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普及经文]“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

[直译经文]古语说:器有“曲”之形,然后有“全器”之用。枉与直为“全”。洼与盈为“全”。敝与新为“全”。

如是我文:“曲”则“全之”,如何“全之”?即,“枉”则“直”之,“洼”则“盈”之,“敝”则“新”之。“曲”与第11章的“车”“器”“室”同喻“当其无,有之用”;“全”指和谐之“大一”。《说文》:“曲:本作,象‘器曲受物’之形。或说:曲,蚕薄也。”正确处理“有”“无”之用,则“全”。“曲全”之术也是“用无”之术。或“道本”或“道用”,角度不同,理解也不同。一句“曲全”之古语,引出一组建言集句。乱经杂错,多义多解,经文中多见。后人分章多集句,其中难免有鸡讲鸭话的乱经之处,不必强解,“悟”之可也。

[百家争鸣]

河上“曲己从众,不自专,则全其身也。枉,屈也。屈己而伸人,久久自得直也。地窪下,水流之;人谦下,德归之。自受弊薄,后己先人,天下敬之,久久自新也。”河上认为,处处要先从“己”的角度着眼,曲“己”从“人”,后“己”先“人”,等等。后人常说的“委曲求全”,正是对“曲全”之说的推衍发挥。

《淮南子》:《道应训》:“晋公子重耳出亡,过曹,曹无礼焉。釐负羁之妻谓釐负羁曰:‘君无礼于晋公子。吾观其从者,皆贤人也。若以相夫子反晋国,必伐曹,子何不先加德焉?’釐负羁遗之壶馂而加璧焉,重耳受其馂而反其璧。及其反国,起师伐曹,克之,令三军无入釐负羁之里。故《老子》曰:‘曲则全,枉则正。’”喻说解经。《淮南子》用“重耳出亡”的故事,用曹君与釐负羁作比较,喻说“曲则全之,枉则正之”的道理,强调“有”“无”之中,“无”的运用。釐负羁的作为,今人称之为“烧冷灶”。

严遵:“侯王虽圣,犹以为曲,任百官而理,其德则全也。”严遵认为,圣人治国,要自处于无、曲、寡、柔的一方,他的德才能“全”,国才能“治”。

想尔:“谦也。月谦,先曲后全明。学道反俗,当时如曲不足也,后亦令明。枉,亦曲也。曲变则正。学道反俗,独自勤苦,当时如相侵枉也,后致正。谦虚意也。行无恶,其处空。道喻水喜归空居恶处,便为善,炁归满,故盈。物弊变更新,学道羸弊,后更致新福也。”想尔认为,“曲”有“谦”之义。“谦”又作“歉”。歉:食不满。从先后变化的角度剖析,所谓先“曲”后“全”,先“枉”后“正”,靠的是学“道”反俗,靠的是“变”。

王弼“自然之道,亦犹树也。”王弼认为是用“树木”作喻,说明自然之道。

唐玄宗:“曲己以应务则全。枉己以申人则直。执谦德则常盈。守弊薄则日新。”唐玄宗的理解与河上相近。

[普及经文]少则得,多则惑。

[直译经文]“欲”少则“得”,“欲”多则“惑”。

如是我文:无主句,多思路,经文中多见。结果为“得”者,常与“少”有关;结果为“惑”者,常与“多”有关。经文越简单,内涵越丰富,学老者试图找出最合理的解释,于是扩大了经文的想象空间。经文就像一张网,网住一切有用的思想。苟日新,日日新,这也正是《老子》与众不同、充满魅力的所在之一。

[百家争鸣]

河上“自受取少则得多也。天道祐谦,神明托虚。财多者惑于所守,学多者惑于所闻。”取少,财多,学多,河上分开理解。

严遵:“所约者寡,所得者众,犹为寡少而物物自得当矣。”“信己思虑,不取于人,多言多知,则狂乱也。”严遵认为,对事物的干预越少越好。言多知多,必惑。惑:乱也。

想尔:“陈力殖谷,裁令自足。天与之,无基考可得福,多望不止则或,或,邪归之也。”想尔认为,“多望”就是“多欲望”。

王弼“转多转远其根,转少转得其本。多则远其真,故曰惑也。少则得其本,故曰得也。”王弼认为,“少”比“多”更重要。“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易·系辞》)转:愈也。

唐玄宗:“抱一不离则无失。有为多门则惑乱。”唐玄宗认为,政出多门,焉能不乱?

