⑥
余在乌鲁木齐,畜数犬。辛卯赐环东归,一黑犬曰四儿,恋恋随行,挥之不去,竟同至京师[14]。途中守行箧甚严,非余至前,虽僮仆不能取一物。稍近,辄人立怒啮。一日,过辟展七达坂(达坂译言山岭,凡七重,曲折陡峻,称为天险),车四辆,半在岭北,半在岭南,日已曛黑,不能全度。犬乃独卧岭巅,左右望而护视之,见人影辄驰视。余为赋诗二首曰:“归路无烦汝寄书,风餐露宿且随予。夜深奴子酣眠后,为守东行数辆车。”“空山日日忍饥行,冰雪崎岖百廿程。我已无官何所恋,可怜汝亦太痴生。”纪其实也。至京岁余,一夕,中毒死。或曰:“奴辈病其司夜严,故以计杀之,而托词于盗。”想当然矣。余收葬其骨,欲为起冢,题曰“义犬四儿墓”;而琢石象出塞四奴之形,跪其墓前,各镌姓名于胸臆,曰赵长明,曰于禄,曰刘成功,曰齐来旺。或曰:“以此四奴置犬旁,恐犬不屑。”余乃止。仅题额诸奴所居室,曰“师犬堂”而已。初,翟孝廉赠余此犬时,先一夕梦故仆宋遇叩首曰:“念主人从军万里,今来服役。”次日得是犬,了然知为遇转生也。然遇在时阴险狡黠,为诸仆魁,何以作犬反忠荩[15]?岂自知以恶业堕落,悔而从善欤?亦可谓补过矣。
【译文】
我在乌鲁木齐时,养了几只狗。乾隆辛卯年(1771)遇赦离开乌鲁木齐回归京城,一只名叫四儿的黑狗,恋恋不舍地跟随队伍前行,赶也赶不回去,最终一同到了京城。途中,四儿守护行装箱物,看得很严,不是我亲自上前,就是僮仆也拿不出一样东西。稍稍走近一点,它就像人一样站立起来怒咬。有一天,经过辟展的七达坂(达坂,翻译成汉语就是山岭,七重曲折,非常陡峻,人们称之为天险),四辆车子,一半在岭北,一半在岭南,天色已经昏黑,来不及全部翻过山集中到一起。这只狗就卧在山岭顶峰上,左右张望看护着,一见人影就奔过去看。我曾为黑狗赋诗二首:“归路无烦汝寄书,风餐露宿且随予。夜深奴子酣眠后,为守东行数辆车。”“空山日日忍饥行,冰雪崎岖百廿程。我已无官何所恋,可怜汝亦太痴生。”记录了四儿的真实情况。
到达京城一年多后,一天晚上,四儿中毒死了。有人说:“家奴们嫌它守夜太严,因此想法弄死了它,而推说是盗贼毒死的。”想来是这样。我收葬了四儿的尸骨,打算为它起个坟头,题字“义犬四儿墓”,然后再雕琢随我出塞的四个家奴的石像,跪在四儿墓前,在胸部各自刻上他们的姓名,分别是赵长明、于禄、刘成功、齐来旺。有人说:“将这四个家奴安置在四儿墓旁,恐怕四儿看不上。”我这才打消了这个念头,只在家奴们住室的门额上题写了“师犬堂”三个字而已。
当初翟孝廉把四儿送给我的前一天夜晚,我梦见已故的仆人宋遇向我叩头说:“我顾念主人从军万里之外,现在前来服役。”第二天,就得到这只狗,因此清楚地知道这是宋遇转生。但是宋遇活着时阴险狡黠,是刁仆的头儿,为何转生为狗以后反而忠心耿耿了?难道是他自知罪孽深重堕落为狗,从而悔恨从善了吗?若是这样,这也可以说是善于补过了。
【评点】
有人评价《阅微草堂笔记》,说“官邸气”很浓,这一篇应该是很典型的了。且看纪昀居高临下的说教,绷着脸训斥下人,自以为是的评判。赞美狗的忠心护主没错,错在作者用狗的忠心反衬奴仆的无良,错在作者用狗来侮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