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步步生莲

  • 误读红楼
  • 闫红
  • 12858字
  • 2021-05-08 11:20:39

第一编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一个男人的爱,可以有许多层次,对林妹妹,是深爱;对宝姐姐,是恋慕;对湘云,是怜爱;对妙玉,是珍惜;对可卿,是情动;对晴雯,是感怀;对袭人,是依赖……荒烟蔓草的年头,他抛下一应身外之物,只将这感情随身携带。

茶道里有个观念,叫作一得永得,得到了一次便是得到了永久,从此后即便风烟万里,再不相见,只要我心中有你笑颜婉转,便是另一种地久天长。

“一个男人要走过多少路,才能被称为真正的男人;一只白鸽要飞过多少片大海,才能在沙丘安眠……”听到这首歌,总是想起贾宝玉,不是出现在《红楼梦》文本里的贾宝玉,而是能够由文本推想出的经历了一切之后的贾宝玉,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亲人爱人皆如潮水来了又去,而关于那些好女子的温柔细节,对于他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

她们是他爱过的人,现在依然爱着;她们还是他来路上一个又一个驿站,让他在生命的长途奔袭中,不至于迷失方向;她们甚至是他的一部分,骨中之骨,肉中之肉,若是没有她们,就没有这样的一个他。同理,若是没有他,她们也就会成为别样的女子,他们彼此成全了对方。

1.无常:华林之中的悲凉

读“红”文字烟波浩渺,最能击中我之心魂者,总是鲁迅先生言简意赅的那几句:华林之中,遍被悲凉之雾,呼吸感知于其间者,唯宝玉一人。

这悲凉之雾是什么?肯定不是华丽家族没落的前兆,对于家族命运,宝玉压根儿不上心。有一回,黛玉跟宝玉说:我私下里替你们算了算,出得多,进得少,如此下去,必将后手不接。宝玉很没心肝地来了句:管他呢,反正不会少了我们两个的。黛玉都懒得再理他,转过头去找宝钗说话。

我每看到此,都能透过白纸黑字,看到曹公那自嘲的笑容。

宝玉的悲凉感不是务实的,是务虚的,来自生命的深处,对于终将到来的死亡,尤其是死亡引发的虚无感的一种恐惧。

少年时看过金圣叹的一篇文章,这会儿也不去百度了,大意是,他坐在屋子里,想到几百年前站在这里的不知道是谁,几百年后站在这里的又不知道是谁,而自己又在何处,不由得悲从中来。是啊,人类最大的惶恐莫过于不知道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孤零零地站在天地之间,再亲的人也帮不了你。

宝玉与金圣叹又不同,他过得比金圣叹好太多,含着银勺子出世的比喻已经泛滥,在他身上再用一回也无妨。他母亲王夫人视他为心肝宝贝;他父亲贾政虽然有点简单粗暴,出发点也是为他好;上有贾母的宠溺,下有丫鬟们的簇拥,更有那么多美丽聪慧的姐姐妹妹相伴度日——他几乎得到了可以想象到的极致。

佛家有因果这一说:快乐,正是痛苦的因;痛苦,则是快乐的果。他在拥有时多么快乐,就会在失去时多么痛苦,因此,没有比他更害怕失去的人了。

这种恐惧在第十九回初见端倪。袭人被家人接回去过年,宝玉闲极无聊,去她家探望,在一堆女孩子中瞅见一个穿红衣服的,大概出落得格外齐整一些,宝玉就留了心,回去问袭人。袭人说这是自己的两姨妹子,又说起她各式嫁妆都备好了,明年就出嫁。宝玉听到“出嫁”二字,已经大不自在,又听袭人说,连她自己,也终究是要离开的,一时间情难以堪,竟至于泪流满面。

书中替袭人解释说,袭人是见宝玉毛病太多,拿这话要挟他一下。袭人的出发点是好的,只是她不知道这对宝玉来说是多么残忍。她揭开了宝玉一直不敢直面的“无常”的面纱,告知他依恋的一切,都会改变。

如悉达多王子的第一次出行。净饭王的小王子,自小长于深宫之中,后来他这样回忆:我娇生惯养,在我父亲的宫殿里,有三座特别为我营造的莲池,各生长蓝色、红色和白色的莲花,我用的都是迦尸出产的檀香木,头巾和衣服全来自那里。

