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FOREWORD

即使在最有利的情况下,了解另一种文化也是很困难的。正如鲁思·本尼迪克特所说,你需要坚强的意志,面对各种纷扰不安,仍然能够辨别个中差异。这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充满手足情谊的世界,表象之下,世界多元。每个人有各自特有的兴趣、历史和经历,看世界便拥有了不同的视角。对个人来说如此,对国家而言同样适用,否则就太奇怪了。最重要的是,鲁思·本尼迪克特将对其他文化的研究称为“某种宽容”——此处的宽容指的是她审视的其他观点,即使有悖于我们的价值观念,也仍然有其自身存在的合理性。狂热的爱国者不可能成为一位优秀的文化学者。

想要在残酷的冲突中了解敌人,需要一种非同寻常的宽容。这种宽容在任何时期都需要,因为只有客观评价敌人的优劣,我们的研究才有作用。1944年6月,鲁思·本尼迪克特任职于美国政府,撰写了一份日本文化分析报告。要证实美国人对这个依旧遥远而陌生的民族存在偏见,将会轻而易举,但却毫无价值。

这些偏见在战争时期,就已经充分迎合了宣传的需求——日本人天生就是狂热分子,奸诈又野蛮。他们就是猿人、野蛮人、老鼠、疯狗或者疯狂的武士,就好像准备杀人的同时随时准备自杀。想要驯服这个残暴的民族,正如《悉尼每日电讯报》在1945年所说的:“我们需要跨越2000年的一种落后的思维认知,拨开我们的文明所创造的技术知识的面纱,蕴藏其下的是和野蛮人一样凶狠的人群,他们用棍棒战斗,并深信打雷是神的声音。”

本尼迪克特不得不透过那些荒谬的理论来完成一份报告,使盟军领导人能够准确地预测出日本人将会怎样行动:是投降,还是战斗到最后一个人,不论男人、女人还是孩子;如何结束战争;如何处置天皇;日本在盟军占领下会发生什么等。即便是对曾在日本居住多年的专家而言,在1944年写下这种论述也是非常困难的。而本尼迪克特,正如她自己所言,她既不是专家,也从未去过日本,她完成这份报告只能借力于书面材料——从有关学术书籍到日本小说译本的任何材料——还包括电影,以及同日裔美国人的访谈。

然而,成为一名专家未必是一种优势。专家有时会有相当固执的想法,不愿意让新的思路打破他们专业知识的舒适圈。例如,约瑟夫·格鲁[1]是一位资深日本专家,在太平洋战争前,他曾任美国驻日本大使,他深信日本人本质上是非理性的,绝不会转向民主政府。鲁思·本尼迪克特最大的优点之一,就是她坚决反对对民族文化的歧视,在研究中保持着头脑的开放。

当然,有人可能会反对传统文化人类学的一种假说,即“民族性格”的存在。现在,它并不是一种流行的概念。有关种族和民族的伪科学理论已经腐蚀了集体特征的“同质化”。理论家更倾向于强调“混杂性”或民族多元文化,而不是从单一的文化认同去思考。与此同时,我们还受困于自身的文化认同。事实上,或许由于生活在多元文化社会的不确定性,我们被卷入全球经济之中,已经无法满足自我。关于民族英雄、民族“价值观”和民族历史的书籍在各处立即畅销起来。

国家的固执己见,恰恰与鲁思·本尼迪克特的研究背道而驰。这种自我陶醉,只会使研究寸步难行。她确实对异国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问题在于异国文化的轮廓和特征,是否如她所想的那般清晰。

我曾对政治事件的文化阐释持怀疑态度。过去也对鲁思·本尼迪克特著名的耻感文化和罪感文化间的差异性表示怀疑。文化分析的危险性在于,它认为世界是静止不变、始终如一的。鲁思·本尼迪克特非常清楚这种危害。但是,虽然承认许多变化随着时间流逝会对民族和文化产生影响,她仍固执地深信某些形式的影响。就如同她讲述英语语言的发展,只是因为他们“太过自我,以至于不同时期,有不同的标准和语气表达”。

那么,日本人的“自我”又是什么样的?再次读到鲁思·本尼迪克特这本书的时候,我对她巧妙的研究方法印象深刻。当她讨论罪与耻之间的差异时,她并没有标明绝对的标准,只是着重强调,每个日本人既知道罪也知道耻,但是日本社会不像西方社会那样,对道德准则绝对重视,他们更注重“得体行为的外在认可”。

