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送宁默

宁默走的那一天,下着秋雨,严山县城略有微寒。行人稀疏,车流缓慢,唯有三人的分别热烈悲壮。

还是县城那座陈旧狭小的车站,街道有些泥泞,人们大多数都戴着口罩,因为“非典”疫情来势迅猛。车站是人群密集场所,进站口有安检员把守,不戴口罩就进不了站台。虽说清水县地处西北比较偏僻的地域,交通方式较为简单,流动人口历历可数,但政府为了响应国家防疫的全局部署,还是在重点区域做了硬性规定,例如广场、车站、娱乐场所,要求人员必须戴口罩。

林陪着宁默从家中出来,沿着柔水河畔二人并肩前行,雨不是很大,都没有打伞。宁默的行李较为简单,一个黑色双肩背包,一个褐色帆布手拉旅行箱,二人嘴角衔着烟,烟雾在雨中化不开,径直打在二人脸庞的四周,不肯散去。雨水浸湿了二人的头发,却显得精神抖擞,焕发了不少神气。

“我一走,就剩你了。”宁默低头自言自语似的。

“我也很快去兰州上学了,开学的时间也快到了。”林回道。

“有什么打算?”宁默看一眼林说道。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对。”林说。

“我能有什么打算,去成都学一技之长,以后饿不死就成。爸爸让我学习烹饪专业,反正以后就是个厨子呗!”宁默自嘲的笑道。

“厨子也挺好,你本来对吃有研究,老子以后的幸福生活靠你了。”林打趣。

“滚一边去,我可没心思跟你开玩笑。”宁默笑道。

“会滚的,今天你先滚,过几天我后滚。”林嬉笑。

“你到底跟远怎么回事,这样耗着也不是个事。”宁默认真说道。

“跟她,一言半语说不清楚,放不下她,又有点讨厌她。”林矛盾着。

“田霜不错,你可以考虑。”宁默说完话,坏笑一下,探头看了林一眼。

“她?不要胡说了,我们是什么出身,她是什么家庭,而且就是门当户对,我也不会跟她怎么样,只是朋友,甚至朋友都缺点什么似的,她帮助过我们,感激她是倒是真的。”林说道。

“或许你说的对,有些人看似很近却很远。来不拒,走不留。”宁默看着前方的路,淡淡说出这样一句话。

“可是,远,我想留,留不住。”林又提到远。

“往往失去的,总觉得是最好的。”宁默答道。

“可我觉得她心里还有我。”林说。

“有你?为啥走了这几天没联系你?为啥走的时候告诉你‘后会无期’呢?你醒醒吧!情痴一个!”宁默一针见血。

“或许就是分手时我先提出来,赌气吧!”林有些猜测地说道。

“如果真的在乎一个人,都是卑微的,会懂得低头,除非她不在乎,才会这样,你真正了解过她吗?”宁默语气肯定。

“她很单纯,我觉得我了解她。”林有些牵强的回答。

“行了吧,做为兄弟,我要告诉你,我复读的时候听到谣传,她跟复读班的一个男生也很暧昧。当然,只是谣传,我没看到过。”宁默认真地说。

“我在警校,也跟一个女孩子暧昧过,或许大家都太孤单。”林辩解,“即使是真的,又有什么,只要不是感情的背叛,我觉得她是打发枯燥的复读而已。”

“你的这套理论,很贱!”宁默不留余地。

“好吧,你不是说真爱都是卑微的嘛?我就愿意卑微一次。”林强撑着自己的理论。

“感情都是相互共鸣,不是你这样单方面去所以然的。”宁默说道。

“你好像懂得很多似的,记得你还没谈过恋爱吧?”林反问。

“哈哈,老子是没谈过,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宁默露出他的痞子习气。

“关键猪跟猪不一样,而且你看到的猪未必是猪。”林也被逗笑,回了一句。

二人言谈之间已经到了车站门前,以前的车站是开放性的,可以自由进出,因为“非典”疫情被迫凭票进站,二人只好等在门口,再说说话。这时田霜匆匆赶来,下车带了一大包东西,最上面是目前最缺的板蓝根,递给宁默说;“兄弟,出门在外照顾好自己,又是疫情期间,带着些板蓝根吧,成都估计更却这个。我就不等着送你了,所里开会,就此别过,等你寒假的时候我们再聚。”说完话,便急匆匆扭头上车。

“再见!”宁默对着雨中的田霜挥了挥手,喊了一句。田霜转身也同样挥挥手,又朝着林喊道:“开会你不用参加,我替你请了假,一会见。”便开车消失在县城街道的转角处。

林跟宁默转身回来,又聊了一些琐事。随后正式告别,林看着宁默孤单的身影走进站口,心中有些伤感,便不由自主大喊出一句:“兄弟,寒假再见!”