[普及经文]是以圣人执一,以为天下牧。

[直译经文]所以说,圣人治国为君,要“执一”。

如是我文:何谓“执一”?“一”就是“二而一”的大“一(壹)”。“壹”含“二”,故“全”。如何执“一”?有“直”必有“曲”,有“盈”必有“洼”。正如荀子所论,“两者并行”,“上一而王”。《庄子》说:“治国养生如牧羊然,视其后者而鞭之。”

[百家争鸣]

河上“抱,守也。式,法也。圣人守一,乃知万事,故能为天下法式也。”河上认为,讲的是“修身之道”。修身,然后才能治国。河上诸本所引经文为“抱一”,也就是“守一”。

想尔:“一,道也。设诫,圣人行之为抱一也,常教天下为法式也。”想尔认为,“一”指“道”。宣扬道教之诫条。

王弼“一,少之极也。式,犹则之也。”王弼认为,应该“则”之以“一”。

唐玄宗:“圣人抱守淳一,故可以为天下法式。”唐玄宗认为,圣人要以身作则。

[普及经文]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能长。

[直译经文]圣人治身,要做到不自我张扬、不自以为是、不好大喜功、不骄傲自大,只有这样,才能身正心明,领导有方,事业有成。

如是我文:“用无”之术的利弊,与第24章有关部分正反说。

[百家争鸣]

《文子》:《自然》:“不自贵,故富;不自见,故明;不自矜,故长。处不有之地,故为天下王。”《文子》认为,这些都是以“道”治天下的应有之“为不为”。

河上“圣人不以其目视千里之外,乃因天下之目以视,故能明达也。圣人不自以为是而非人,故能彰显于世。伐,取也。圣人德化流行,不自取其美,故有功于天下。矜,大也。圣人不自贵大,故能久不危。”河上对“长”的理解是“长久”之义,而非官长之“长”。

严遵:“圣人不自矜见其明,任天下之目以视天下,故离娄不得齐其明也。伐,犹攻伐也。因天下之怒以伐天下,故黄帝不能与并威;因天下力以战天下,故汤武不能与之量功,是以普天下可任,诸侯之后可臣也。”严遵认为,圣人要“无心”,而任因天下之目、之怒、之力。“无心”才能“任天下”“因天下”。

想尔:“明者乐之,就诫教之。不乐者,墨以不言。我是若非,勿与之争也。圣人法道,有功不多,不见德能也。恶者,伐身之斧也。圣人法道不为恶,故不伐身,常全其功也。圣人法道,但念积行,令身长生。生之行,垢辱贫羸,不矜伤身,以好衣、美食与之也。”想尔强调“法道”二字。

王弼“不自见,则其明全也。不自是,则其是彰也。不自伐,则其功有也。不自矜,则其德长也。”王弼对“长”的理解是“其德长”,也是“长久”之义,而非官长之“长”。

唐玄宗:“人能不自见其德,常曲己以应务,则其德全自明。人能不自以为是,而枉己以申人,则其是直自彰矣。人能不自伐取,则其功归己矣。人能长守弊薄,不自矜炫,则人乐推其长。”“长”,一字两用两音,唐玄宗既训“长久”,又训“官长”。

[普及经文]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直译经文]只有自己做到不争众人之所争,普天之下,就没有谁能成为你的竞争对手。

如是我文:“不争”之术也是“用无”之术。“心”有“争欲”,则易为“己”所伤;“行”有“争为”,则易为“人”所伤。既无过分之“欲”,又无过分之“为”;处处“不过”,就会处处“不争”。

[百家争鸣]

《文子》:《自然》:“不争,故莫能与之争;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文子》经文合解。

河上“此言天下贤与不肖,无能与不争者争也。”河上对“不争”的理解有所不同,认为说的是“不争者”,天下无论什么人,谁又能与“不争之人”相争呢?

