追杀跌下石崖斜坡无可停止了。

“算不得,但是离得不远。你呢?”

“我啊,长在海边。”

夜晚的风将这些本就无意的对话涤荡地愈发稀疏枯寡了,我倏忽打了好几个寒颤。那是恍惚着的失了火焰的瞬间的冷与恐惧。

“外套给你。”他说的简略,毋庸置疑,将那件帆布外套扔给我。

那就像一声斥令,将所有的追兵呵退了。

篝火辉煌热烈,是我赤脚走了许久才又远远望见的营帐。

我似是兜兜转转的从未离开这儿,在被他问及我是否还疼,到这带了体温的衣服披在肩膀上大抵半小时的漫长奔逃中。

我终又可以暂且停下来一会儿了。

教学楼的窗格里着着深浅不一的颜色,他走在稍前的地方,于即将转弯的林圃一角侧身来等待几步后的我与曲晓。

那些光影朦白在他的脖颈与肩膀上,如若告别,像一场梦的褪色。

“等会儿啊。”

我害怕极了,疯也似的追过去。

他再不回来了。

他与那精瘦女子简言几句罢便走往厅门外了,像很多个傍晚请假那样清缓。他在庭院燃了一支烟,与来这儿晚些错面的男孩浅言说笑了几句。

有人将拉划式的纱窗全然掀挑开,风中的湿度让夏季的温柔愈发肆无忌惮着。

我沮丧极了。

我一脚滑空在封喜弓支着的腿面,趔趄着扑搡往前排人的背上。自他找到自己终可以套上去的那条灯笼裤后,排练也总要将其穿着整齐的,像是某种彰显,补偿甚至报复了。

可那锦缎材面实在是无能着立,难以抓绉。它们泛着华美光泽,别无弹性似某个急促的喘息便可毁坏撕裂了去,封喜每个跨迈动作都得小心翼翼的。

像一架由美丽逐而织就的囚笼。

曲子失了高低,屡屡恍惚将本就生疏的舞姿破败了。

“重来。”那精瘦女子呵说,点下电脑音频的回放图标。

那些受了牵连的人们却也无暇怨怼于我,只倦怠地归往理应站立的位置上去,若是被过度抽离的行尸走肉。

“算了,咱们休息一会儿,之后都用些心,马上…..”她无奈,随即说了许多似已超越生命理想,人格高尚之类的话,它们像字幕一横横出现在某处,逐而显现出似用以承托某种东西的梯子的形状,于此实在滑稽。

我坐在雪糕箱拆塌下的纸壳上,再不能离开终于够来手里的那块会发光的玻璃屏。

那是我的门,通往地狱天堂的,是可望见所有平行而生的温度与氧汇作的拂晓阑珊的唯一的空洞了。

湘凝被彭楠唤去说话,厅门廊灯的光影下,他正抬手帮拂去粘在湘凝鬓上的柳絮。女孩跃跳开,将自己下意识的抵触转圜粉饰成某种无伤大雅的活泼。彭楠说笑几巡便走开了,与那些常赶在主席散会途径排练厅时段汇集于此指导排练的几个副主席。

“走啦。”湘凝快步走过来,若是甩掉了天敌的鹿的奔逃。

“咱们去那边喝口水吧。”她欢悦挽拉起我的胳膊。

置物的桌排边上,几个男生正盘腿吸烟休憩,何杰半抱着肩膀单手指点江山蹙眉演说着什么,时而皱眉时而嬉笑,封喜盘腿于窗台上将戳灭的烟头戏弹往对面垃圾桶的投递缺口。冷雪瑞只站在那儿。

临近走廊的地方的喧嚣笑语全然朝向这边来,像尚窜着不良稳电流的嘈杂的扩音器被移转了开口。

那儿有若一重重短促清粹的唢呐叠合的戚怆——疾旋落下的毽球的坠片于高空中,于那不知谁遗留下的力下拉离,压错着。

“踢过来啊!”张跃招手笑喊。

最近有人新拿了它来,闲下的人们总会围成圈共同衬着这墨绿浓红相称的一团颜色不沉,他们屡屡奋力颠托,他们决不允许它砸落到地板上。

我应声绷紧脚尖去够挑,有一刹那,我感知到某种不屈从于任何巅峰的热烈,甚至那是更极致的——要拯救那簇坠而黯淡的东西的压迫感成就某种势必,那儿渐渐生了千军万马,是列队在雾障中的敌人。

