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光书楼事

【原文】

苏州史家巷蒋申吉，余年家子也①。有子娶徐氏，年十九，琴瑟颇调。生产弥月，忽置酒，唤郎君共饮，曰：“此别酒也。予与君缘满将去，昨日宿冤已到②，势难挽回。谚曰：‘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我死后，君亦勿复相念。”言毕大恸，蒋愕然，犹慰以好语。氏忽掷杯起立，竖眉瞋目，非复平日容颜，卧床上，向西大呼曰：“汝记万历十二年影光书楼上事乎？两人设计害我，我死何惨！”呼毕，以手批颊，血出未已；又以剪刀自刺。察其音，山东人语也。蒋家人环跪哀求，卒不解，如是者三日。

有某和尚者，素有道行，申吉将遣人召之。徐氏厉声曰：“余，汝家祖宗也。汝敢召僧驱我乎？”即作蒋氏之祖父语，口吻宛然，呼奴婢名，一一无爽③；责子孙不肖事某某，亦复似是而非，有中有不中。和尚至门，徐氏唶曰④：“秃奴可怖，且去，且去！”和尚甫出，则又詈曰⑤：“汝家媳妇房中能朝夕使和尚居乎？”和尚谓申吉曰：“此前世冤业，已二百余年，才得寻着。积愈久者报愈深，老僧无能为。”走出不肯复来，徐氏遂死。死时面如裂帛⑥，竟不知是何冤。此乾隆二十九年二月事。

【注释】

①年家：意思是科举时代同年登科者两家之间的互称。

②宿冤：积久的冤屈，前世的冤家。

③爽：差错。

④唶（jiè）：叹息。

⑤詈（lì）：叫骂。

⑥裂帛：像撕帛一样破碎。

【译文】

家住苏州史家巷的蒋申吉，和我是同年登科的。他有个儿子娶妻徐氏，年十九岁，两个人很恩爱。徐氏生了个孩子刚满月，仓促置办家宴，叫丈夫一起共饮，说：“这是告别酒啊，我和郎君缘分已尽了，昨天我的冤家已经来了，实在难以挽回。谚语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我死后，请郎君不要记挂我。”说完，哀痛大哭，蒋某听得莫名其妙，用好语来安慰。徐氏突然扔杯而起，横眉怒目，再也不是平日那般温柔的模样，她躺在床上，向西大叫道：“你还记得万历十二年（1584年）影光书楼上的事情吗？你们两人设计害我，我死得多么惨啊！”喊了一会，用手就自打耳光，打得满脸是血；接着又用剪刀刺自己。听这鬼的口音，像是山东话。蒋家人都跪着哀求，却无济于事，接连闹了三天。

有个和尚，一向道法高深，蒋申吉让人去请他来帮助驱邪。和尚还没到，徐氏就厉声道：“我，是你家的祖宗，你竟敢找僧人来驱赶我么？”说着，就变为了蒋申吉祖父的声音，口吻一模一样；呼叫奴婢的名字，也都不错；又责备子孙们的丑事，有些说得似是而非，对的、错的都有。和尚到了门口，徐氏惊叹地说：“这秃驴厉害，我去躲避了。”但和尚刚出门，徐氏又骂道：“你家媳妇的房里，怎么能让个和尚天天来？”和尚对蒋申吉说：“这是上辈子的冤孽啊，已经过了二百多年了，才找到了仇家。仇恨积压得越久，报复就越凶狠。老衲也无可奈何啊。”说完就走了，不肯再来，徐氏就死了。死的时候，脸都被自己毁得不成样子，但家人最后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冤仇。这是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二月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