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令人惊讶的回声

前些日子,我是在重读陈忠实的《白鹿原》的同时,读完徐剑铭等三位的《立马中条》的。前者早已蜚声文坛,成为经典名著,我在十年后重读它时,20世纪前半叶关中社会形态和人的生存处境,残梦一样又一次浮现在眼前,好像是让人暂时忘记时下的生活环境,沉浸在了那个纷纭繁复的时代和那些人物的命运及情感经历的氛围中。后者是新出版的,重新让读者捡起了六七十年之前那一桩有关抗战的往事,侧重叙写了发生在黄河边的中条山的英雄史诗,让被人们淡忘或陌生的血与火的历史重现在我们面前。前者是从社会和人的生存状态的层面,注入了多元的人性、哲学、美学诸多内涵,后者则是围绕一个重大事件,反映了一群面对入侵的敌人而英勇献身的志士们所拥有的民族大义。还有一点,前者是小说,后者是纪实文学,所使用的笔墨和审美取向是不同的,但有一个近似的地方,也就是或虚构或纪实,或少或多都写到了那一社会阶段的历史事实,作为时代进程中的回声,的确是令人惊讶的。前者提供了这一重大历史事件阔大约背景,后者则是直接、详尽而具体地兜出了其间的秘密。

在我们熟悉的20世纪前半叶中国的重大历史事件中,发生在并不十分出名的中条山脉的抗日英雄故事却是广为传颂的。生活在大西北的人们,或是稍有历史、地理常识的人,都会大略知道是黄河天险阻挡住了日寇的铁蹄,使大西北、大西南免受其战祸,成为抗日的大后方,扭转了抗日战争的局势。但对许多人来说,并不十分了解是因为有了中条山无数勇士们的奋力抗击和流血牺牲,才不失黄河天险,把握了可贵的战机,从而夺取了抗日战争的最后胜利。所以说,《立马中条》一书,是迟到了的一首献给中条山抗日英雄们的颂歌,是还历史以真面目的告白,也是对六十多年来围绕这一事件在社会生活和人们的精神方面所发生的一切变故的梳理。作品翔实地记述了事件的来龙去脉,细腻地描写了以孙蔚如将军为首的众多民族英雄的壮举,并以富于艺术想象力的笔触,展现了众多人物丰饶而多彩的心灵世界。这些人物,是新民主主义革命和抗日战争时期大三秦大地上叱咤风云的佼佼者,是一定时期的历史链条上不可缺少的一环,是一批立志为民造福改变民族命运的前赴后继者,是我们这一辈人在教科书或近代史书或其他读物中或民间传说中遇到过的心慕已久的仁人志士。他们或多或少与我们周围的人们有关血缘或远近乡党的联系,与我们脚下的土地有着生死的关联,家国之情,民族之义,让我们在当下读到它时就自然有一种情感的共鸣,从而丰富和成熟着我们的见识,包括价值观和人生的哲学。

《立马中条》反映的这段历史,让我首先联想到的是方志和家谱。我的堂曾祖父当时是采编同官县志的地方官,与担任县志总编纂的著名教授黎锦熙过从甚密。日本人扔炸弹的时候,我的这位先人正在西安城的小印刷厂里校对书稿,他在县志序言里记下了当时的窘境。这当然是一点微不足道的事,但加上民间关于黄河挡住了日寇铁蹄的传说,加上这方面知识的增长和积累,就不难理解中条山一群优秀的民族子孙的生命价值。在之后半个世纪的历史变革和社会生活中,他们的故事一度被尘封,后来陆续重见天日。但民间良知的口口相传,是让英灵得以安慰的。有了这本书,更是可以告慰一代英雄和天地良心了。这不只是中条山的故事,因为它前前后后连接起的是不可割断的岁月的长河,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它的意义是深远的,是恒久的。

在写作体例上,它是一部长篇纪实文学,有其用史实说话的优势的一面。作者的创新在于没有局限于僵死的史料,去照搬史料,作一些纯考证性的文字,而是高屋建瓴,从宏观入手,厘清纲目,从容布局谋篇,并充分调动艺术想象力和语言表达力,使事件和人物融为一体,收到了具有史料性、文学性、可读性的阅读审美效果。在史实的斟酌上,作者似乎是用闲来之笔,其实是精心设置、把不同的观点和盘托出,并提供思路,把结局留给了读者去思索。在叙述语言风格上,有半文半白,即使文字筒约,又贴切事件和人物的特定环境。有一点是明显不过的,它就是自始至终所洋溢在字里行间的诗情,或激越豪放,或悲壮惨烈,或睿智淡定,都为作品注入了一股锐气和艺术感染力,让人在惊讶的回声里得到了倾听的精神享受。

2005年1月8日

《秦岭》 2006年冬季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