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手挟诗抄万卷走,重来辇毂听霜钟

吴之振二十七岁之前,生活、交游多在江南一隅。二十七岁的秋天,他开始了人生第一次远游。吴之振一生,有过两次北京之行,《辛亥除夕》诗云“三十二年同水泡,重来辇毂听霜钟”可证。这两次“北漂”,对吴之振诗风的形成以及其在诗坛的影响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

吴之振第一次“北漂”,自康熙五年(1666)秋出发,至次年春夏之际回到家乡。第二次自康熙十年(1671)八月出发,次年二月中旬从京城返乡,因诗阙有间,抵乡时间不详。

吴之振两次“北漂”,都以诗歌形式反映在他的《黄叶村庄诗集》卷一、卷二中。《黄叶村庄诗集》八卷,是吴之振晚年按照时间顺序编定的,堪称“诗史”,用他自己的话说,便是“阿侬供状在新诗”。但需要注意的是,吴之振在编定的时候,因为时过境迁,记忆有误,颇多编次失序的情况。比如卷一《与马问答诗》四首,写他二月十六日出崇文门返乡,据《赠行诗册》,应该编在卷二《作景物诗竟柬书升索和》之后;再如《怀二小男》两诗,写他两个儿子吴宝林、吴宝庚,但吴宝林出生在康熙七年(1668),吴宝庚出生在康熙九年(1670),吴之振第一次“北漂”的时候,他们都没有出生,此诗当作于他第二次“北漂”时;同理,卷一《杂兴三首》,中有“懒寻麦饭过丘嫂,肯哺蔾羹饲两儿”之句,显然也属错排。要之,通过仔细比勘《黄叶村庄诗集》卷一、卷二各诗,尚可推定这两次“北漂”的大致时间、路线、交游等情况。

其实,吴之振第二次赴京,曾经模仿欧阳修《于役志》,写过《寻畅楼舟行日记》,记录了整个“北漂”的过程,他自己在诗里就说“日历颇依欧九样”。据施愚山《吴孟举寄舟行日记有述》、汪懋麟《送孟举归石门,用昌黎东都遇春韵》“示我舟行记”以及吴之振本人《送少逸》诗自注“以《寻畅楼舟行日记》赠之”,此书大概曾经刊刻过。吴之振家有鉴古堂,兼有读书、治学、出版之功能,于他而言,刻书并非难事。令人遗憾的是,这部书现在已经失传了。

吴之振的第一次“北漂”,从《泊舟自庆庵赠僧研庵》开始写起,一直写到卷一最后一首《抵舍日作》。自庆庵在苏州,此诗排在《丙午八月八日,沈甥率其妻子归郜村旧业,余以入省赴试,不及相送,口占二绝赠别》之后,可见他的第一次“北漂”,出发时间是在丙午即康熙五年(1666)八月八日之后,具体日期虽不可考,但他九月九日重阳节已过黄河,将入山东峄县(今枣庄市)境,据此可证,他的出发时间当在八月。路线走的是运河,从苏州的自庆庵、望亭写起,一直写到河北吴桥县的连儿窝,一路经历,比较清晰。但到了连儿窝,却戛然而止,接下来便直接写从京城出发返回家乡,这中间缺失了很多内容。大约吴之振当年编定诗集时,不少早年作品已经遗失,吴景淳说他“不自爱惜收拾,甫脱稿旋弃去”,可见这是吴之振一直以来的习惯。因此,在《黄叶村庄诗集》中,这样的情况比较常见,比如卷一的《岁暮杂诗六首》,题作“六首”,其实只有五首,或编定时已阙,或是刻工之误,均不可考;又如他的第二次“北漂”,进京、返乡,一概无诗,只写了他在京城的寓居生涯,与第一次“北漂”正好相反。

康熙五年,吴之振二十七岁,此前他并没有远游的经历,最远一次也只到了常熟。这次“北漂”,使他眼界顿宽,感慨遂深,所见风物人情,多与江南不同,比如他到峄县时,看到的景象是“草木殊方域,鱼虾亦异科”,感觉像到了外国一般。凡此种种,对他的诗歌创作都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他自己也说:“笔端已挟风涛壮,眼界方知天地宽。”又说:“个中便得江山助,可是功夫次第成。”

