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起了霜,草地有上千种不同的棱柱反射着太阳光。河谷边上的草地就像舞厅的地板,满是枝形吊灯打下来的错综复杂的图案。我侧身躺着,眯着眼睛,从长满霜的草地看过去,一直看到峡谷壁。帐篷底布冰凉地贴在我脸上,草的嫩枝长得似乎比树还要大;霜融化成水,积在嫩枝围成的小水潭里。有一只蟋蟀走了过来,它用草做高跷,想跨越这水滴——对它来说,这水滴大如湖了;蟋蟀的关节也结了霜,走起来这霜似乎在融化。
当你与一只蟋蟀处于同一高度时,它可能变成一只凶猛的动物——一只巨大的类人猿俯身看着丛林,弯下身子,一步跨过海洋。我对它吼了一声,它停下了脚步。
不一会儿,我听到不远处传来铃铛声。
“牛铃!”希基说,“我们要被牛践踏了!啊,还要被推下峡谷!”
“那是教堂的钟声。”我说,“我们一定离村庄不远。”
“操他妈的。”希基说,往睡袋外望去。
我的蟋蟀不见了。
“格拉夫,你在找什么?”
“蟋蟀。”
“蟋蟀是完全不伤害人的。”
“这只蟋蟀特别大。”我说。但它不在防潮布下面,所以我从睡袋里出来,脚踩在结了霜的硬硬的草地上。
露水让我想跳舞,附近是看着让人头晕的峡谷,我对跳舞的兴趣远远超过了找蟋蟀。希基冷眼看着我,但没看多久。他气呼呼地从睡袋里出来,在防潮布上跺来跺去——完全不像我手舞足蹈的那种。
“你不必起床啊。”我说。
“我不喜欢看你光着身子的样子。”他说。
“跺步小心点。”我说,“你会跺到我的蟋蟀的。”但我站在他面前,显得异常尴尬。
“咱们去喝点咖啡,在这条河上找一个更适合钓鱼的地方。”他说,活像个操蛋的童子军团长。我忘了我那只可能被踩坏的蟋蟀——看着他骑上摩托车,就像一个操蛋的警官一样。
我们动身赶往下一个小镇。
希斯巴赫离这条路不到一英里了。这个小镇依山而建——古老的、圆形的、灰色的石头建筑堆积在一起,像一堆鸡蛋盒,还有那座小镇常见的、十分醒目的、矮矮的、带着洋葱头的教堂蜷缩在路边,活像一头牙龈全无的老狮子,再也无法发起攻击了。
我们到达这里的时候,弥撒已经结束。家人们三五成群,身体显得僵硬,衣服皱巴巴的,从教堂的台阶上下来,他们每星期只穿这么一次的鞋子在吱嘎作响。小一点的孩子们冲向“神圣的洋葱头”对面的小酒馆:埃特尔太太的老酒馆。
我们进去之前,希基敲了敲店牌。“格拉夫。”他小声说,“当心埃特尔太太。”我们高高兴兴地进去了。
“欢迎欢迎。”胖胖的埃特尔太太说。
“啊,谢谢。”希基说。
“有咖啡吗?”我问埃特尔太太,“热的吗?”
“有没有洗手的地方?”希基问。
“啊,当然有。”她说,指了指后门,“但是灯泡烧坏了——好像是。”
要是有一个灯泡就好了。小便处是小酒馆后面的一个小隔间,地面脏兮兮的,旁边就是一个狭长的羊圈。山羊们看着我们抽水上来。希基把水抽上来浇到后脑勺。然后甩了甩头,他一摇头,山羊咩咩叫起来,纷纷撞到羊圈的门上。
“我可怜的山羊。”希基说,走到羊圈边,使劲拽着山羊的下巴。啊,它们很爱他,这是很容易看出来的。“格拉夫,”他说,“快进来,看看谁来了。”
酒馆里已经坐满了人——一家一家地坐在一起,喝着咖啡,吃着香肠,孤单的男人们则坐在长桌旁喝着啤酒。
“啊。”埃特尔太太说,“我把你们的咖啡放在靠窗的桌子上了。”
希基进来了,我们一起走向咖啡桌。我们旁边坐着一家人,领头的老祖父看上去脾气暴躁。这一家最年幼的,是一个男孩,正在吃香肠和面包卷,边吃边看着我们,因为嘴巴里嚼着东西,所以下巴耷拉着。
“粗鄙的小男孩。”希基小声说,接着对他做了个鬼脸。小男孩的嘴巴停了下来,盯着他看,于是希基用叉子戳着空气,做了一个很吓人的姿势。小男孩拉了拉老祖父的耳朵。老人看过来的时候,我和希基喝了一口咖啡,举手向老人致意。老祖父掐了一把桌子底下的男孩。
“吃你的吧,孩子。”老祖父说。
男孩向窗外望去,第一个发现了山羊。
“山羊跑出来了!”他喊道。祖父又掐了他一下。“东看西看的男孩,应该闭上嘴!”他说。
但现在其他人也往外看。老祖父也看见了山羊。
“羊圈门我关得好好的啊。”埃特尔太太说,“在弥撒前我就把它们关起来了。”
大一点的几个男孩推推搡搡跑出了酒馆。这些山羊羞答答地集中在教堂边。爱掐人的老祖父向我们俯身靠过来。“埃特尔太太是个寡妇。”他说,“她需要有人帮她把羊圈关好。”接着他吃什么东西被噎住了,微微有些痉挛。
这些山羊在互相点头致意,咩咩叫着,在教堂的台阶上立不太稳,上下磕碰着。孩子们把山羊赶到教堂门口,但是没有一个大人敢上前去,怕弄脏了主日穿的这套最好的衣服。
我们走到酒馆外面看热闹,听到远处传来另一个村庄的钟声——在这礼拜日的早晨,钟声响起,匆匆的回声不断,将每个音符的尾声都变得柔和起来。
“那是圣莱昂哈德的钟声。”一个女人说,“我们的教堂也有钟,但不知为什么礼拜日总是敲不响。”另外一个声音接过话题,继续谈论这个问题。
“但是我们的敲钟人吃早餐去了。”
“你的意思是,他喝他的早餐酒去了。”
“老酒鬼。”
“连孩子们都不会出错的事他都干不好。”
“我们有自己的教堂,有自己的钟,为什么必须听别人的钟声?”