无论白天黑夜,我总是在白色华盖的保护之下,以防尘土、冷热、树叶乃至露水。我有三座宫殿,一座用于冬季,一座用于夏季,还有一座用于雨季。在四个月的雨季里,足不出户,一天到晚由宫女陪同娱乐。(摘自《印度佛教史》,[英]沃德尔著,王世安译)

他的父亲把他保护得很好,梦想让他在温香软玉的包围中,无烦忧地生活。他二十九岁才得以离开宫殿,来到外面,看到了老人、病人、送葬者,窥见浮华背后生老病死的存在,跌入了痛苦之中。

悉达多的故事可以是一个比喻,用在贾宝玉身上,锦衣玉食、至爱亲朋构成了他的宫殿,他以为可以像个鸵鸟似的在里面赖下去,永远不出去。

“出嫁”“离开”这些字眼,揭示了宝玉自说自话的稳定必然被打破,接下来,他的一番讲述,透露出他无能为力的挣扎: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等我化成了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

这是一个强要遮挽的手势,然而却是徒劳。谁对生老病死有办法?秦始皇派出五百童男童女求不老药的方队,徒然暴露了他暮年精神上的虚弱;汉武帝的不死灵药,也早已被东方朔调侃地解构。古往今来,有多少高人能参透生死?越是敏感越是执着的人,就会体验到越多的痛苦。

宝玉如此,黛玉亦如此。

2.葬花:一场哀伤的行为艺术

京剧大师梅兰芳倾情出演《黛玉葬花》,却因外形丰腴,很被鲁迅先生哂笑了一番。我没有看过剧照,大略可以想象得出,可能是有些滑稽,不过窃以为,外形的胖瘦,并不足以影响葬花的效果,在某种意义上,葬花更像是一种行为艺术。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黛玉曾为这句子心醉神痴。一如阮籍的“行到途穷处痛哭而返”,黛玉葬花,表达的是对于生命之必然凋落的叹惋与感伤,她葬的不只花,还有自己,她预先给自己完成了一个美丽而悲凉的仪式。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在山坡的另一面,宝玉听到这字字句句,不觉恸倒在地,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

却原来,他们有着一样的爱与痛。宝玉不由得“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始可解释这段悲伤”。

《西厢记》里的爱情,是“少年看见红玫瑰”,《牡丹亭》里的爱情,是“那小子真帅”,都是远远地一瞥,心潮起伏,情潮涌动,彼此倾慕的,都是对方的肉身,只有宝黛,是执有同样的生命感的人。

《红楼梦》里,对宝钗的形象多有描写,她的肌肤,她的眉目,她的穿着打扮以及配饰,荣国府的人都说她比黛玉美丽,连宝玉看了她雪白的膀子,都恨不得一摸。相形之下,黛玉是气质美女,光说是风流袅娜,没有一个字描述她的肉身。我总怀疑她的“硬件”不如宝钗。

而且湘云也美,而且宝琴更美,怎么着黛玉都不是《红楼梦》的第一美女,做不得偶像剧里的第一女主角。但是,《红楼梦》给我们提供的,正是“才子佳人”这俗套之外的爱情,卿非佳人,我也非才子,我们只是一对,因活得真切深入而疼痛的人,那种“同质”感,让他们彼此爱恋。

黛玉和宝玉,一个清高矜持,一个昏头昏脑,但是在灵魂最深处,他们是相似的。宝玉最恨别人劝他读书,黛玉从不劝宝玉读书,宝玉并非贪玩懒惰,只是不喜欢读“正经书”而已。他愿读《庄子》《西厢记》,不爱做八股文章,他厌憎仕途经济那一套,却愿意跟河里的鱼、天上的鸟喁喁轻谈。

他憎恶别人将他朝所谓正道上驱赶,男性世界的气味让他眩晕,他不能想象一个女人也对那样的世界心存向往,不管他对宝钗怀有怎样的好感,只要她一句劝学的话,就知道她与自己不是一路人,道不同,不相与谋。

所以,当宝玉因为跟金钏戏谑、跟琪官交往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被他老爸暴揍一顿时,来探望他的黛玉居然期期艾艾地说了句:“你从此可都改了罢。”若是这句还可以视为黛玉有规劝之意,下面,宝玉的回答坐实了他们是一个阵营里的:“你放心,别说这样话。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我少年时读到这段颇为不解,结交琪官倒也罢了,再怎么说,跟金钏打情骂俏也不是什么好事,黛玉为何怕他改掉这些毛病呢?待到后来,经历了些事情,对于爱情的理解不复那般单薄,方觉,这才是黛玉与宝玉的心心相印之处。