宁默转身过来,坦然相笑,并没有回答他,只是挥挥手臂示意让他回去。

送别了宁默,林返回所里。会议已经结束,田霜正坐在户籍办公室整理资料,见林无精打采地进来,含笑说道:“怎么?不忍心他走?”

“没办法,总要走的。”林失落的回道。

“人挪活,让他出去闯荡闯荡,未必是件坏事。”田霜抬头,看看四下无人,又低声说道:“因为是你朋友,他上学之前的政审,他来找过我,我托人撤销了案子,又托人开了政审合格证明,可都是因为你哦!”田霜神秘坏笑。

“那就谢天谢地了。”林双手合十,做出感谢之意。

“你也可以安心去学校,这件事就这么没发生过一样。”田霜很自信。

“真心感谢你,我都不知道怎么报答你呢!”林发自肺腑的说。

“哎吆,以身相许得了呗!哈哈。”田霜清脆的笑声在办公室回荡。

林听完,脸一下就红了,不好意思的回道:“我配不上你。”

“没事啦,我委曲求全是可以的,哈哈。”田霜又好像半开着玩笑似的。

“我还小,在上学呢!”林有些傻气回道。

“可以接受预定嘛!哈哈”田霜还是她那开朗的爽笑声。

这时有人进来办理业务,二人便停止了说笑,都拉起挂在下巴上的口罩又严肃起来。等田霜忙完,又转头问林:“下午下班有事吗?”

林本来想好说有事,却不知怎么又回道:“也没啥事。”

“那就陪我去趟超市,我要买些东西。”田霜一边敲着电脑键盘,一边说。

“可以,你要什么我去掏钱。”林只想弥补她的帮助。

“你想多了!我买东西,不需要别人掏钱。”田霜翻眼看了林一眼,有些生气的样子。

“哦……”林没敢再说什么,任由她瞪了自己一眼。

下班后二人来到超市,田霜买了一袋大米、一桶菜籽油、还有一些学习用品,林就充当着苦工的角色,左提右扛地跟着步伐矫健的田霜在超市内购物。林心中纳闷,一个堂堂的县长女儿,需要亲自买这些物品吗?有些不解,又不好多问,只能由着她蜻蜓点水似的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拿起来又放下去。有人在林的背后拍了一下,林放下油桶转身去看,原来是警长马军。

“马警长好!”林在此时遇见熟人,有些难为情,脸就红了起来。

“小林呐,呵呵,辛苦得很嘛!”马军看穿万事的眼睛,有些犀利。

“没有马警长,帮个忙而已。”林尴尬起来。

“没事没事,年轻人嘛,替同事多跑跑腿,有好处,有好处!”马军笑道。

“马警长叔叔,帮帮忙呗!”正在选商品的田霜回头看到马军,嬉笑道。

“小田呐,马叔叔就不凑这个热闹喽!有好吃的给点就行。”马军开玩笑道。

“大米、菜籽油,吃不吃?”田霜笑道。

“哈哈,不跟你们开玩笑了,我带着孙子呢,走了。”马军牵着自己刚学会走路的孙子,弯腰走了。

“怎么,一个马警长就让你紧张了?”田霜含笑问林。

“没,突然碰到,他又那样说话。”林挠挠头。

“除非你心中有鬼。”田霜坏笑道。

“没鬼,真没鬼。”林辩解。

“没鬼就好,那就有人呗!哈哈”田霜一探究竟似的。

“有,哦,没有!”林有些慌乱。林指的“有”,是指远,林指的“没有”,是怕田霜误解。

“不要紧张,姐姐知道你的心了。哈哈!”田霜还是开心的笑出声音来。

事后林才知道,田霜买的这些生活、学习用品是去慰问自己帮助的困难户。田霜自己联系到一家生活非常艰难的山区农户,是一个单亲家庭,丈夫死于车祸,剩下一个妻子独自抚养着两个孩子。田霜买这些东西都送给了他们。林知道此事后不免对田霜更加尊重,田霜的心底有着浓厚的善意,这份善意与生俱来,与自己的家庭背景仿佛没有任何关系。

跟田霜相处的实习期间,警校的刘思思给林打过几次电话,都是嘘寒问暖,偶尔撒撒娇,林都耐心回复。毕竟人家也没有什么恶意,况且做为同学,礼貌一点是理所当然。

有一次,田霜问林在警校有没有女朋友,林回答的干净利落说没有。回答后又想到远,反而觉得自己有些违心。快乐的日子总是很短暂,眼看实习就要结束,林要返回警校继续读书。田霜也更加珍惜这即将告一段落的友谊,几乎下班后跟林开始形影不离。一起吃饭、爬山、或者开着车子去看望那个困难户,都有林的存在。林除过对田霜的感激,也增进不少尊重和友谊,二人开始变得默契,有时候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想要说什么。

那天刘思思打电话给林,是个黄昏的午后。林跟田霜二人正坐在所里办公楼前的台阶上聊天,电话铃声响起来,林拿出电话看是刘思思,也没有回避田霜,就接起电话。刘思思在电话那头撒起娇来说:“我都盼望假期快点结束呢,就能见到你了呢!”