是足以驱赶、牵引一切萎靡的引擎的轰隆声。

它们影影绰绰的背影、模糊的轮廓像极了浓咖啡上疾速旋循的白色弧度,若糖的凝析,最是细密。

像泡沫。

“好样的!”那首尾相接的圆圈里溢出惊呼声。

那团浓郁触撞于我狠狠抬来的脚面罢骤而弹悦而起,它掠过屋顶上的泛黄和密密麻麻黏在那些阴翳中的蚊蝇的黑色排泄物,它变得不可一世,像于黑暗中回归的胜利者。

我奔往他们。

被脚步踢踏起的灰尘覆粘在自耳后、肩颈至背、腰肋上的道道湿热里,馈着亦深亦浅的灼痛,像破了皮处的新肉被腌渍和杀磨。

有人将最临近的窗子推开了。

是曲晓。

晚风清凉,干凛了那些烧腻着的液体,像微弱的自来水流冲在肿了泡的眼睑上,是某种颇为失真的豁然开朗。

“你的头发上沾了什么,是柳絮吧。”我跳坐往窗台上仰头喝水,白水入喉无味,见此便漫不经心着告诉曲晓。

他抬手去拂,闻声看来的眼睛早已闪到旁处了。他实在笨拙,似想全力囫囵遍整个脑袋脱逃于此,似又怕动作过大引来旁人注意而缩手缩脚地。

“这儿,在右边耳朵上一点儿。”我点触着自己汗湿的鬓发示与。

在他转身借玻璃照找那些轻散开的柳絮时候,才露来那件面料稀松的黑色休闲套装背上胶贴的一对儿只湿手触按在白纸式残掌大小的蜡黄色翅膀。

那些尖处乍然若羽毛的微柔起伏的弧,又似肉翼封缘的萎靡却凌厉。

大抵是刚刚将剩在杯底的水截灌下的过于猛烈了,胃里反涌上一阵酸苦来。我疾速前倾身体,以便那些合了口水淌下嘴角的透明溢液不弄湿了前襟。

“你怎么都没带水杯来呢?”我抹了抹急喝而微漾了水渍的嘴角随问,搪塞一下自己实在莫名其妙的失态。

“我,我吗?今天忘记拿了。”

“之前也很少拿,也不觉得很渴。”他随即补充。

那些像考试问答般的局促式的有板有眼枯乏不堪,某种滞涩让人觉得像是干吞了胶囊中的苦药沫般,黏敷了整条嗓子。

可它们是安全的。

像吸油烟机开机后吹出的气味,纳在脱了油漆的木门框上永远擦不净的灰尘,有着汗浸打在涸疏的近乎粒粒散就的黄土间的某种温钝。

我还是应该吃点蜜饯什么的。

我屡屡无意着瞥往被扣在窗台一角的手机屏。

被飞起的毽球碰撞而剧烈摇动的灯晃出某种巨大的断错与分歧。

“太累了。”湘凝欢扬起手背擦去额上的汗,连纸巾也不用了。她嗔赖在我的肩膀上,稍别手摸抄过自己的保温杯来。

“上次这样踢毽子还是刚入高中的时候呢。”