只有黛玉,能看明白那些浮花浪蕊般的调笑背后,他的悲哀、无助、依恋、执迷——他跟那些美好的人厮混,梦想在他们的音容笑貌里,醉生梦死,自生自灭。一旦宝玉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成为第二个贾政,纵然是非礼勿动非礼勿听,黛玉与他,也只能在精神上分道扬镳了。

她对宝玉的那些不良嗜好,从不像宝钗、袭人那么不以为然,看见宝玉脸上的胭脂痕,也只怪他带出痕迹来,怕人跑到贾政那里学舌,让宝玉吃亏。当袭人开始拿“准姨娘”的俸禄,她还和湘云一块儿去祝贺,完全心无芥蒂的样子。

正如她所言,她在乎的,只是自己的心,当然,还有宝玉的心。假如宝玉的心是一座城堡,金钏也好,袭人也罢,还有那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琪官,他们都住在城堡的客房里,而黛玉作为城堡的女主人,完全可以与他们和平共处。黛玉担心防范的,是另外一些可以成为城堡女主人的女子,比如湘云,比如宝钗,她对宝玉的心思并不那么笃定,所以对宝玉说:“我很知道你心里有‘妹妹’,但只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

3.情悟:此生只得一份泪

也难怪黛玉多疑,那时节,纵然在宝玉心中,黛玉最重,又如他自己所说,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只要黛玉喜欢,他马上就恭恭敬敬地呈上,这并不妨碍,他想要努力地去爱更多的人,也要让更多的人爱自己。

他跟袭人说梦想:“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所,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

一个人眼泪是不够的,他要一条大河那么多的眼泪,也许他以为自己的感情无穷尽,再拿出些来,也影响不到黛玉的那一份。呵呵,说到这,倒想起朱天文她爹朱西宁的一个桥段来。当初朱西宁以粉丝的身份给张爱玲写信,想来文通字顺,行文流畅,又附了自己写的小说,身在美国无人识的张爱玲见这么一个人万里迢迢地来致意,难免心情不错,回了封信,很是敷衍了他一番。

如是断断续续地过了几年,朱西宁突然写了封给张爱玲的信登在《人间副刊》上,朱天文复述说:“(朱西宁)引耶稣以五饼二鱼食饱五千人作喻,讲耶稣给一个人是五饼二鱼,给五千人亦每人是一份五饼二鱼,意指博爱的男人,爱一个女人时是五饼二鱼,若再爱起一个女人,复又生出另一份五饼二鱼,他不因爱那个,而减少了爱这个,于焉每个女人都得到他的一份完整的爱。”

胡兰成看了剪报很高兴,写信恭维他说:“耶稣分一尾鱼于五千人之喻,前人未有如足下之所解说者,极为可贵。”张爱玲那边没有任何表态,只是很客气地写了个便条,拜托朱西宁不要写她的传记。从此以后音书断绝不算,还发狠写了一部大煞风景的《小团圆》出来,把《今生今世》的九天仙女掷还给胡兰成他们。

朱天文也怪她爸多事,说她妈看到那封信首先就大不悦,天下的女子更要揭竿而起,打个满头包了。

朱西宁就像张爱玲形容的,“天真到可耻”,但可能是生性孱弱,对于别人的道理,不管看上去多么无理,我总要多想一下。朱西宁的“博爱”有没有一点道理呢?五饼二鱼之说真的不能成立吗?套《红楼梦》里的说法是:“一个人只能得到一份眼泪吗?”

《红楼梦》不会给我们提供详细的阐述、严密的推断,它所做的,不过是复述生活,在生活的推进中,灵光乍现,醍醐灌顶。

如前所述,宝玉也曾努力,去争取所有的好女子的心。他四处讨好,样样操心,不但落下“无事忙”的名声,还让黛玉也生气,宝钗也多心,害得金钏跳井(虽然不是他的本意),自个儿狠狠挨了一顿打,他的第一策略就此山穷水尽。