她强调,日本人对他人的看法异常敏感。耻源于未能履行社会义务。日本人会因为被注意到的罪行而产生负罪感。耻感与他们的观察密不可分。

关于日本人迫于压力的种种行为的描述也非常形象,就像她亲自看到过这些情形一样——出于对母亲的顺从,孝子无视爱妻的要求;留学美国的女学生因受恩于同学而万分苦恼,因为她不知道如何偿还,来回报他们的恩。

由于研究任务的特殊性,她的工作困难重重。单单观察和分析日本的民族特性是不够的,本尼迪克特还需要帮助美国政府预测日本未来将有何行动。按照美国人的计划,他们将以更加自由民主的路线重建日本。因此,他们需要了解日本对于战败和天皇角色的转变,以及美国占领者的政治监控会作何反应。让盟军倍感困惑的是,一个发誓会死战到底、不共戴天的死敌,会变得温顺甚至友好,转变之迅速让人惊讶。

本尼迪克特认为,这源于日本人对天皇——日本人的根本来源——深深的责任感。人们愿意为他赴死;但是,当天皇用他那颤抖的、勉强能听见的声音命令他们“忍受无法忍受的”投降,建立一个崭新的和平的日本时,他们会立即服从。日本天皇的神圣常常被西方人误解。通常的猜想是,日本人信仰天皇就类似于西方人信仰上帝。本尼迪克特非常清楚地指出,日本人并未觉得人神之间有一条巨大的鸿沟,万事万物都被授予神圣的光环:岩石、山脉和河流,也包括死去的人。天皇作为国家等级制度的最顶层,代表着国家的一种宗教思想。你不是因为笃信天皇是一个神而尊奉这种想法,而只因为你是日本人,才对他绝对服从。

在1945年,多数日本人就是这样的,之后就不再如此了。本尼迪克特未能预知民众态度的快速转变。她将对天皇的忠诚视为日本人的重要特性之一,并且记录下来,似乎这一点不可能改变。然而,其他一些事例表明,她低估了日本人坚持既定路线的执着,例如和平主义。

本尼迪克特的一个主要论述,是关于日本人对生活价值观念的限制条件。由于没有一种一神论的宗教道德上的绝对准则,从道德观到生活目标,所有的一切都可以随情势的变化而变化,因此一个好战民族可以轻易地转变成和平主义者。战争失败了,日本非但没有被尊为一个军事强国,反而在惨败中受尽屈辱。现在,只有遵循美国大法学家起草的宪法才能禁止发动战争,只有通过和平才能赢回国家的尊严。

本尼迪克特认为这一点也是完全情势化的。只要日本周围和平,日本就会致力于和平主义。但是如果军队强大了,并为战争再次做好了准备,日本会迅速恢复原来的军国主义。然而,她所担心的这一点并未发生。尽管日本从朝鲜战争中获得极大的利益,尽管发生了越南战争,尽管与苏联和中国关系紧张,尽管美国不断对日本施压,要求其重新武装并发挥军事作用,但大多数日本人仍然坚持他们的和平主义的理想。这一点也许会适时改变,但远非本尼迪克特所预测的那么快速。

这不是批判,因为人类学家不是预言家。她无法知道这本书完成多年以后会发生什么。1945年至今,日本发生了很多改变。现在,日本的年轻人恐怕很难遵从本尼迪克特书中所描述的“民族性格”的某些方面。忠于天皇、孝敬父母以及唯恐不能偿还人情债,这一切在重视技术、专注自我的时代,早已落下帷幕。当然,人们依旧欣然阅读《菊与刀》,因为这是一部经典之作。

谓之经典,是因其知识性和风格的独特。本尼迪克特是一位出色的作家,她并没有呆板地解释复杂的思想。有人会说,风格是性格的体现。本尼迪克特是一位极具人文主义思想以及慷慨情怀的作家。一本在战争时期筹备的书,对敌人的描述,即便是今天阅读,也不会冒犯日本的读者,即使他或她对本尼迪克特的一些结论持有不同意见。最后,尽管有很多事件改变了日本,日本也经历了半个世纪的发展,但本书中的很多内容,仍然是真实的。

伊恩·布鲁玛[2]


[1]约瑟夫·格鲁(1880—1965年),美国资深外交官,日本问题专家,曾任美国驻日本大使。——译者注

[2]伊恩·布鲁玛(1951— ),荷兰著名文化学者、作家、媒体人及《纽约书评》主编,著有《零年:1945现代世界诞生的时刻》《罪恶的代价:德国与日本的战争记忆》《创造日本:1853—1964》和《他们为什么恨日本》等。——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