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一样的年轻民警,大概都有一种往上钻的想法,在乡镇派出所,想去城区派出所,在城区派出所,还想去区局机关,在区局机关想去市局机关,在市局机关还想去厅局机关……简直没完没了,总之基层的苦和累,基层的血与泪大概是产生这种往上钻想法的始作俑者。
写文章,搞发明,拍片搞宣传的走出去不少,由此甚至催生了一种充满歪风邪气的说法,要想走出去,那得不务正业。
老高听闻这种说法之后说:“要说干基层工作,谁没个牢骚,同事之间相互发发也就好了,大家该干啥,那还得继续干,毕竟现在公务员和招警考试竞争如此激烈,你不想干,那还有大把的人想干,现在有的吃得了这苦的人。”
有一次班前会,在领导安排完工作之后,照例说了一句“大家还有没有补充”,老高用军人浑厚的声音说:“我有几句话说。”
老高的声音像是首长一样,让所有人竖起耳朵,恨不得拿出笔记本记录。
事实上,这也的确是值得记录的内容。
“现在有的同志啊,老想着机关什么的能朝九晚五的上班,所以削尖了脑袋想进各级机关,那我这个在机关里呆了二十年的老党员告诉你们,写文章的同志,也许在你轮班休息的时候,还在加班通宵赶资料,第二天照旧上班,这拍宣传片的同志,那得到处跑,到处取材,还要写脚本,可不是你们想象中那样朝九晚五的,我们常说有为才有位,别老想着干大事,先干好你手上的事情,再说了,在哪儿不是干,大家都是国家工作人员,别老分出阶级和地位来,都是为人民服务的服务员,没有高低之分。”
老高的简短的发言,让我们这些年轻民警面面相觑,有些惭愧,有为才有位,别老想着干大事,志大才疏,不可取。
派出所的日常工作总是充满不确定性,有的时候要当调解,有的时候要去抓捕犯罪嫌疑人,有的时候则要去社区进行安全检查,而且我们派出所辖区内的大商场比较多,经常需要去步行街和商场周边巡逻,一天下来,还是比较累的,四公斤左右的单警装备,别说老高,我们这样的小伙子也够呛,老高毕竟已经是将近六十岁的老同志,还是心有力而力不足的,所长特地安排他在派出所里备勤搞搞党建,写写文章,他说:“最好的党建,就是在工作中开展,不是去办公室敲键盘打材料。”
所长有些尴尬的说:“到时候你的三级警监白衬衣下发下来,你带着小同志去巡逻,估计得成网红了。”
老高跟喊口号一样说:“那就从我做起,消除人民群众对于白衬衣警察的神秘感,我们只不过是普通的人民警察。”
事实上,老高虽然是部队出身,在部队就是宣传干事,写文章那是不在话下,何况之前在网安大队当大队长的时候,那也是练就成为计算机高手,那些坐办公室的活,他怎么可能生疏,他说他从警一开始就是在派出所,现在临近退休来派出所,那是重走青春。
和老高一起巡逻,总是给我一种安全感,无论如何复杂奇葩的事情,他也能迎难而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即便碰到的事情是多么年轻,多么现代的事情。
我们每次在商业步行街巡逻的时候,总能碰到情侣吵架,这情侣吵架,可大可小,不过要是吵大了,那可能就会变成安全事件,可这一次,是一件由情侣吵架变成的人质劫持事件。
记得那次是周末,我和老高一个组到辖区的商业步行街巡逻,在城市地标周围绕了没多久,就看到人群聚集了,不是排队买限量版或者买网红奶茶的聚集,而是围观式的聚集,看见这场景,直觉告诉我,有事情发生,我们走近一看,不出所料,一男一女正在大声吵架,女的在哭,男的也在哭,按照我这个从爱情走向婚姻的男人的判断来说,他们一定是为了一个小事儿闹成这样,要是因为别的事情,吵架的架势不是这样。
现在吵架的阶段已经到了最激烈的阶段,我和同行的队员主动请缨,说上前当一回谈判专家。
“先清场,别急着上前,我看事情不简单,呼叫周围的同事支援。”老高的话让所有的队员都觉得蹊跷,这处理一般群众纠纷,还要呼叫周围的同事支援。
“他手里有把菜刀。”老高的话,让我们所有人从蹊跷变成了警觉。