“宗教狂热分子。”希基小声说道——但他感兴趣的是山羊。不少人想吓唬山羊,把它们从台阶上赶下来。
“去把敲钟人找来。”这个女人说。但是敲钟人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他站在酒馆的门口,手里拿着一个啤酒瓶,对着阳光揉着他鼻子上的血管。
“嘿,女士们。”他说,“好心的女士们,我永远也无法得到——”他打了个嗝,眼泪都流了出来,“无法达到,”他说,“我那个在圣莱昂哈德的对手所具有的敲钟本事。”他又打了一个响亮的嗝。“无法达到。”他说。说完便走进了酒馆。
“得让别人去学会如何敲钟了。”女人说。
“啊,”爱掐人的老祖父说,“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是干不了的,”那女人说,“除非你做得很好。你不是死活要做点事嘛。”
一个板着面孔的姑娘用她那上翘又坚实的屁股轻轻碰了一下老祖父。她走到他前面,用胳臂的汗毛拂了拂他的下巴,然后朝后伸了一个懒腰,两条腿几乎原地不动——脚趾朝下,她的裙子扯到了大腿中部。她的腿肚子离脚踝很远,像拳头那样突出。
“你是干不了的。”她说,从他身边快速走开,来到外面的街上。
“快看那些山羊,那边!”希基说,“它们为什么不逃跑?它们应该跟着那些小孩跑掉。快跑!”他叫道。
老祖父看了我们一眼。他慢慢地走下一两个台阶,坐在楼梯上,坐到我们旁边。“你刚才在喊什么?”老祖父问。
“那是呼唤山羊的叫声。”希基说,“对有些山羊很管用。”
老祖父狠狠盯了他一眼。他的牙咬得咯咯响。“你真是个古怪的流氓。”他说,把希基的手拿了过来。“我见过你。”他低声说。希基猛地把手抽回来。
“圣莱昂哈德在哪里?那著名的钟在哪里?”我问。
“在山那边。”老祖父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多大的山,但是听这个镇的人说起来,你还以为那是阿尔卑斯山呢。也不是什么大教堂,住在这里的人都没有什么能耐——不要光听他们说这说那。要敲响那只该死的钟有什么了不起的!”
“那你去敲啊。”希基说。
“我能敲!”祖父说。
“那就去敲吧。”希基说,“敲出他们的尿!敲得这里所有的人在街上打滚,敲得他们迫不及待地捂上耳朵!”
“可是我爬不上那么高的楼梯。”老祖父说,“爬到一半我就上气不接下气了。”
“我们把你抬上去。”
“你到底是谁?”老祖父问。他低声对我说:“我见过他。他拿走了桌上的盐瓶——埃特尔太太的盐瓶——塞进那个可笑的口袋里。”
“啊,它们为什么不逃跑呢,格拉夫?”希基问。一个小孩子抓住了山羊的一条腿。山羊叫着,踢着,从台阶上滑下来了。
“你自以为很了解山羊。”老祖父说,“是你把山羊都放出来了,对吗?你真是那种疯子。”
这时他们抓了一头山羊下来。
“我们走,格拉夫。”
“我要告诉你们一件事。”老祖父说,他的脸变红了,“寡妇埃特尔认为我只是个一无所知的老笨蛋。”
“如果他说了这件事,她会认为他更是一个笨蛋了——她不会那样想吗,格拉夫?”
“噢,”祖父说,“你们走吧,我不告发你们了。”
“啊,格拉夫,”希基说,“这老笨蛋要冒多大的险呀!”
我们出发的时候,他们又抓了一头山羊下来。第一头山羊站在那里,但是一个胖胖的女孩夹住了它的头,气呼呼地抓住了它的胡子。它张着粉红色的嘴巴咩咩叫着,但是我们坐在摩托车上,听不见它呼唤我们。
笔记本上又有了这一句:
山羊不想逃跑!它们不是野生动物。
振作起来,你们这些野生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