贾宝玉的“博爱”精神是佛家所说的“所指”,非得血淋淋地砍掉了,才能得到“能指”,对于他来说,命运如一个过于严厉的老师,在给了他一个教训之后,才会向他揭示真谛。在贾宝玉犯下一系列错误之后,他终于遇到了一个感情范本,只是重要的事件多半在我们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当贾宝玉因与金钏逗趣反落得没趣的那个下午,当他隔着花荫看见那个单薄的女子苦苦画“蔷”时,他并不知道这一刻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那女孩子拿个簪子,一笔一画地写“蔷”字,不觉写了几千个(此数字有点夸张)。里面的人写痴了,外面的人也看痴了,宝玉不知道是什么,使得这个单薄的女孩承受如此大的熬煎——曹公在这里特地伏了一笔。

然后是纷纷纭纭一大堆事件,不知过了几日,宝玉百无聊赖,突然想听《牡丹亭》里的曲子,还就想听梨香院里的小旦龄官唱的。他来到梨香院,那龄官却不爱搭理他,躺在床上,纹丝不动。宝玉还当她像晴雯似的使小性子呢,就势在她旁边坐下,又赔笑央求,龄官竟马上起身躲避,自称“嗓子哑了”。

自来宝玉所到之处,遇见的都是笑脸相迎,连最不讨人喜欢的邢夫人,还特意留个玩具送给他。他已经习惯了接受别人的赞美、恭维、呵护、善意,被人这样厌弃,在他还是头一遭。梨香院里其他的女孩子对他说,你先等一等,等蔷二爷来了叫她唱,她是必唱的。

所谓蔷二爷,贾蔷是也。荣宁二府的一个远房亲戚,地位跟宝玉差得远了。就不以地位论,一向受欢迎的宝二爷也想不到,在小旦龄官眼里,有着远比他更重要的人。

好奇心使他留了下来,他要看看龄官和贾蔷在一起的情景。

此前贾蔷出过几次场,皆是一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八面玲珑的面孔,但这一次,他匆匆归来,对于宝二爷都顾不上多应付一下,“只得站住”,“一面说,一面让宝玉坐,自己往龄官房里来”。

到得龄官房里,也不见卿卿我我,两人一会儿拌嘴一会儿着急一会儿无可奈何,小哀怨纠缠里,尽是细细密密的感情,再次地把宝玉看痴了。

原来,这个无依无靠的女孩与贾府的公子相爱了,爱得深沉绝望,他不在身边的时候,他的名字就是她唯一的钥匙,一笔一画写出来就是豁然开启,她从这里走进他心中。可是同样是寄人篱下的他如何能给她天长地久的承诺?她是一个戏子,是爱情使她勇敢,别扭着,使着小性子,可那都是爱而不能得的焦躁与不安,因为她想用眼泪葬的那个人不见得能给她这个资格,这样强烈的感情,怎能不使贾宝玉相形见绌?

没有五鱼二饼这种事,就算你想去爱全天下的女子,人家也不见得都愿意给你爱。况且,想要一条大河那么多的眼泪,这看似天真的愿望背后,有太多的盘算算计,有小“我”在顾盼自怜,而爱之超越死亡,就在于它能够让人忘“我”,“我”且不存在,生与死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宝玉回到自己的房间,对正巧都在那里的黛玉和袭人说:“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又说他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曹公戏言“此皆宝玉心中所怀,也不可十分妄拟”。何谈“妄拟”?他老人家已屡屡对我们揭示,他只是不愿意说得那么明白罢了。

宝黛之恋,不是缘定三生,不是木石前盟,这些不过是作者的修辞,他们的感情是建立在对于生命之美的共同感知与不舍上的,逼向生命的本真,去为所有美好的事物扼腕叹息。

4.我独自一人怎能温暖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宝玉确定了自己的“那份眼泪”之后,大观园里一片祥和之气,林黛玉似乎也与他心有灵犀,也不跟他怄气了,也不吃薛宝钗的醋了,甚至还“金兰契互剖金兰语”,和薛宝钗情同手足不说,连薛宝琴也视作亲姊妹,哭哭啼啼恩恩怨怨全没有了,他们剩下的是赏雪吟梅,联诗作对,是群芳夜宴,兴尽而归,知人生苦短而及时行乐,美满得都近乎无聊了。

是的,无聊。叔本华说人在各种欲望不得满足时处于痛苦的一端,得到满足时便处于无聊的一端。人的一生就像钟摆一样,在痛苦与无聊之间摇摆。以宝玉为例,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爱我所爱,得其所哉。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话说?四十五回后,林黛玉的出场率大大降低,大多数时候,都是作为配角出现,她和宝玉之间,没有了试探、揣摩、误解、分辩,没有了暴风骤雨似的碰撞与表达,总一派温情脉脉,可看性大打折扣。

