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花卉景观与地域文化

云南是一个山峦蜿蜒起伏的高原地区,自然地理条件复杂多样,植被物种丰富多样,因此形成了名扬全国的草木花果景观。历代吟咏滇云草木花果景观的诗文佳作不计其数,不能不提明清回族文学家的此类诗篇,他们以丰沛的情感,细腻的笔触,描摹出滇云植物的万千形态,或以之喻美人,或以此来比德,通过各种文学表达方式昭示着他们亲近自然的人生态度与审美情趣。

结合文本,笔者统计到明清云南回族文学家涉及草木花卉景观的作品都是以诗歌来表现的,共有68首(见表2-2)。

表2-2 明清云南回族文学家涉及植物景观诗歌统计

表2-2 明清云南回族文学家涉及植物景观诗歌统计-续表

清代云南回族文学家的植物类咏物诗共68首,其中沙琛有45首,在这45首中,咏花卉类作品数量最多,所咏之花既有山茶花、梅花、兰花等名花,也有龙女花、木香花、玉翘翘等云南特有之花卉。除花卉外,草木及果实类植物也是其吟咏对象,如伞儿草、槟榔树、芭蕉果、松实、竹实、魁蒻等云南特有的草木果实,甚至连苔类植物也可以成为其审美对象,真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绿色诗人”。马之龙的植物诗多是歌咏老树、落叶、春草等,这些植物在他的审美联想中被赋予一定的象征意义,寄寓着诗人对崇高人格美的赞誉之情。孙鹏所咏之花卉主要有桃花、茶花、菊花、梅花、昙花、海棠花和杜鹃花,所咏之树木主要有盘龙树、酸枣树。由草木花卉所构筑成的植物景观是自然景观的一部分,不仅具有史料价值和文化价值,还昭示着植物景观在审美活动中所发挥的重要作用,更昭示着回族文学家喜欢自然、亲近自然的个人情怀。

一 花卉景观

明清时期滇云的赏花习俗非常流行,春天的滇城百花齐放、万紫千红,太和府、云南府的花会展上,花团锦簇、人潮涌动,对此明人谢肇淛在《滇略》中有形象的描绘:“滇中气候最早,腊月茶花已盛开。初春则柳舒桃放,烂漫山谷。雨水后牡丹、芍药、杜鹃、梨、杏相继发花。民间自新年至二月,携壶觞赏花者无虚日,谓之花会。衣冠而下至于舆隶,蜂聚蚁穿,红裙翠黛,杂乎其间,迄春暮乃止。其最盛者会城及大理也。”[33]清代云南的花市规模更大,这给文学家们提供了可资写作的丰富材料。清代太和文人沙琛《点苍山花诗》序中云:“滇地无大寒暑,花木多异,点苍冬夏积雪,花又以寒毓者,极清奇秾丽之致。近日山民搜岩剔穴,悉入花市并可移植焉。”[34]每至花会时节,文人们亦会相约出游,赏花赋诗,留下了许多咏花诗。如“梨花好趁浮蛆瓮,碧草初匀射雉皋”(沙琛《花朝出游》),“鸟鸣高岸声犹湿,花放山亭色倍鲜”(马汝为《春郊》),“一日花前醉一回,春深何处不丰台”(孙鹏《花前》)。这些诗句所描绘的花卉景观,是明清时期云南地区所特有的景致,无论是勾画美景还是借花寄怀,无不以滇地花木的生物性为根据,因而具有鲜明的地域文化特色。

滇云花卉之最要数茶花,檀萃云:“滇南茶花甲于天下,昔人称其七绝,而明巡按邓漾以十德表之,称‘十德花’,此花宜为第一。”[35]谢肇淛云:“滇中茶花甲于天下,而会城内外尤胜,其品七十有二。冬春之交,霰雪纷积,而繁英艳质,照耀庭除,不可正视,信尤物也。”[36]茶花以其娇媚艳丽的形态和芬芳高洁的品行而深受回族文学家们的喜爱,如孙鹏《颖明上人除夕送茶花一枝报谢》一诗即表达出这种情结,诗云:“何处山中种紫霞,东风吹到野人家。隔年春染胭脂冷。向夕光含日月华。残雪几曾凋锦蒂,奇香多半植僧伽。尊前谁遣嫣然笑,爱杀人间七绝花。”[37]茶花在滇被称为“七绝花”,作者抒发了对茶花傲雪怒放之精神的赞美之情。另一首《同刘效程归化寺看茶花得七虞》云:“十德名葩天下无,临歧一妒晚枫朱。鲜凝槛外离人泪,光结山中照乘珠。欲举酒杯浇艳色,肯教蜡屐失丹株。非经冰雪频摧折,哪得晴霞放四卫。”此诗中的“十德名葩”即指茶花,豫章邓渼称曾指出茶花的十种品德:“艳而不妖一也;寿经二三百年二也;枝杆高竦大可合抱三也;肤纹苍黯,若古云气尊罍,四也,枝条夭矫,似麈尾龙形,五也;蟠根轮囷,可几可枕,六也;丰叶如幄,森沈蒙茂,七也;性耐霜雪,四序常青,八也;自开至落,可历数月,九也;折入瓶中,旬日颜色不变,半含亦能自开,十也。”[38]