杯盖扭拧压住那隔热布套,像落入荆棘藤蔓中被勾挂住的生灵。

湘凝姑且将那层厚重的深咖色拉拽甩往一边,磨砂的浅粉柱面若隔过自外归来满是雨珠的透明伞外的欲落的樱花蒂。

“没常识啊,你这样会炸肺的,怦的一声!”冷雪瑞骤而凑近她顽吓,夺走了它。

“怦的一声!”我重复着这顽吓的话与躲往我身后扬着下巴笑斥的女孩。

会死掉的啊。

蝉鸣午后,他唱了许多我们中学时代流行过的歌发来给我听。

湘凝伏在桌上整理着力学笔记,短衣短裤也抵不住汗湿了额头沾碎发为绺弯成各种鱼钩式的弧度,它们像抽象了的日历上的数字将有的时光悄无声息地消散去了。

就像他从未缺席过。

“初二的那年我特别喜欢一个人,他和我重名。”我与他说。

“后来呢?”他停下一条条长语音,打字来。

我竟想不出那些被铭记了许久的事情,一时连只言片语也发不出了。

若水彩翻在桌台而缓缓于画作边缘渗出的一条错落的纹,直至原在的线条色块被它们迭合甚至全然覆盖住了。

只是这关乎失去的模糊到底是有新艳而欢喜的。

“后来就上了大学啊。”我道。

楚凡拉椅并坐到湘凝对面,随手在正下的抽屉里摸来几颗牛肉粒分扔给各自聊赖在床上的人们,湘凝咀嚼着侧头拉过伶禾的笔记本对照,偶偶有一没一地浅声说搭笑语几句。

“那你们有没有过。”他说。

“有过啊。”我说。

我努力想将那虽模糊的却是糖浆合油彩点就的轮廓勾勒与他,像追忆,又似在阐述一幅我描摹了许久的莹莹灿灿的城堡蓝图。

我呆愣住,在要将拼写好的一场笑话发出去的刹那。

像棺盖被推启的倏而,那张鲜活甚至泛着红霞的美人的脸溃萎了一处处黑烂,它们以难以遏制的速度吞噬连成片,终究塌陷在那层层华美的敛服之中了。

“那他怎么样啊。”

“很体贴,而且他是体育生嘛。”

有的的记忆似又无比明晰了,像隔着最清澈的深深的水望见浮在触手可及出处的稻草般。

我不得不出言侮辱在与我遮雨的少年,就像每一次都要在某场决战中反戈刺向最温柔的人一般,我懦弱地了得。

勇敢地了得。

我的话粘腻若离散在陪葬珠宝间的油蜡,它们遮覆起那些零落了的光泽,拼了命将之黯淡成再不用被开棺人眼中折来的金银财灿所染就的破败冥器。

我向往着那尸体连骨头也坍颓飞灰的瞬间,犹如利刃迅猛划割开皮肤的尖锐的感觉似乎是最奇效的解药,它们令人痴迷,从此再戒不断的。

“你这丫头还真是什么都敢说。”

“有什么不敢的呢。”

我桀骜道,反像是暗中剥夺摧毁了属于他的珍贵一般得意洋洋。

湘凝倒了水往那个容器之中。

一张图片弹在那些对话中,猝不及防。

像刺中那个自以为意气风发兵士脚心的长钉子,吭哧一声将血肉糜络也挑带半寸来于烈日炎炎之下。像崩来迅疾的齿轮系统里的一颗螺母,那些尖角飞溅扎嵌往四处。

我一时再无力用自己鳞片间的沫液濡黏好它了。

那些似是挽着的床帘的悬在不知何处的半圆形面像一把把的巨大的片刀,将什么东西彻底割裂了。那些干瘪的线条圈出大片大片的黑灰,像铅印在劣质薄纸上不知所以的招妓,若寻人启事上的遗像。

