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启程之路 I

【莱恩哈维篇】

西元728年-初秋(恶灵叹息日)

古斯曼特帝国/西格德领

西格德城

A

幽冥梦境之中,数不胜数的漆黑魅影怅惘穿梭,跪地少女难以抵御侵袭而至的裁决光刃,唯有竭诚佑护宽宥坠怀的童婴圣子。

弥留狭隙,泪朦视野终是夺现而出那无比熟悉的背影。

尽管衰枯侧颜似乎预言无穷悲情的开端,但……

“抱歉,我从未挽救过你……”

他一定能够寄予她的孩子以新生!

B

蒙恩温柔抚慰的希尔维娅缓缓苏醒,方从梦魇魔爪下勉强脱困的她静静平躺在反复濡湿的床席。

微微扭头珍视,乖巧幼婴的安详睡脸便旋即烙印进她略显憔悴的灵魂。

那如释重负的浅羞笑靥啊!

对于降生(新旧)世纪的幸运福婴而言,拘束于甚为残破的起航摇篮想必是难以忍耐吧?可尚且懵懂的孩子却能清晰感知母亲的潺潺心声,自始至终在新奇幻梦之中咿呀呓语。

“希尔维娅,你是预见彼此携手共迎的落幕未来吗,惶恐不安的失措仪态多么令我备感痛惜……”

恍若暖风般轻拭新婚妻子冷汗淋漓的额头,匆匆结束忙碌日程的稚幼领主正热衷为至爱的她迫切驱散一切烦扰。

“亲爱的,渐入初秋的寒意难免诱惑万灵滋生些许消极思绪。所幸有我与你百般呵护的孩子们紧紧陪伴在我的身畔,那乖巧安逸的睡脸对精神萎靡的我而言是多么振奋人心的鼓舞啊!”

“是啊,阿斯维和伊泽娜,你所赐予我最美好的朝露恩泽。在不可触及的(新征程)应许未来,我坚信他们都会在普世善意的指引下健康成长……”

缠绵缱绻的口吻时常垂丧又时常激昂,但唯一永恒的真实便是每当莱恩哈维牵系希尔维娅的手,那从掌心不断外渗的凄楚直插他苦苦拼凑却一击即碎的共鸣灵魂。

“抱歉,希尔维娅,尽管你已成为我的妻子,我却未能给予你常人难以企及的喜悦。你与我的结合是如此苍促,这扑面而来的幸福,我竟迟迟没有捕捉,以致在你挣扎于煎熬深渊并诞下孩子之际,颓废将至的我仅仅呈递给你一副私泪盈眶的面孔,遥想那时的你……”

莱恩哈维痴情凝望起她可悲忽闪泪帘下的漆瞳,暗誓遗忘的默哀日逝殇细流皆奔涌汇聚进他无比深沉的心海。

尚且依稀忆起那一日是夏秋更迭的烟雨时季……

C

朝升夕落的涳濛天际日,寒窗之外尽是离散雨滴捎带肆虐凉意飘零尘世。间或擦身而逝的微弱感知依旧向她祷告,茫茫雨雾的佑大囚笼还有某个渐行渐远的背影与她同等遭受无言以喻的沥血摧残……

他究竟是谁呢?

一股地狱剧痛猛得将希尔维娅从追思良辰的猩红(血殇)花海拖拽出来,随后保留清醒意识地命殒漆黑星光的房间。

难以扼杀的钻心蚀骨般默泣声回荡在狭窄空域,愈快、愈清晰,直至吞噬声浪全然支配四方角落……

每一次昏厥与复苏的循环往复都是在炼狱与炼狱之中欺瞒释怀。

濒死摇晃的视线却迟迟未见他的残影。

这仿佛即是粗暴斩断他与她不可割舍纽带的天命攸归!

D

缅怀敬畏赴亡真理的莱恩哈维呆傻般涉入眷恋偏舍。

“母亲大人……”

脆弱跪伏于母亲病危彼岸的莱恩哈维依旧倔强挽起愈将缥缈的孤手,既而初次享有直率流淌下幼子般纯真欢泪的卑微资格。

勿论加冕爵位曾是多么高贵,勿论贯彻意志曾是多么坚定,勿论讴歌理想曾是多么至伟,唯惜今宵,这一切皆与他毫无瓜葛!

毕竟他仅仅是不解迎送母亲远行的顽皮圣灵。

胜若昨日的偏舍装饰朴素却又不失典雅,一尘不染的木桌上慵懒摘星的书籍如今只留存着夕风吹拂的印迹,盛绽粉红花靥的郁金香早已饱览尘世沧桑,终归凋谢。

“莱恩哈维,是你吗?我最亲爱的孩子……”

尽管彷徨眼神稍显迷离,甚可谓全无生气,但一旦听闻莱恩哈维抑止不休的啜泣声,萌芽母性的诺芬妮总能重振精神,殷切呼唤着他的名字。

“是的!是的!母亲大人,我是莱恩哈维……”

那倏尔凝聚在枯槁凄容的丝缕回光正在消散,即便凡俗躯体严实堵住偷偷潜袭的寒气,亦无望令势将归升天堂的冬夜亡魂重新焕发转生朝春。

无论莱恩哈维何般声嘶怒吼,悲幕笼罩母亲全身早已是不可避免的事实……

“衷心铭谢你,我的孩子!”