清场工作进行的很顺利,当然,我们没办法阻止在大厦里围观我们的人,但清场之后,危险也开始出现了,男子情绪失控的挥舞着菜刀,女子由之前生气的流眼泪,变成了惊恐得流眼泪,这时候不是叫同事来支援的问题,而是特警队狙击手出动的问题了。
那时候,看到男子这番举动,我想起了那句诗,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男子不知道是不是看了影视剧还是看了什么人质劫持现场的录像,总之就是脑子短路一个快步上前,那把明晃晃的双人立菜刀,就架在了他女朋友的脖子上。
这场面,谈判自然是师傅上了,我那点所谓的半罐子水谈判水平,搞不好就要出问题。
我在警校培训的时候,听过教官教授过人质劫持事件的处理要点,但现在脑子全乱了,我觉这时候面临的场景,那些书本和课堂上的东西,运转不灵了。
老高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动作,他解掉单警装备(里面有枪)交给区分局赶来的同事手里,两手空空慢慢的走上前。
老高看了一眼放在角落里的厨具和菜,笑着说:“小伙子,刀的牌子不错,准备买回家做饭呢?先放下,别伤了你女朋友。”
“你管不着,这是我们的私人事情,你们凭什么找这么多人围过来。”男子情绪激动,语无伦次的说。
“男女之间有个小矛盾,那挺正常的,要是不闹小矛盾的男女,那就不是男女朋友,我看你们买了这么多厨具,还买了菜,今晚要过二人世界吃烛光晚餐呢?真是爱的越深,恨的也越深,现在都市的爱情,和我们那个年代比起来,可真是复杂了不少……”老高又开启了拉家常模式,影视剧里什么谈判专家的“我没带武器”、“我是来帮你的”甚至还和人吵架的桥段,大概也只能永远存在于影视剧里了,这现场,还真和影视剧甚至是教科书课堂上的东西不一样,无常大概是最大的常态。
男子听老高说了半天,有些蒙了,这时候,我听见耳机里的对讲机(考虑现场的情况,防止对讲机外放影响男子情绪)说狙击手已经就位。
老高听见这个,立刻按着对讲机的通话键说:“不值得,不值得,这世界没有什么绕不过的坎,多大点事儿,没有什么事情不是一顿烛光晚餐解决不了的事情,如果有那就是三顿。”老高说的“不值得”应该不只是对两个情侣说的,还是对现场指挥的领导和狙击手说的,应该是让他们保持静默,老高这时候还不忘用上网络流行用语,要说他自己说懂现在的年轻人,那还真不是胡说的。
看见男子手中架在女子颈部的双人立菜刀位置下移,老高继续顺水推舟的说:“我看这小伙子也挺疼你的,你看刀都架在脖子上了,真是和那流行歌里说的一样,那啥都要爱……”
听老高这么一说,女子这时候发话了:“我们回家做饭吧,我把我的花呗、借呗和白条一次性还了,你把你的王者荣耀和吃鸡卸载了,好好吃饭吧,我们在这儿怪丢人的,我不怪你了。”
现代都市饮食男女的小心思原来如此简单,表面光鲜亮丽,实际上就是为了这些小事情斤斤计较,不得不说,这个世界变得我越来越看不懂,这意味着我们基层民警未来遇到的情况,也越来越复杂了。
一场人质劫持危机,就此化解,老高受到市局的通报表扬,老高说,这是运气,如果没了运气,那还得让特警队的人来。
这种事件,在我所在的城市,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一年几乎要发生个四五次,各种神奇的原因都有可能,市里辖区这么多,碰到的几率不高,但只要碰到,那都是让人捏一把汗的事情,我们巡逻的时候有幸遇到,还幸运的以化干戈为烛光晚餐,算是一个不用写出警报告,做笔录的好运气事件。
“别老想着干大事,干大事干不好就成糗事了,一步一个脚印慢慢来,谁都不是一来就去机关里呆着的,机关里也不是你们想象中的没风险。”晚上值班室里一起留守看市电视台新闻报道今天人质劫持事件的报道的时候,像是老师一样向我们训话。
老高说着,突然咳嗽了几声,捂着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