油彩被一帧帧的抽离,疏松若旧货市场沾着一块块深褐色的纤维床单粗糙不一的孔隙,和由那儿透着尘土里那些被万人拣选抛扔了无数次的褴褛。

图层便亦若血痂般自然剥脱了。

像极了落在我手背上而骤然风干了的肉末、渣滓横亘而出的一块抽萎的网,像连体液也无济,放弃愈养了多年的毒疮表印。

那儿贫瘠地触目惊心。

他再与我说话的时候,对面楼层窗格里的光亮已大幅熄了。

迷你LED灯纱柔的光晕在竹缘连体睡衣的帽子上饰着两只毛茸茸的布耳上,她正托腮嘟囔着伶禾的手气实在是衰,竟抽到“性与爱”这比自己现穿睡衣尺码还大的辩题。

“你说这出题人也是啊。”伶禾费力仰平敷着面膜的脸,手指跳动轻按摩着不服帖的地方,她口齿不清着摸拉正了凳子坐在未完的辩论稿前。

夜色宁和,她们慵懒的抱怨合着圆珠笔于纸上晰细的刷刷声音,像恰与家人话晚安睡下后听闻外面下了小雨。

“你睡着了?”他说,在我捱着时间不予回应的尽头。

我将笔横在翘起的嘴唇上,下垂眼看着那些文字。我感到一阵松释,就像踢救起那团浓郁颜色后某一瞬间,那儿终究渗着了半丝若水蛭滑凉般的东西了。

“呦呵,这些事儿你得问她,这不深夜还来消息呢!”楚凡听到那几声密集的提示音罢顽笑。

“你俩这郎情妾意的也有段时间了,啥前正式会见一下咱们娘家人啊。”伶禾与纸上划记整理搜集到的几个论点,闲逸凑趣。

“哎呀,哪儿有空聊这靡靡床第之事,赶紧着吧。”竹缘佯肃,弯起手指若高中老师般于桌面上扣出咚咚的空响。

那声音像休止,又若无尽的追逐和坠落,在某种朦胧之下。它们救我于无所适从之中,却旋即推人入了星辰夜幕般明闪闪却了无着意的荒芜之处。

窗口阴沉着,像未着半分灯色的城堡的门洞。

“凭什么呢,这赤裸裸的,”竹缘拍案,指着赛务群里新发来的对赛安排与上场顺序,痛斥主办方某种肮脏的偏颇、轻视、欺凌和践踏。

我惊诧不已。

“你可有想我吗?”他说。

我垂眼看着它们,不得领会这来自他的,深夜的想念到底是些什么。我再不会唐突地推开城门冲上前去,我害怕他们早已拉满了弓,只待万箭齐发杀死所有的奔赴。

“你怎么不问我这两天没去排练的事情呢?”他说。

“不光是因为兆连,还有就是那件演出服。”他说。

“演出服?”

竹缘在书格里搅出脆塑料纸稀里哗啦的声音,匆匆将一块饼干塞到嘴巴里。她喃喃反驳着拒绝了她递送去的饼干的女孩们关于深夜吃饼干的危害的劝讲——这是魔芋混着橄榄油的代餐饼干,肯定比不得那些寻常的曲奇,是不会长胖的啊。

那是种实在怪异的底气,像已然叛变的将军以凯旋之态的某种宣讲,是劝降吧。

它们归顺了。

“你有注意到那天试衣服的时候吗?”他竟小心翼翼起来。

“没注意,怎么了。”我并未扯谎,无论如何那时我没抬头去看。

“肚子腆露在外面太丢人了,从那天起我一直很担心。”

“肯定会被那些人嘲笑的,把自己的耻辱拎出来供人把玩羞辱,公开演出是噩梦了。”

他说着便有些委屈。

只是肚子柔软,怎么会是丢人的呢。

伶禾调了调LED灯柔韧的长颈,似有微光掠过我的侧脸。我下意识抬眼去,那被定在辩论提纲的光束漫出的温和白晕却是拥拢着我的左边手肘的。

我重想着那张赤裸着的照片的构解,像是要揪出扎进指甲盖隙的植物的刺一般,或者只是那儿自生的,匮乏而撅翘来的僵硬皮肤。

我爱上了被这犹疑腐蚀出的若虫巢般的孔隙,那儿再度溃扩出可供呼吸的空洞,偶偶也有稀落的光来。

有东西渐渐瓦解了,像被暴晒过囚笼的木栅被小雨浸润倏而朽地再困不得那只鹿,它们酥化成草芽味的湿漉漉的风重归到泥土中了,尚可滋养出新的草木罢。

我感到若魔芋饼干给予竹缘的,某种极近自由的东西。

又像频频猛然想起便只能在纵情中戛然而止、惶惶瞭望那些自知了的缥缈在浓雾里的圈禁。

“那滋味很不好受吧。”