固然,作为个人,能一生处于这样的无聊中也算好命了,但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这是规律。此刻的快乐,不能作为下一刻快乐的保证,相反,它还常常是下一刻快乐的障碍——你会要求下一刻更快乐,起码不能比现在更不快乐。因此我们面对快乐,总有点提心吊胆的,就像一个穿着干爽的衣服的人,生怕不小心溅上水滴。

确定了跟黛玉的爱情之后的宝玉,也无法不这样小心吧?叔本华又说了:“好比是投给一个乞丐的施舍一样,维持他活过今天,以便把他的痛苦拖延到明天。……只要我们的意识中还充满意志,只要我们还沉溺于种种欲望以及随之而来的不断的希望和畏惧之中,我们就决不会得到永久的幸福和安宁。”假如黛玉的爱情,能够将他从虚无中救赎,那么,黛玉的存在,又成了他要小心翼翼守护的。这种存在包含两个意义,一方面,是在他的生命里存在,另外一方面,是在人世间存在。

黛玉的丫鬟紫鹃对宝玉总不放心,谎称黛玉将来要回苏州去,以此试探。宝玉一听马上人就呆了,“死了个大半”。醒转之后,明白了紫鹃的小心思,他跟紫鹃说:“我只告诉你一句趸语: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烟化灰。”

似这样的话他还说过几回,那样说的时候,他将“失去”与“死亡”等同,虽然念念于心,却也觉得十分遥远,甚至,他可能都没想象过它们的真面目,没完没了的念叨里,未尝没有撒娇的意思。

可是“失去”与“死亡”,对所有人都是真实的存在。前八十回里,它们还没有出现,但屡有伏笔告诉我们,贾家盛极必衰,黛玉也一定会死去。到那时,宝玉该当如何?如果他死掉,那就成了梁祝,《红楼梦》收梢成一部以殉情为结尾的言情小说,但是他没死,那就有了各种各样的说头。

我年轻的时候,跟很多人一样,对于高鹗给宝玉安排的结尾很不满,黛玉都死了,他怎么还能跟宝钗结为夫妻呢?就算是中了凤姐的调包计,明白过来也该一走了之吧!就算一时走不掉,也不用先跟宝钗生个孩子吧?他还有心思去考八股,中那劳什子进士!

不消说,我希望他对黛玉之死做出点表示,或者死掉,或者立马出家,或者跟宝钗划清界限,总之,他得为他的伟大爱情做点什么,方不负了黛玉,也不负我等为他们的伟大爱情揪过心伤过神的人。

只是那样一来,也就成了梁祝或者罗密欧与朱丽叶了。梁祝化蝶固然伟大,罗密欧与朱丽叶殉情固然不朽,终究都是由情绪推动的东西,就算要死掉,也该是经过了思想的千转百回,只得一死而已,而不是为了逃避或是赌气,很不值当地死去。

千转百回之后,宝玉没有选择死亡,我想,这应该离不开宝钗的启悟。

5.救赎:宝钗的启悟

你没看错,是宝钗。我也曾跟许多人一样,不视她为黛玉的情敌,也视她为黛玉的天敌,很有些“既生瑜何生亮”的芥蒂。就算她最后嫁给宝玉是风云际会的结果,作为一个资深黛粉,不吃些干醋是不可能的。

换了看她的眼光,是在三十岁之后,经历了一些事儿,用曹雪芹的话说就是“翻了几个跟头”,不再妄求生活的无限宠溺,看宝钗,更多的是看她的可取之处,竟一点点看出,她是一个过来人。

作为四大家族之一,薛家留给我们的印象是有钱:“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书中宝钗甚是慷慨,帮湘云摆酒,资助邢岫烟生活费,长期给黛玉提供燕窝,王夫人急需人参而手边没有时,也是宝钗从自己家里拿来应急,好似比贾家还阔绰。因此,历来有一种荒谬的说法,说贾家选择宝钗,乃是看中了薛家有钱。

薛家是有些家底,但这家底已不比往日。《红楼梦》没有写薛家旧日的光景,但是此刻母女三人来到京城,傍着姨娘生活,已经见得凄惶。第七十八回,宝钗跟王夫人说:“据我看,园里这一项费用也竟可以免的,说不得当日的话。姨娘深知我家的,难道我们当日也是这样冷落不成。”

