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12月29日
王安樾是在离局里两条街远的那家人气火爆的牛肉粉馆嗦粉的时候遇到谢长思的。
他昨晚值班,被刚离婚的老牛和刚失恋的胡小龙拉着打了一个通宵的扑克牌。早上,那二人随便用冬日里冰凉的自来水洗了把脸,哈欠连天地去上岗了。剩他一人却也没什么睡意,正好肚子咕咕叫得厉害,干脆就先来碗热乎的米粉充饥。
他不觉得自己是一眼就认出谢长思的,毕竟他已有十二年没见过她。
在他与她当同桌的那个时代,课桌上有学长学姐们留下的泾渭分明的三八线,男女同学之间说话超过三句就要被旁人起哄。他不开朗,她不活泼,他的成绩总在班级第十名左右徘徊,她比他稍好一点点。两个人偶尔会就都不擅长的数学题进行讨论,却从不切磋都擅长的写作,彼此一直相安无事。她只在他们学校读了一年就转学了,而他们当同桌的那半年时间里,说过的无关学习的闲话,他都能数得清楚。
但王安樾毕竟是认出了谢长思。
谢长思吃的是杂酱粉。她大概是这里的熟客,老板娘给她加了很多酸菜和酸豆角,差不多铺满了整个碗面。她坐在粉馆最靠外的长桌边,粉馆的门敞开着。为了方便嗦粉,她拿掉了缠在脖子上的黄色围巾,露出与这小店粗陋的卫生环境不太相搭的白皙颈项。
王安樾这时已经吃完了,他没有与谢长思打招呼相认的打算。
说起来,这些年他们之间并无任何联系,一是因为在那个年代普通家庭根本没钱也没必要安装电话机,二来男女同学相互通信难免会被人认为有早恋的苗头。他与谢长思清清白白,所以没有联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甚至觉得,谢长思与班里任何人都没有联系,她是个独来独往的人。
贸贸然去与不相熟的故人拉家常,这不是他的行事风格。
王安樾前脚踏出粉馆门,刚把手塞进上衣兜里取暖,就很不小心地将兜里那一团乱七八糟的大小钞票、各式名片和身份证挤出来散落到了地上。
他连忙俯身去捡,随后看到有一双修长的手也在帮忙捡。他猜想这是谢长思的手,抬头一看,果然是。
谢长思这一弯腰,没捡到钱,捡到的却是几张名片和王安樾的身份证。她似乎没有太关注自己捡到的东西上面有什么内容,只是礼貌地将它们在手里码齐递给王安樾。
王安樾接过谢长思递来的东西,说了声谢谢。他觉得她压根没认出自己来,为了那一点点高傲的自尊心,他是该扭头走掉的,但他最后并没有按照计划行事。他可能有些不甘心没被故人认出来,所以主动问了她一句。
“你是谢长思吧?”
谢长思这才微微抬起头,认认真真看向他。
他莫名其妙的急切,接着说:“我是王安樾。Z市二中,五班。”
这一下她眉眼都舒展开了,一副确实想起了他这个人的模样。她礼貌地站起身,并含笑称呼他:“班长。”
他乍一听她这样称呼自己,有点不好意思,连忙说:“快别这么叫我,我就当过一年的班长,高二就让贤了。”
她笑道:“那你也是我班长啊。”旋即又说,“十几年没见了,可别怪我没能一眼认出你来。”
他摇摇头说不怪,又闲话几句近况。她比他印象中要开朗了许多,笑容一直挂在脸上,反而是他有点语塞。
得知他在这附近的局里上班,她宽心地说:“以后要遇上事就找你了。”
他连忙表示:“最好还是不要遇上需要找警察解决的事。把我当老同学找来叙叙旧比较好。”说罢,问她,“你住附近?”
她说是,随后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他。
他接过名片一看,才晓得她是在省里一家有名的报社当记者。她原来就擅长写作,这也算是没进错行了。他说:“没想到我们离得这么近。”
她点点头,问他:“你赶着去上班吗?”
他说:“刚值完夜班。”
她笑了笑,说:“难怪黑眼圈这么浓。”
他突然问她:“有笔吗?”