艰难侧身相视的诺芬妮竟涌现出新的力量以支撑起她在寒空中颤栗却万千震撼的牵手慰藉。

“母亲大人,一切我皆知晓……”

莱恩哈维强忍着狂流的潺潺热泪,轻柔托举起母亲的手,贴吻面庞,任凭母亲最后洗涤孩子的纯洁童心。

然而皱痕累累的病骸朽肤始终不愿轻易紧密接触,彼此似乎都源源滋生莫言愧怍真情,以致血浓于水的母子间崩裂出难以填埋的缺憾深渊。

“抱歉,莱恩哈维,我真是一位不称职的母亲呢,不仅未能替你分担父亲罹难的凄楚还要在你梦萦断魂上强行添抹母亲病逝的悲伤……可惜事到如今,我恐怕唯有泪言半语了吧?”

懵懂守望深情坠泪自负孤寂心田的母亲,那日眼眶饱含盈盈热泪默迎他的幻影是多么圣伟而顽强,直至不竭鼓舞前行的她悄悄怯露畏惧(尚未寄托)死亡的呢喃窃语……

“母亲大人,恳请您无须隐忍,在朝晖生命的夕暮时刻,全然没有任何阻塞您流淌缠绵余泪的理由!纵情宣泄您的至寒情愫吧!我所承受那转瞬即逝且毫不在意的神伤难以企及匆匆卸下母亲内心沉重担虑的恒心,幸福告慰尘世,这是我迄今奋力成真的美好愿景啊!”

莱恩哈维静默垂首舍吻母亲焦虑难安的倦容,甚至祷告终焉之际亦绝不甘愿分割!

“哎……好漫长……好漫长的四季啊……历经百年更迭的寒霜……喜迎复苏春晓的过程是多么漫长啊!伴随萧瑟音笛而断续淋身的雨滴……是啊,秋冬将至,先前误送不合时宜的陈旧围巾终究对你有所用处……莱恩哈维,好好照顾自己啊……”

“嗯,母亲大人,它将作为最可贵的守护珍宝长存于我左右!”

“尽管如此……”

诺芬妮缓缓闭阖双眼,燃尽最后一盏生命烛光,释怀一切乞生的信仰,蔚蓝彼岸的天籁歌谣正高声缭绕她的耳畔。

“我仿佛看到在那无限延伸的碧云苍穹下,你的父亲伫立在遥不可及的幻城高塔上向我招手。身旁倚仗的你竟谅解略显自私的母亲,在我逐步攀登天堂阶梯时刻依旧不眠歌颂着最诚挚的缤纷愿景……”

“衷心感谢你,我最亲爱的孩子啊!”

毕生缠斗辛劳的诺芬妮遵从莱恩哈维的意志,渐渐卸下尘世繁重的包袱,既而弥留遐想出满溢真情和美好的旧日黎明。

母亲就在破冰圣光普照之下,与世平静长辞……

坎坷命途是多么奇幻啊!在这纵横悲喜交错的朦胧烟雨夜,他的新婚爱妻希尔维娅在苦苦熬过尤为漫长的身撕凄楚后诞下两个娇小怜爱的婴儿……

阿斯维,伊泽娜……

E

“亲爱的,你在为我悲泣吗?”

“是啊,但这是无比幸福的满溢热泪,铭谢我至为钟爱的妻子,无私赐予我圣伟新生命!今日暂且安详入睡吧,我会照料他们……”

莱恩哈维不受自控地俯身低吻她冷汗直流的前额,在亲密接触的一刻,飘零欲坠的泪晶悄悄妆点她略显郁怏的眉梢,两心合一的彼此再度被灵魂巨浪冲刷到绝望深渊崖边,紧紧依偎……

“那时的你……”

痴呆凝滞的目光却随来自指尖的真情暖意转瞬逝灭。

回望怀中温婉嬉闹的圣婴,尚且一无所知的天使面对陌生世界反而难忘高尚纯朴的新奇初心。

或许对于莱恩哈维和希尔维娅(旧时代)而言,这仅仅是某个理所当然名为手指的概念,可对于伊泽娜和阿斯维(新时代)而言,这仿佛是他们探求未知的起航港湾,纵使前方荆棘丛生,亦将忠于求胜信仰地向生驰骋!

朦胧目睹莱恩哈维与孩子们温馨场景的希尔维娅终是浅浅流露压抑良久的(负罪般)至美笑靥。

置身于此般极度安宁祥和氛围之中的希尔维娅着实由衷深感一股快要忘却的幸福。

尽管她心底无可奈何地自晓沉浸幸福的光阴是尤其短暂,可她仍旧宁愿牺牲一切以厮守物有所值的眷恋情愫,那坚韧承载她与挚爱家人的羁绊势将跨越时空,期会银河!