作者从形态、色泽、味道等方面对茶花进行描摹,后两句指出茶花之所以在晴霞放四卫,是因她曾历经冬日冰雪的洗礼,也使此诗歌超越一般抒情诗而具有哲理诗的意蕴。

滇地梅花居第二,檀萃云:“红梅,莫盛于滇,而龙泉之唐梅,腾越之鲁梅,见于画与传者,光怪离奇,极人间所未有,此花宜为第二。”[39]梅花品种较多,颜色各异,滇中红梅为最,“滇之梅,玉蝶、绿萼颇少,红色者多……而花朵攒簇,又如锦片,如火球。坐玩其旁,清芬袭人”[40]。红梅以其娇艳的花朵和淡淡的香气而深受滇中文学家们的喜爱,如沙琛《城东园老红梅》云:“荒榛断莽凋繁霜,春光荡荡扬孤芳。落霞一片晕红紫,雪肤仙人酣羽觞。杈枒蟠郁大合抱,朱颜却诧梅花老。凄迷野雾飘艳香,缤纷彩虹凌清昊。太息何人旧此家,园亭颓尽一株斜。变换百年常姣好,不是夭桃儿女花。”[41]

沙琛在这首诗歌中以比兴手法描写老红梅的色泽、形态、香味,与沙琛的诗歌相比较,马之龙的咏梅诗则重在体物寓意方面,如“黑龙潭上催花雨,五老峰头落叶风”(马之龙《黑龙潭寻梅》),“一径横斜五老峰,寒潭倒影曲栏边。梅花笑认风尘客,不到山中已十年”(马之龙《五老峰寻梅》)。这些诗虽然也表现了梅花的神态,但诗人的主要目的不在于梅花本身,而是要托物寓意,借梅花来表达自己的淡泊情怀。因其托物抒情,借物论理,因而更上一层楼。清人沈祥龙《论词随笔》云:“咏物之作,在借物以寓性情,凡身世之感,君国之忧,隐然蕴于其内,斯寄托遥深,非沾沾焉咏一物矣。”[42]

杜鹃花也是云南常见的花卉,俗谓之“映山红”,花色有十数种,鲜丽殊甚,家家种之。檀萃云:“杜鹃花,满滇山。尝行环洲乡,穿林数十里,花高几盈丈。红云夹舆,疑入紫霄,行弥日方出林,因思此种花,若移植维扬,加以剪裁收拾,蟠屈于琼砌瑶盆,万瓣朱英,叠为锦山。”[43]杜鹃花种类数十种,五色俱有,以红色居多,明朝时永昌文学家张含曾将其与山茶合订为《二芳谱》,罗列分疏,各尽其妙,可见文学家们对其钟爱之情。

清代云南回族文学家孙鹏、马之龙、沙琛等创作了多首咏杜鹃花诗。孙鹏对黄杜鹃花情有独钟,创作了七言古诗《咏黄杜鹃花》,并附以小序,云:“所见杜鹃之红者颇多,小园亦有之。黄未之前闻,癸亥春,馆于提军署。于画舫斋前,见二本高八九尺,开时烂漫之至,一片金光照人,爱而咏之。”

正文曰:“春开踯躅是花王,万绿千朱拥一黄。顿使姚家无国色,居然望帝在中央。临风直贱红裳艳,照舫犹衔落日光。可惜南漪堂阙北,氍毹空自满披香。”[44]

从小序来看,滇中黄杜鹃花较少见,被诗人喻为花中“望帝”,足见对其喜爱之情。正文描绘黄杜鹃花色泽艳丽少见,浅浅芳香沁人心脾,此花一开众芳皆失色,此种生物特性其实就是作者自己理想人格的缩影,在对黄杜鹃的赞美中寄寓着诗人对高尚纯洁情操的肯定与向往。

此外,吟咏对象还有荷花、牡丹、龙女花、波罗花、桃花、梨花等。例如沙琛的《王友榆寄龙女花》一诗描绘了龙女花的异香:“盈盈玉钵花,云是龙女施。夜半异香起,炯炯白云气。”吴大勋《滇南见闻录》记载:“龙女花,惟榆城外感通寺中一株,相传为观音大士手植。花之形色似白茶花,花心内有如意一枝,色殷红。傍有几株,为后人埋条分种,则无如意也。菩提本无树,乃留此雪中爪痕,以示后人,惟拈花微笑者,当领此意欤。”[45]