她家昔日如何?跟黛玉的一番推心置腹里略露端倪:“先时人口多,姊妹兄弟都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兄弟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记》《琵琶记》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是偷背着我们看,我们却也偷背着他们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这虽是劝黛玉不要看“不正经”的书,却也透露出她家昔日的热闹繁华,而这些是因了什么一去不复返了呢?也许是祖父和父亲的去世,也许是家业的日渐凋零,总之,过往种种已成旧梦,薛家如今虽还能过,但一颗敏感的心,已能一叶知秋。

天资聪颖者,不会随波逐流。宝钗亦不像探春那样,推行改革,试图对家庭小有裨益,她比探春更聪明也更悲哀之处在于,她能够看得更远,看得出气数已尽盛极必衰是铁的规律,非人力可以改变。她所做的,不过是在这无可抵挡的滚滚洪流中,守护住一些什么。

这跟秦可卿的想法不谋而合。秦可卿告诉王熙凤,贾家的结局是“树倒猢狲散”,一向恃强自称不信阴司报应的王熙凤赶紧问:“有何法可以永保无虞?”秦可卿冷笑道:“婶子好痴也。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保常的。但如今能于荣时筹画下将来衰时的世业,亦可谓常保永全了。”

秦可卿此人,让人看不透也说不尽。一方面,她是《红楼梦》里第一性感娇娃;另一方面,她也堪称《红楼梦》里的第一智者。她的话中颇有禅意,世间一切都是无常,休要梦想浮华永驻、富贵常保,若你能在富贵时作衰败想,便可在一切际遇中来去自由。

《了凡四训》中言:即命当荣显,常作落寞想;即时当顺利,常作拂逆想;即眼前足食,常作贫窭想;即人相爱敬,常作恐惧想;即家世望重,常作卑下想;即学问颇优,常作浅陋想。

罕言寡语的薛宝钗不大可能放出这种金句来,只是在衣食住(《红楼梦》是室内剧,不大表现“行”)中体现出来。

衣。关于宝钗的衣服,书中重点介绍过一回,即在第八回宝玉去探望她时,书中写道: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上去不觉奢华。

这是正面描写,侧面写还有两处。一处是薛姨妈让把宫花送给黛玉她们,王夫人说,留着给宝丫头戴吧。薛姨妈说,姨娘不知道,宝丫头古怪着呢,她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

另一处是探春送了邢岫烟一个玉佩,邢岫烟戴在身上,宝钗看到了,说:“这些妆饰原出于大官富贵之家的小姐,你看我从头至脚可有这些富丽闲妆?然七八年之先,我也是这样来的,如今一时比不得一时了,所以我都自己该省的就省了。将来你这一到了我们家,这些没有用的东西,只怕还有一箱子。咱们如今比不得他们了,总要一色从实守分为主,不比他们才是。”

食。关于宝钗的口味,书里倒是没怎么说,有一次贾母问宝钗喜欢吃什么,宝钗想着老人爱吃甜烂之物,就按这个说了,讨了贾母的欢心,却不代表她本人的爱好。唯一可知的,是宝钗颇注意养生之道。宝玉爱喝冷酒,别人劝他都不听,宝钗劝得非常聪明:“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这正投了宝玉的心思。“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

注重养生,也是一种守势,飞扬的少年只想着朝前飞奔,要的是一个“爽”字,哪里会把养生放在心上?

住。第四十回,刘姥姥游览大观园,来到宝钗的住处:“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凤姐说,也曾送过一些摆设,全被退回来了。薛姨妈说,宝钗在家时,也不大弄这些玩意儿的。

生活方式体现人生态度。宝钗的内敛里,有忧患意识,有退守之感,有删繁就简方得大自在之思,用她告诉宝玉的那句曲子词就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这是《鲁智深醉闹五台山》里的辞藻: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句,让宝玉称赏不已。后来跟湘云、黛玉生了气,觉得没意思,称自己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并占一偈云: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

是无有证,斯可云证。

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黛玉看了,在后面又添了两句:“无立足境,是方干净。”宝钗赞扬说:“实在这方悟彻。”又说,“当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寻师至韶州,闻五祖弘忍在黄梅,他便充役火头僧。五祖欲求法嗣,令徒弟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说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彼时惠能在厨房碓米,听了这偈,说道:‘美则美矣,了则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五祖便将衣钵传他。今儿这偈语,亦同此意了。”