“快见到了,大家都在等待开学,不是你一个。”林开导着说。田霜听到此处,独自站起身来离开,接着几天对林都很冷漠,爱理不理。林一心想着自己跟远的事,也没有太在意。

林给远的宿舍去过几次电话,远都按时接听了,也告诉一些自己在大学的趣事。远唯独对二人的感情闭口不提,林也就回避着这个沉重的话题,想着先这样交往着,或许时间可以愈合他们之间的隔阂。他们就像两个朋友一样的交谈,像两个朋友一样互相说再见,道晚安,还像恋爱时一样彼此鼓励,只是分手后再没有谁主动提出和好。

那天林喝了啤酒,有些微醉,打电话给远,问了一句:“远,你还爱我吗?”

“爱。”远说。

“那我们和好吧!”林说。

“不可能。”远说。

“为什么?”林有些悲伤。

“除非你以后残废了,我会考虑照顾你的。”远说。

“你知道这不可能,我的职业,可能会牺牲,残废那是以后的事,谁又能说得准。”林无奈。

“就是,谁又能说得准,向前看吧!”远显现出洒脱,反而开导着林。

“好,知道了……”林有些哽咽,匆忙挂掉电话。他不愿远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这是自己最后一点仅剩的尊严。

吃早餐的时候,田霜问林:“我觉得,你是个有故事的人。”

“有什么故事呢?都是些不着边际伤感的故事罢了。”林有些低迷的情绪,让自己说话没了具体主观标准。

“一个人没必要活成这样,人生其实很精彩,需要你一直看着未来。”田霜放下餐具双臂环抱胸前,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当你吃过第一口蛋糕之后,你就会觉得第一口永远是最好吃的那个味道。再没有什么味道能代替这个味道。”林说。又觉得这句话好耳熟,似乎远也说过同样的话,提出过同样的观点:向前看。

“无论第一口再怎么好吃,可没有未来的再次尝试,怎么定义它是第一口呢?这是个逻辑顺序问题。”田霜说。

“有时候,感情不需要逻辑顺序。”林反驳。

“对,感情不需要逻辑顺序,可离开逻辑顺序,感情就没有存在的具体标准,也没有具体的时间起点了。”田霜思维细密。

“你具体所指?”林问。

“例如,你有时候喜欢一个人,它需要建立在彼此可以接触、可以交往、可以互知的基础上,而不是凭借感知去构筑自己应该怎么样。”田霜说道。

“你是说我跟你吗?”林说。

“对不起,你自己想多了!你这个人真有点自以为是呢!”田霜生气了,说完站起身来,拿起自己的碗筷,头也不回的走出食堂餐厅,独留林坐在那里发愣。

林觉得自己真是太有点自以为是,没必要去伤害一个对自己有着善意的人。林点燃一支香烟,坐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自己究竟怎么了?开始尖酸刻薄对待自己身边的好人。人家好心好意来开导自己,自己就这样用语言伤害对方。

林有些失落,又有些自责刚才的固执。可那个心中的名字,始终缠绕在自己的心头,就像是剪不断的蛛丝一般,总在恰当的时间突然现身,狠狠地嘞一下他陈旧的伤口。

田霜开始与他疏远起来,所里见了面,也都微笑点头打个招呼,没有过多的言语。刘思思继续在傍晚时分打来宣泄娇气的电话,等自己说舒服、说开心以后就挂掉电话,也不管林的心中想着什么。宁默一直没有来电话,或许他已经开始新的生活,正忙得不亦乐乎。

林开学的日子到了,给所长打了招呼,回家收拾简单的行李。因为第二学期,没有什么可带,只背了一个蓝色单肩旅行包,计划着怎样逃离这个有着太多回忆的小县城。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他曾经跟远碰触过、经历过的事物:例如清水县城高中的巷子,东山公园的双塔寺,月子庙前的石阶,城内流不尽的柔水河,取之不尽的莲花河水库等等。它们都是林心底深处最美好的回忆,当结果事与愿违,这些回忆又都成了带着钢刃的利器,一次次划开他的心脏。

他会在某个凌晨的街角想起她,他会在某个夜深人静的角落想起她,他会在某个定格的瞬间想起她,她无处不在,而她,却又处处不在。兰州对于林,是一座陌生的城市,他回到那里只为完成自己的学业,出来有份稳定的工作,对于家庭经济不充裕的林,没有什么比一份稳定的工作更好的事情了。那些不切实际的相遇,那些匆匆的别离都是短暂的,逢场作戏,与人言笑,都是生命中的掠影,仅此而已。

谁能永生?唯独记忆深处的那一抹纯真的情感,在以后的很多日子与他的生命和谐共存,彼此互不打扰,偶尔一次侵袭,足可翻江倒海般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