檀萃《滇海虞衡志·志花》卷9亦有相似的记载,可见此花与佛教有着不解之缘。吟咏牡丹花的有“玉龙山下牡丹好,雨寺烟村斗绮罗”(马之龙《忆故山牡丹》),吟咏水仙花的有“狯狡天公孕玉团,幽香弱骨斗严寒。仙人梦影弄云水,落月晓烟留姗姗”(沙琛《水仙》)。这首咏水仙花的诗篇,工物极尽精妙。吟咏桃花的有“不放东风园外吹,乱红千树弄幽姿。桃花本是多情种,开遍春山人不知”(孙鹏《李氏桃园看花》),吟咏荷花的有“晴晖荡珠露,宛转濡庭莎。有美怀佳人,浩言泽之陂。含苞郁朱夏,迟此红婀娜”(沙琛《新荷》)。这些咏花诗运用了多元的艺术手法,达到较高的艺术水准,而且将诗人们独特的人格精神和人生感悟赋予其中,从而呈现滇云大地特有的花卉民俗风情。

二 草木瓜果景观

明清云南回族文人笔下的草木景观也是一道亮丽的地域文化风景线。他们所咏树木既有西南所特有的桂树、龙盘树、银杏树、竹、芭蕉树、橄榄树等,也有遍及各地的松树、柳树、桑树等。这类文学作品多是借对草木的描摹,寄托诗人的各种情思,体现出自然环境对诗歌题材和表现方式的影响。

松树是滇地最常见的树木,清人吴大勋在《滇南见闻录》中云:“一切树木无不有,而松柏为最,荒山古庙中,大可数抱者,往往而有。松柏本耐久,又以位置得所,人不能扰,得以全其天年,物之幸也。自永平至永昌中间,有万松岭,漫山遍野皆松树,约行十余里,在松径中盘旋曲折,真创观也。”[46]滇地的万松岭绵延数十里,可见松树之多。描写松树的诗歌亦较多,主要有沙琛的《松杉箐》、孙鹏的《万松行》《题龙盘树》和马之龙的《纪梦》等。

孙鹏的《万松行》是其中的名篇。以描摹松树形态的一段为例,其诗曰:“风中蓊郁万树松,一半是松一半龙。或不化龙化为石,石兮龙兮苍髯翁……几株犀甲玉鳞□,几株参乷乱髬。几株泥封半骨死,几株苔生皲裂皮。不然府躬如拱揖,能屈生铁以自卑。抑或怒与霹雳斗,左拏右撄力支持。或不可群昂然矗,或悬黑石崖倒垂。或折冰霜干不枯,或断磥砢节流脂。或出空心放夜光,或成合拱发祥枝。或高十丈或三尺,或号七星或九芝。或为胜友或隐士,或任横飞或斜欹。”[47]

此段描绘松树形貌可谓穷形尽相,诗人完全作为旁观者来描写、欣赏各种形态的松树,宛如一幅色彩鲜艳、形态逼真的松树图。

滇地有松杉合一的称法:“杉,盖松之类,故二赋言松不言杉,良以杉统于松也。故滇人曰杉松,故其材中禅榜,南方诸省皆有杉,惟滇产为上品。”[48]沙琛《松杉箐》对此有所描述:“亭亭寒松标,劲直几千咫。回枝盘苍穹,积根状磷礌。摇荡悬泉落,孤峭断崖倚。”[49]沙琛的这首咏松诗不仅写了松树的孤高、劲直与境遇,而且托松喻人,象征诗人自己孤寂和不愿同流合污的高洁志趣,做到了物我合一,正如王士祯所云:“咏物之作,须如禅家所谓不粘不脱,不即不离,乃为上乘。”[50]这是说“形”与“神”的统一,在统一中渗透了诗人的情思而能形神兼备。

除了沙琛之外,丽江回族诗人马之龙也创作了很多草木题材的诗歌。其《老桑树》云:“剑湖堤上老桑树,不知何年植雨露。此方从不养春蚕,柔条零落有谁顾。纷纷霜叶充药囊,洗余老眼扫烟雾。目光直射青天外,独立苍茫悲秋赋。”[51]此诗大概于诗人晚年留居丽江期间到剑川州行游访友时所作,此时一些老友故去,诗人贫病交加,故情绪极度低落,其笔下的树木皆具老病特点,如本诗中柔条零落的老桑树。诗人以老桑树托喻,抒发自己晚年悲苦凄凉的心情。其《银杏树》也是一首托物喻人的咏物诗,诗云:“银杏大枝黄山前,气稳如山根石蟠。千年阅尽盛衰事,东枝鸡鸣日一竿。”[52]气稳如山的银杏树是诗人的自我写照,表现出诗人历尽人世沧桑后的达观与慨然。马之龙的草木诗还有《春草》,诗云:“轻轻绿染高低屐,细细香生折叠裙。不管离人千里外,窗前陌上尽含曛。”[53]此诗从触觉、视觉、味觉等方面刻画春草的体态,“轻轻”“细细”叠音词的运用,使整首诗歌情趣盎然。