她怔了一怔,然后从包里找住一支黑色派克钢笔给他。
他接过钢笔,称赞:“钢笔很漂亮。”
他用钢笔在她刚给他的名片上写下了两串数字,然后将名片和钢笔递还给她。他说:“前面那个是我单位的座机,后面那个是手机号码。我手机前两天不小心摔坏了,还没来得及买新的,所以暂时打不通。”待她狐疑地接过刚递给他的名片,他又笑起来说,“至于你的号码,我已经记在脑子里了。”
刚进入腊月,太阳被迫埋在厚重的灰色云层里,湿冷的风像锋利无比的小刀子一样毫不留情地擦过人脸。王安樾骑了半刻钟的摩托车回到年初单位分下来的福利房,整个人差点被冻成冰棍。
房子在四楼,两室一厅带个不小的阳台,有独立的洗漱间和厨房。虽然是二十年前的老建筑,但能分到王安樾手里,仍是多亏了在省厅某处当处长的亲姐夫曾友辉的大力帮助。
实际上他更喜欢自己之前租住的那个房子,地方挤是挤了点,可交通方便,离单位只有十来分钟的脚程,楼下遍地都是小饭馆和各式各样的娱乐场所。但自从过了二十八岁生日后,无论是严肃严谨的王爸、一贯宠溺自己的王妈,还是做事风风火火的姐姐王安静,都站在同一战线上,逼着他贷款在本市买了套正在筹建中的商品房。
其实,他虽不是本地人,但家庭成员大多在体制内工作多年,物质条件还不错,供房的主要目的是想纠正他花钱如流水的坏习惯。工资有一半要上交给银行,他只得减少些不必要的开支,比如租房。
此时此刻,王安樾家的房门是虚掩着的。这绝不是进了贼,毕竟这里是人民警察的地盘,除非是有不要命的傻子才敢在大白天来造访。他晓得十有八九是赵小玫在屋里,所以下意识想转身离开。
可偏巧的是,邻居老大爷打开了屋门,见着他,中气十足地喊了声:“小王,值完夜班了啊。”
这下是躲不掉了,他只得应了两句,然后打开自己屋门。
赵小玫原本是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的,见王安樾回来了,立马跳起来朝他身上扑去。
他有一米七八高,体型结实,但可能是因为一夜没睡,精神不佳,被赵小玫突地撞上来,身子不由得往后退了退。他没有伸手去拥抱她,而是有意躲开了她的缠绕。
她没有成功扑到他怀里,立马抬起一张被描画得十分精致的脸庞看向他,娇柔地问:“你怎么了?还在生我的气呀?”
他解开她搭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走去茶几边,拿起保温壶倒了杯只剩余温的水,咕咚咕咚喝下。
她做出可怜巴巴的样子走到他旁边,语气低怜:“我真的知道自己错了。你就原谅我这次吧?我以后绝不会再摔你的手机。我已经托人排号买你那款手机,过几天就能拿到了。”
他摇头:“不用了。”
她进而说:“安樾,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并不看她,脱下身上的外套挂在角落的衣帽架上,淡淡说:“你每次都不是故意的。”
她自辩:“我是紧张你。谁让你一直不接我的电话。见面了,也不肯好好解释来龙去脉。我以为你干什么别的事去了,才会那么冲动地摔你手机。”
他终于扭头看她,沉沉声说:“我在工作,你有什么可紧张的?就算我不是在工作,那我就不能有点自己的时间和自由了?”
她连忙说:“我没有不给你自由啊。你想去哪里,和谁在一起,只要跟我说过的,我从没不让你去。”
他睨了她一眼。
她识趣地改口说:“是有那么几次,我不愿意你去,但那是因为我想你多陪陪我嘛。”
他们就类似的问题进行过许多次或激烈或更激烈的讨论交流,此刻,他不想再多进行一次无意义的讨论交流。他说:“我很累了,想睡觉。”
她跟去卧室:“我陪你。”
他很快将门关上,把她隔在客厅。
她于是隔着门板告诉他:“那你先睡,睡醒了我请你去外面吃饭。我晚上的演出找别人替我去了,所以无论你睡到几点我都可以等的。”
实际上,王安樾睡不着。
虽然他眼皮子发重,但脑子里乱糟糟的,闭上眼缩在被子里,身上好久都没暖起来,反而越来越冷。他十分后悔昨天下午巡街的时候没听老牛的话,去店里买一床电褥子回来。一直这么僵冷着,不是个事儿,他索性起身,打算去洗个热水澡来暖身子。
赵小玫正窝在沙发上边嗑瓜子边看电视,见他不到一个小时就从房里出来了,便问:“就睡好了?”
他没搭理她,径直走去浴室。
滚烫的热水自头顶流到脚底板,王安樾整个人也跟着暖和了起来。
冬日在自己家里洗热水澡是近些年才有的事,从前都是去澡堂子。不懂事时,他是跟着王妈和王安静混女澡堂,大了些就得看忙碌的王爸什么时候有空捎上他去男澡堂,再大一些,就是自己去。Z市并不太大,他家附近的澡堂倒是挺大,条件也不错,因此时常能碰到一些同学。当然,也碰到过女同学,不过要么是在进澡堂之前尴尬地打个招呼,要么是洗完后在小卖部买茶叶蛋吃的时候尴尬地打个招呼。他不记得自己是否有碰到过谢长思,大概是没有。
王安樾那飘得有些遥远的思绪突然被赵小玫拉回了现实。她不打招呼地拧开浴室的门,曼妙的身姿以极快的速度闪了进来。她向来胆大,眼下光溜着身子,并没有丝毫的羞涩。反而是王安樾觉得尴尬,转过身去背对着她,闷着声问:“你干吗?”
赵小玫从挂钩上取下毛巾,淋了些热水就往王安樾的背上缠去:“我帮你搓背。”
王安樾想躲开,无奈浴室空间狭小,他没有去处,只得嘴上拒绝:“不用你搓。”
赵小玫不依不饶地贴上王安樾的后背,用发软的声音在他耳边吹气:“那你帮我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