(在落幕悲剧浩荡来袭前)如今她要担负起妻子的角色,那支撑莱恩哈维的浪漫护盾!如今她要担负起母亲的角色,那庇佑伊泽娜和阿斯维的不朽摇篮!

尽管她,

依然虔诚向命运祈求,

依然虔诚地向遥不可及的神明祈求,

恳请允许她栽种下平静生活能够再延长一点,能够再延长一点的悲愿枯苗吧!

憾惜命运宿轮终究开始无情转动起来……

F

“看到了……那座埋葬我腐身的辉煌旧都……莱恩哈维,微不足道的真相!”

西元728年-初秋(冰龙之日)

古斯曼特帝国/西格德领

西格德城

自范伦恩·西格德浴火远征起,星月璀璨的西格德都城仿佛饱经世纪沧桑的亘古洗礼,悼亡痛楚久久难以磨灭。

不曾预想的血幕剧变对于代代生活在此的人们而言是多么大的摧残,以致熟悉家园竟顷刻间幻若陌生故土。

宽敞通亮的街道上皆是行色荡漾的浮影,即便间或穿行打扮体面的贵族富豪都黯然展望早已不复往日荣光的飘扬新旗,唯有神伤……

完美维系秩序平衡的范伦恩领主却在抵抗扎塔王国入侵战争中意外殉命,看似风平浪静的神佑领地行将迎来异常猛烈的统御动荡,觊觎领主之位许久的费利斯·西格德势必将趁乱攫取权力,尚且积蓄新生力量的莱恩哈维又能否继承其父所托遗志,挽救濒临动乱崩溃边缘的纯白独角兽栖息天堂,并缔造迈向光明前途的史诗,一切仍未可知。

无从逃避的凡者不得不掷下裹挟所有奢愿的赌骰,卑微乞讨现任统御者能够给他们短暂带来平静生活。

毕竟无人心往杀戮阴霾下的恐惧炼狱!

尽管君临塞外飞领的莱恩哈维深刻明白这一点,可纵欲烈焰不曾丝毫波及少年勇者良善且称义的(普世)价值体系。

驻守南境图兹尔城的费利斯·西格德在母亲大人离世的几天后便派人捎来吊唁书信,勒令般声称自己已然启程前来祭奠不幸早逝的(蔑视血缘)双亲。

胸口始终隐隐作痛,略有探知费利斯险恶歹意的莱恩哈维却绝不情愿诱引针锋血亲之间任何值得哀叹的矛盾。

他竭力尝试仰赖高威领主的至尊身份去思索如何应付汹汹来袭的(未曾谋面)叔父,但一旦触摸模棱两可的晦暗低潮,毋宁自毁的心声便将敦促他幡然醒悟,万万不能偏离真善美的道路!

反反复复的割裂立场令莱恩哈维在相互辩驳的悖论博弈中煎熬至深夜……

庆幸再过不久,午夜钟声便会喑哑敲响,今朝缔约的诺言再也无望做任何篡改。哪怕新生之日可以瞬息打破尚不成文的承诺,但莱恩哈维·西格德势必与此无关吧?

激荡门外的急促脚步声愈加清晰,渐渐逼迫莱恩哈维疲惫不堪的精神绘以重新振奋的晨旭。

潜意识似乎提前感知到深夜访客将会衔引通向终末抉择分岔的方向标。

即便如此,莱恩哈维毅然轻推开眼前尘封恒久的命运门扉……

G

“巴克,拜尔曼夫,他的情况如何?”

莱恩哈维忧心愁肠地凝望病榻之上奄奄一息的落难者。

“非常抱歉,莱恩哈维大人……”

险些情绪失控的拜尔曼夫哽咽作答,生性爽朗的巴克郁郁寡言,勿忘挚友的两人难以坦诚欢送,唯有莱恩哈维挺身向前……

次次艰难喘息呼啸血暮雾气,救济绷带被生生浸染成祸首,尽管回天乏术,但甚为强烈的执念依然支撑着柏恩无限燃烧生命焰火。

铭刻远古守护神兽的继承王剑令莱恩哈维稍显平复的心境掀起直冲云霄的波澜。

“柏恩,你能允许我强责你答复不合时宜的问题吗?”

“莱恩哈维……我存活至今的唯一使命……真相……掩藏在……那悠久黄沙下……范伦恩大人……陷害谋杀的……一定要……(??)真相……(?????)这……恐怕是你父亲……”

煞费寒心的生之执念总算解脱百折不挠的牵思,既而以释怀的潸潸面容迎接未知死亡。

莱恩哈维倏尔察觉到久留于己的幸存感竟彻底遗失!

那缤纷交织的命运,此刻皆汇聚在尘世的黑白枢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