竹子是滇地分布较广的植物,罗平、东川、顺宁、永平等地皆产此物,竹子以其凌寒不衰、宁折不弯的物性特征而深受昆明回族诗人孙鹏的喜爱。他创作了十多首咏竹诗,如《种竹四首》《种竹后喜其发生又得四首》《竹实》《山店》等。他在《种竹四首》中分别交代自己种竹的缘由,由“癖竹年年借屋栽,蒋诩径始自今开”之句可见诗人的“竹癖”。《种竹后喜其发生又得四首》重在抒情,尤其是最后两首借竹芽新发的美好情景表现自己的淡泊情怀与达观心态,其诗云:

一丛烟霞太模糊,千个萧萧瘦似吾。若使窗前无此物,愁来谁解慰狂夫。(其一)

嵇阮好延为侣俦,林于成势自条条。他时几代龙孙子,且欲成阴过屋头。(其四)[54]

白居易曾概括出竹子的物性:“竹本固,固以树德,君子见其本,则思善建不拔者;竹性直,直以立身,君子见其性,则思中立不倚者;竹心空,空以体道,君子见其心,则思应用虚受者;竹节贞,贞以立志,君子见其节,则思砥砺名行,夷险一致者。夫如是,故君子人多树之,为庭实焉。”[55]可见竹子的坚固、挺直及贞洁等品质是人们喜欢它的根本原因,也是孙鹏创作咏竹诗的原动力,中通外直的竹在他的审美联想中被赋予坚贞不屈和高尚纯洁的象征意义,从而进入作品成为主体心灵的显现物。

此外,明清云南回族文人还创作了一些关涉当地水果蔬菜的咏物诗,这些咏物诗虽然数量不多,但也具有一定的文化价值与审美价值。太和沙琛的此类作品最多,如《芭蕉果》《松橄榄》《绿荔枝》等。“绿云山阁翠涵淹,蕉果秾香得昩嬮。半褪花房莲片片,密排兰实玉纤纤。露华披折金双掌,素质清虚雪一奁。草木南方谁续状?天生与涤瘴乡炎。”[56]此诗中的芭蕉果在滇地亦被称为青果,滇中地区较多,《景泰云南图经志书》云:“芭蕉实其状如藕,其色黄绿,而味甘,无核。”[57]诗人称赞它清质似雪,功效多多。《松橄榄》一诗云:“苍松老翠岚,异药得幽探。圆缀蒙萝紫,滋回谏果甘。热中冰饮涤,苦口舌香含。遮莫红盐子,粗能解酒酣。”[58]云南的橄榄多生长在江边瘴地,基叶如狗骨,子如苦楝,小儿喜食之,诗人喜欢其“热中冰饮”的奇效,褒扬之情渗透在字里行间。

菜实类作品主要以《架豆》和《魁蒻》为代表,《魁蒻》诗云:“灵苗滴露生,摇影翠轻盈。羽叶排轮扇,云浆浴玉婴。乳酥融点化,冰雪湛虚明。藜糁兼薯芋,多方骨董羹。”在明清时期冬虫夏草就是人所珍视的补品,云南的冬虫夏草主要来自西藏。“冬虫夏草,极温补之物,藏中所产。上苗下实,形如萝卜而细小,苗实共长二寸,其实细长约寸许,有细棱,形似虫。想夏则抽条发叶为草,冬则结实如虫,故名。外皮枯黄色,其里则淡绿色,和鸡鸭猪肉煮食之,脆嫩可口。竟能已恸症,培植精神,和公鸡食最有效。”[59]沙琛《冬虫夏草》诗云:“离离山上草,跃跃雪中虫。玉踊翘根起,青萌坼尾丰。寒暄机出入,变化肫初终。乌足与螬蝶,回环无此工。”[60]诗歌运用赋的手法描绘冬虫夏草随季节所发生的形体变化,不仅呈现出滇地植物景观,也具有了一定的植物学价值。

综上所述,由花草树木、水果蔬菜等构成的景观也是明清云南回族文人着力歌咏的物象,他们通过多种艺术方法和技能,全面地展出这些景观的形貌特征和文学价值。这一切皆立足云南的自然地理环境,他们以云南的风物产品为观照视野,对其细致描摹、深情讴歌,在一定程度上显现出回族文人的桑梓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