我听到一声轻笑,似鬼魅哈出的一口寒凉于那黑色的窗洞中。

那是种实在恶毒的庆幸

我惊诧不已。

“我也不想回那屋子去了,有时候觉得一刻也呆不住。”在确认对话框中并未有发去的某些文字后我说。

像是被老师唤起的惊魂未定的学生慌乱的阐释,这个答案是真是的,却毫无应有的意义了。

“变质了!瞧这儿生了霉点!”竹缘从椅子上弹站起来,那种惊促、恐惧的避之不及就像那黑绿绒点似是什么病毒般会顷刻要了人的命。

“大呼小怪的,掰掉就能吃了啊。”伶禾嗔啧。

“要死了,你知道这里边得啥样了!”竹缘抬目怒驳。

“小时候点心生了点霉,太阳下晒晒就吃,没什么的。”伶禾道。

“那是完全的虐待,再说就那么匮乏啊?”她对着那些本源于安慰式的嗔啧竭斯底里,像是被触犯了的公牛。

竹缘从禁不得一些人的反驳的。

“至于嘛,反正你也不匮乏,坏了扔掉重买几块就是了。”楚凡道。

“得了,下次你把蛋糕和开了封的鸭脖辣条分开放啊,那些油、酱料混沾在上边,污染在一处就算不发霉也难以下咽了。”湘凝劝道。

原也都是区别着的啊。

竹缘再不言语,只闷声将它们挑捡出来,她极不耐烦地将那混沌着各类零食的塑料袋于一桌的杂乱中撕拉而下,狠狠将其放进垃圾桶中。

痛恨且悲戚。

夹在桌缘上的LED灯被它们卷碰地歪倒不堪,那些光狂晃不住,像地震摇得房梁上系在长长麻绳尽头的一竖竖物什无可遏制地砸坠着。

将脸孔全然混乱掉了。

像逮捕罪恶的极度混乱中刺在许多阴暗角落高频崩颤的炽白色,像供养、压挤在某种封闭器皿中的蛾子的翅粉扑棱。

我听到瓦砂花盆裂掉的,碎片于地上滚弧的轻悦的声音。

它们露了马脚。

我的踝骨断掉了。

我拼命冲跳往艳阳晕做的那一环光亮之中,去抓那个奔往似欲融化于那儿的疾旋的圆,一个失离趔趄,却是折了脚而全副颓塌软烂在了蒸着灼热的的水泥地面上。

我疼的眼睛也睁不开了。

恍而黑暗沉寂,若全然死掉的深夜。

似是琪哥拉拽我往她蹲下的腿面上焦急不堪,我的朋友们匆匆于排球场围来,有大片的荫凉。

“先别动她!”有人喊。

“先买瓶喷剂去,肿的厉害。”湘凝焦急不已。

于人影挥动间钻来的一两线强光透过我的眼皮,有若未孵化的小鸡于蛋清间的血络,那儿安静极了。

“我没关系。”我笑道。

一瀑清凉灌冲在那处胀痛中,又潺潺若溪流地淌个不住,他们正将半冰的矿泉水渐渐浇在我的踝骨上。

我伏在梓琳学长的后背,那些我惯常走过的理石台阶一个个下沉消失直至看不见了,似又无数的台阶于前方掠来,它们将脚程吞噬掉,再不辨是上升或是坠下了。我无尽恍惚自己要被送到什么地方去。

我便再合上眼睛,任腮帮轻轻颠抵在那被我的朋友汗湿了的旧灰色的T恤肩缝,和那些深浅色块的交界上。

我闻到谷物的香,含混着田埂上爷爷点起的烟袋的味道。

我不该让这善良的人疲乏不尽,却再不舍他救起我的艰难的路结束了去。我不想回到那间屋子里,此刻愈是深彻的恐惧。

木门咯吱一声,像被拧去脖颈的动物的呜咽合着骨肉的断裂。

“干什么,出去!你真行啊,怎么让男生能随便进寝吗,你不羞耻别人还要脸!”

楚凡咒骂,像很多时候一样,凶恶而尖锐——敲门未闻,对面寝室的嘉园出来见此便亦匆匆帮衬着推开木门送引着这濒死般的人道屋里去,没人能看着那人即于力竭的学长的背上摔落到地上的。

我的朋友将我稳妥在最临门的下铺后,便无话走了。

“发生了什么,你怎得弄出这么大的伤来。”嘉园将折反自己的寝室取来白药喷剂喷在我的踝骨上。

那冰凉引来无尽的烧杀抢夺之下血肉模糊的生生的痛,出髓入骨。

我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