小姐公子们参禅悟道,说得好不热闹,但真正有所感者,大概只有宝钗自己吧。反正宝玉一直都想要抓住些什么,要一个“立足之境”。待到风流云散,家破人亡,他失去了最爱的女子,失去一切所执,再无立足之境时,他大概才能明白宝钗的淡泊宁静之后的力量——得失皆忘,才能宠辱不惊,纵浪大化中,不忧也不惧。

得失有无,本是一体,无所执着,才能做到“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难怪曹公将宝钗称为“山中高士”,视她为“小三”或是“阴谋家”者(本人曾这么认为过),是自己太过浅薄了。

可是,曹公也说了,“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宝玉到底不是悉达多,他是个抛不开丢不下的人,纵然被宝钗式的理性、冷静、智慧、通达所吸引、所带动,却仍然如从前一样,睡梦里也忘不了爱过的那个女子,他的理智战胜不了自己的热情。

这才是宝玉,这也才是曹公,这亦是混迹于滚滚红尘中的我们、世间的大多数人。说到底,我们都不是悉达多王子,甚至也做不了弘一法师,我们时而在黛玉式的热情中醉生梦死,时而在宝钗的理性空间里寻找救赎。

6.热情:与生俱来的“毒”

其实,就连宝钗自己,又何尝真的能放下呢?再回到那些好年华里去,宝玉过生日,女孩子们为他庆贺,席间以花名占卜自己的命运,宝钗抽到的签上画了一枝牡丹,题词是“任是无情也动人”。这真是女人们梦寐以求的最高境界,有情而动人,那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辛辛苦苦赚来的,最多算安慰,不能算荣耀。无情而动人,足以证明自己多么迷人,眼皮子都不用抬一下,就能让全世界跪在自己膝前,这种范儿,实在是太那啥了。

可问题是,宝钗,真的像她标榜的那样无情吗?

宝钗曾是黛玉心中的一根刺,哪怕她跟宝玉多讲上几句话,黛玉都要做上一大篇文章,当然,黛玉在感情上向来没有安全感,一度还险些殃及大大咧咧的湘云,但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她对宝钗的格外警惕,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宝钗一向形象散淡,对人不远不近,自云藏愚守拙,就是在贾母、王夫人面前,她也显得从容自若,不亢不卑。但是,这种世外高人的形象,在宝玉面前,总有点不彻底。第二十回,黛玉问宝玉刚才在哪里,宝玉说是在宝姐姐家里,黛玉便不高兴,两人两下里说岔了,黛玉掉头就走。宝玉追过去正在哄她,宝钗突然跑来,说,史大妹妹正等你呢,就把宝玉推走了。

我看到这里,总怀疑那会儿宝钗是故意的,她向来知道黛玉对自己不忿,更应该知道,自己这会儿横插一杠子,无异于火上浇油,别说是她没留心,以宝钗的头脑,完全能做到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似这样的情形,还有好几处,我不是说,这是宝钗有意示威,而是,她在某种感情的左右下,下意识地想干点什么。

那么,宝钗是爱宝玉的了?也不是。一个人的感情,有很多层次,不是一下子就能升级为爱的,宝钗对于宝玉,更准确的说法,是一种淡淡的情愫,一个哪怕很聪明很看得开的女孩子,也避不开的青春情怀。

看昆曲《牡丹亭》,总觉得第一场就足够,后两场很多余。柳梦梅原本不是一个真实存在,而是杜丽娘心中生成的男子,寂寞青春里,她用一个女孩子念想中最旖旎的那一部分,创造出这样一个男子,她希望遇到他,总也等不到,所以她死了。《西厢记》里的崔莺莺,侥幸摆脱了这危机,张生出现了,即使这个嬉皮笑脸的男子,对不上她心中的梦想,她也有办法自欺欺人,装作以为他就是心中的那个形象。

宝钗一直孜孜于追求一种理性精神,超脱的胸怀,可是就算是电脑设计出的程序,也有一个逐渐完美的过程,最初的宝钗未必能戒除那一点与理性精神不能相符的热情。

尽管宝玉不“好”,无事忙,不上进,但宝钗和崔莺莺、杜丽娘们一样,没有机会遇见其他的男子,那一点热情只能倾注于这唯一的人选,被他凝视时,她的脸红了;他挨打时,她慌慌地探望,并不由自主地哽咽。