《淮南子》:《道应训》:“赵简子死未葬,中牟入齐。已葬五日,襄子起兵攻之,围未合,而城自坏者十丈,襄子击金而退之。军吏谏曰:‘君诛中牟之罪而城自坏,是天助我,何故去之?’襄子曰:‘吾闻之叔向曰:君子不乘人于利,不迫人于险。使之治城,城治而后攻之。’中牟闻其义,乃请降。故《老子》曰:‘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原道训》:“以其无争于万物也,故莫敢与之争。”“由此观之,得在时,不在争;治在道,不在圣。土处下,不争高,故安而不危;水下流,不争先,故疾而不迟。”“末世之御,虽有轻车良马劲策利錣,不能与之争先。”喻说解经。《淮南子》反复强调“不争”的重要性,其中不乏真知灼见。

严遵:“夫影之随形,响之应声,既不与物争,谁争之?”严遵对“不争”的理解很有特点,“影”能与“形”争吗?“响”能与“声”争吗?“随之”而已,何必去“争”?

想尔:“圣人不与俗人争,有争,避之髙逝,俗人如何能与之共争乎?”想尔认为说的是不与俗人争,眼界似乎窄了些。

唐玄宗:“不与物争,谁与争者,此言天下贤与不肖,无能与不争者争也。”唐玄宗认为,要不与“物”争,不与“人”争,更全面了。

[普及经文]古之所谓“曲全”者,岂虚语哉!诚全归之。

[直译经文]古人所谓的“曲全”之说,怎么会是空话呢!“曲全”之术,确实能使“大一”达到和谐状态。

如是我文:处理“有”,一定要有“无”的位置。治国之术需要“全”,也就是说,“有”与“无”一个也不能少。

[百家争鸣]

《庄子》:《天下》:“人皆求福,己独曲全,曰‘苟免于咎’。”“易之道”,“惧以终始,其要无咎”。与各注家对“曲全”的理解相较,《庄子》提供了最明确的参照例证。祸福本相倚,只知求福者必偏而不全。有福必有祸,“无咎”之“要”,“要”在全面处理好二者之间的关系。全面处理好二者之间的关系,则“无咎”。

河上“传古言曲从则全身,此言非虚妄也。诚,实也。能行曲从者,实其肌体,归之于父母,无有伤害也。”河上将本章理解为治身之术,有其道理在。

想尔:“谦曲后全,明非虚语也。恐人不解,故重申示之也。”想尔认为,“曲”指“谦退”之义,也就是后人所说的“委曲”。

唐玄宗:“古有曲全之言,岂虚妄哉?实能曲者,则必全理而归之。”唐玄宗认为,只有“曲其实”,才能做到“全其理”。

[版本对照]

(1)  (2)  (3)

(4)

(5)  (6)

如是我文:

(1)普及本为何选用“枉则直”?其一,“定”与“正”通。正:直也。枉:曲也。曲直之曲。则:等画物也。“枉则直”,就是“曲”与“直”相对等,意思与“大直若屈”(第45章)相近。后人多推衍为“矫枉过正”之说。其二,《尚书·洪范》:“五行:……木曰曲直。……”《左传·僖公二十八年》:“子犯曰:师直为壮,曲为老。岂在久乎?”《孟子·滕文公章句下》:“陈代曰:‘不见诸侯,宜若小然;今一见之,大则以王,小则以霸。且《志》曰:‘枉尺而直寻’,宜若可为也。’”《文子·符言》:“故处众枉,不答其直。”“举枉与直,如何不得;举直与枉,勿与遂往。”《庄子·逍遥游》:“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庄子·人间世》:“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淮南子》:“托小以包大,在中以制外;行柔而刚,用弱而强;转化推移,得一之道而以少正多。”“所谓自得者,全其身者也;全其身,则与道为一矣。”“众曲不容直,众枉不容正。故人众则食狼,狼众则食人。”“一则定,两则争。”可作参考。