热情,大概就是宝钗从胎里带出来的那一点“热毒”,她费了很大的功夫,来戒除她的“热毒”,比如,服用冷香丸。那个很饶舌的冷香丸,由这些材料制成: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再配上雨水这天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这个海上方的关键是“合时宜”,一个女子的热情是不合时宜的,所以被称为“毒”,要戒去。

热情是个致命的东西,杜丽娘死于热情,林黛玉也死于热情——她确定了爱情的一刻,“浑身火热,面上作烧”,揽镜自照,面若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萌”。就算知道,她也不会在乎,她愿意用自己的一生,完成一次美丽的燃烧。而宝钗不在这个路数上,她与自己的热情作战,从最初的一点小暧昧,逐渐变得坦然,可以看出,宝钗的努力,取得了初步的成功。

所以,不管喜不喜欢宝钗,我都不曾觉得宝钗要觊觎“宝二奶奶的宝座”,且不说,这个所谓的“宝座”对于宝钗是否构成诱惑,只说,一个在禅学思想里浸淫甚深的人,如何会不明白,苦苦追求可能会适得其反,苦心经营也许是弄巧成拙,倒不如做一个从容坦然的人,命运出什么样的牌,就接什么样的招,随遇而安,随机应变,成就自己的风格与风范。

在将这份“热毒”戒除之后,她与失去了黛玉、失去了生命的避难所的宝玉走到了一起。

7.重建:我配得上我经历过的苦难

那些情节我们已经看不到了,只从前面的判词里、各种各样的暗示里可以推测,贾家败落了,黛玉死了。高鹗给我们提供的后四十回正是如此,可是,在这样一个结局下,那些活着的人,如何活着,依旧是个谜。

高鹗对宝玉可谓用心良苦,他像贾政那样让宝玉放弃对生命的执着探讨,给宝玉包办了一个最美好的前程。先是中举,再成高僧,还不忘留个遗腹子来续烟火,可谓想得周到。可是套用宝玉的话说,若是宝玉会成为这样的一个胖大和尚,我们也早就和他生分了,这是高鹗的宝玉,不是曹雪芹的。

好在曹雪芹早备下后招,虽然他没能让世人看到他的八十回后,却让晚年的宝玉在第一回里就出现。假如我们认同《红楼梦》是一部自传体小说,在开头那个自称“茅椽蓬牖瓦灶绳床”的人,是书外的作者,也是书中的宝玉。对于他来说,生命是一个不断被剥夺的过程,首先告诉他不可以成为一个任性的孩子,索要不属于你的一份,接着又把他以为属于他的一份也拿走,当他穷困潦倒,痛失至亲,一技无成,真实的苦楚和虚幻的孤独交缠在一起,“赤条条”很容易,可是,怎样才能让自己全无挂碍?

所有的武器都被缴了械,力量要从自己的心里生出,用《霸王别姬》里那个老头的话说,就是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也就是说,穿过丧失的虚无和泪水的迷障,自个儿赋予人生新的意义。

重建这样一种自我,不是容易的事儿,我相信,那力量来自黛玉给他的爱,和宝钗给他的启悟。

他最终能够这样突围而出:当花柳繁华的温柔富贵乡已成春梦了无痕,当挚爱也成心事终虚化,他没有任由自己沉溺于痛苦之中,他选择记载下那一切。当生命以文字的形式栩栩如生地再现,谁能说这一切都是子虚乌有?谁能说我和我爱的生命都如烟花般转瞬即逝?

好像是贝多芬说过,我真害怕自己配不上所经历的苦难。应该说,曹雪芹或者贾宝玉不曾辜负他无论在心灵上还是肉体上所有的游历,随着他写作的深入,随着他新的生存使命的越来越坚定,他会发现,没有人能再从他这儿剥夺什么了,他甚至要感激上天,将所有的假象层层剥离,就是要慢慢给他一个真理。不管宝玉有没有做了和尚,他的了悟都在空门之外。

鲁迅先生曾言,(《红楼梦》)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张爱玲则说,她从前在《红楼梦》里看到的是一点热闹,后来看到的,是无处不在的烦恼。而我自己呢,真说不好从前在里面看到的是什么,这两年倒是清楚了,我看到的是禅思,是一个人在波涛澎湃的生命中,一点一点修炼的过程,黛玉与宝钗,不只是宝玉的爱人,还是他生命深处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