(2)普及本为何选用“执一”?其一,“一”指“二而一”的“大一”。“执一”与“抱一”,稍有不同。“执一”是指治国之道,“抱一(守一)”是指治身之道,治国多言“执一”,治身多言“抱一”。其二,《论语·尧曰》:“尧曰:‘……允执其中。’”《孟子·尽心上》:“子莫执中,执中为近之。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所恶执一者,为其贼道也,举一而废百也。”有人据此认为,儒家反对“执一”,主张“执中”。其实有所误解,《老子》指的是“执大一”即“二而一”的“壹”,而儒家反对的是“执小一”即“二”中之“一”,也就是所谓的“偏执不变”。其三,观先秦诸书,多有“执一”之说,可见当为其时之常语。《管子·心术下》:“执一之君子,执一而不失,能君万物,日月之与同光,天地之与同理。”《管子·内业》:“化不易气,变不易智,唯执一之君子能为此乎!”《文子·下德》:“故圣王执一,以理物之性情。”《韩非子·扬权》:“用一之道,以名为首。名正物定,名倚物徙。故圣人执一以静,使名自命,令事自定。”《荀子·尧问》:“执一无失,行微无怠,忠信无倦,而天下自来。”《吕氏春秋·执一》:“王者执一,而为万物正。”《吕氏春秋·为欲》:“圣王执一,四夷皆至者,其此之谓也。执一者至贵也。至贵者无敌。”《吕氏春秋·有度》:“先王不能尽知,执一而万物治。使人不能执一者,物感之也。”可作参考。

(3)普及本为何选用“牧”?两种理解:其一,牧:治也。与“执一”相对应。治国之术。“为天下牧”是“治理天下”的意思。其二,式:法也。法式。与“抱一”相对应。修身之法。“为天下式”是“以身作则”的意思。

(4)普及本为何选用“故能长”?“长”在这里音“掌”,指能为“首长”。视:是也。察是非也。

(5)普及本为何选用“曲全”?“曲全”至少有三种理解:其一,如“曲”之“全”。从“道本”与“道用”两个角度理解,用“曲器”喻“全一”。其二,“曲”“直”则“全”。“曲”是“曲直”的省说。从“道本”角度理解,“曲”与“直”为“全”,“二而一”。其三,“曲”则“全之”。从“道用”角度理解,如何“全之”?即,“枉”则“直”之,“洼”则“盈”之,“敝”则“新”之,等等。用法与“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同。

(6)普及本为何选用“诚”?两种理解。其一,诚:实也。确实。“用曲”之术,确实能归之于“全”。岂……诚……,句式前后呼应。其二,成:就也。意思与“归之”相近。“成全”一词至今在用。《中庸》:“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

[意犹未尽]

汉元帝刘奭还是太子的时候,“柔仁好儒”,见父皇汉宣帝重用“文法吏”,以“法治”为主,很不以为然。

大臣杨恽因为公开拿皇帝开玩笑,被贬为庶人。不久,杨恽又写了一封信,叫《报孙会宗书》,直言讽刺宣帝,最终以大逆不道之罪,腰斩于市。

杨恽是司马迁的外孙,正是他向宣帝进献《史记》,《史记》才得以流传。

杨恽死后,太子刘奭陪父亲用餐,委婉劝说道:“您那班手下用的刑罚,是不是太过分了?还是应该重用儒臣为好。”

汉宣帝一听,顿时变了脸色,厉声说:“治理国家,先帝们早就立下制度,就是‘霸、王道杂之’的‘大一’之道,法与德‘二而一’,以法为主、以德为辅,怎能像周代那样,只靠‘德教’来治理一切!

“更何况,你所喜欢的那帮俗儒,不但不懂得变化之道,还总喜欢‘是古非今’,只会站在自身‘小一’的角度,把一些名不副实的空洞教条,说得天花乱坠,让人摸不清他们到底要干什么,这些人根本就没有治理国家的能力,又怎么能交给他们重任!”

最后,汉宣帝长叹一声,说:“乱我家者,太子也!”

看在太子已故母亲许皇后的面子上,宣帝没有更换太子刘奭。

虽说刘奭没有像当年秦始皇的儿子扶苏一样受罚,而是逃过一劫,但也正是从他即位开始,汉家政权,一步一步走向衰落。

究其原因,汉宣帝没有将“圣人执一,以为天下牧”的深刻道理教会儿子,不能说没有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