第一次远游,正如《庄子》所谓“越之流人”一样,起初还在努力“打叠闲情不忆家”,但随着离乡的路程越来越远,吴之振的心理也慢慢起了变化,思念妻子、老友,以至于常常入梦;留恋家乡风物,连桑葚、风筝之微,都化而为诗。乡愁无端,触物而起,并且越来越浓,耳目闻见,都可以化作思乡之情。旅途逢重阳佳节,极目所见,亦只是“炊烟一缕界斜阳,云脚垂处是故乡”;峄县万年闸,他遇到一个和尚,说的是浙江方言,便感叹“闸口逢僧操浙音,羁人偏搅故乡心”。“故乡”这个词汇,此时此刻,才有了分量。乡愁是一种彻骨的煎熬,何况又是平生第一次经历,因此,还没有到北京,吴之振在寄给吕留良的诗中说“襥被仓皇走异乡,深惭教语慰披猖”,表达的是无奈,更是一种悔意。进入山东武城县,离北京还远着呢,天空刚好下起了雨,漫天丝雨细如愁,此时的吴之振终于抵挡不住乡愁的煎熬,突然起了返乡之念,他说:“行脚方初便拟归。”然而,想是这样想,去也终须去,这便是古代中年人的无奈。

第一次“北漂”,吴之振一路饱尝乡愁滋味,在没有电话、没有手机的古代,这确实教人难以想象,他在重阳节前数天,写信给劳夫人,写完,算了算日子,说:“重阳过十日,书信得相闻。”信件往来,需要很长的时日,收到回信时,常常是过去心不可得了。

快节奏有时是摧毁文学的毒药,慢有慢的好处。吴之振回报给文学史的,就是一份又一份的大礼。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其实不妨说,诗家不幸诗坛幸,吴之振赶的是自己的路,更是在为文学赶路。当他路过黄河的时候,根据亲见亲闻,写下了一首五言古诗《黄河夫》,这首诗被杨际昌《国朝诗话》评价为“直追少陵”,代表了吴之振五古的最高成就。有了这首诗,此行再苦,亦已值得了。


河水逆其性,横怒无安流。

皓旰失故道,澒洞驰奔牛。

黑云卷黄沙,白浪吹不休。

遥瞩枯杨丛,人烟聚一丘。

日暮犹乞火,夜半无停舟。

旋溜改崖岸,盘涡长沙洲。

屋舍荡芦苇,平野迷田畴。

崩雷击砰磕,老蛟馋膏油。

支祁掣锁钥,天吴拥旌游。

闪烁眩万状,光怪腾簸蹂。

金堤一朝决,势迅诚难收。

社长不敢慢,步传如星投。

文书十五通,到县复到州。

州官上督府,当食停珍羞。

急骑召僚属,轶会宁迟留。

肩背互支倚,反唇撑双眸。

尻高头柱地,欲语声薄喉。

再四导之言,众论俄嘲啁。

或上追禹力,或下咎阳侯。

或陈汇蓄策,或开宣泄谋。

或言休气积,或谀荣光浮。

崇朝到昏黑,聚讼徒喧啾。

一官颃然至,高论压辈俦。

自言诸公等,碌碌难与筹。

水经不记忆,何道穷探搜。

治病先治标,去害去其尤。

堤防不早筑,泛滥躏九州。

宣房既应塞,酸枣诚堪忧。

四渎汇趋仰,奥府神所陬。

割鲜陈白马,列币傧黄球。

人力不足恃,謦咳通深幽。

拯救是为亟,外此宜何求。

上官然其言,毋烦费咨诹。

鸠工审面势,冈阜云烟侔。

延亘数里强,杰阁连重楼。

甃甓叠高亚,榱桷工雕锼。

占日从祭祀,灵风飘飕飕。

妖巫前致祝,揖让三献酬。

堂上列官吏,堂下排倡优。

牲牢既肥腯,鼓乐畅歌讴。

翦彩绘旂旄,镕金制兜鍪。

镂刻像舳舻,樯橹事事周。

榜人倚兰棹,黄帽踞舵楼。

台隶擎朱幡,女侍弹箜篌。

礼毕申再拜,纸钱号松楸。

轰然散幕属,符檄下督邮。

十户出一夫,丁役凭官抽。

锹锸牢束缚,筐筥盈车辀。

淇园千亩竹,斩伐无一留。

樁楔洎钉橛,殃祸到薪槱。

柳树郁葱翠,取尔枝条柔。

老翁鬓毛秃,行步半伛偻。

伶仃刺霜雪,犹担土一掊。

不敢自怨苦,宁与官府雠。

自从河水决,三载废耕耰。

远贾乏行资,出入徒悲愁。

家住黄河边,田亩西陇头。

陇头叠石磴,下筑千丈沟。

沟水响活活,浊血浮骷髅。

民命不足惜,飘忽如蜉蚁。

何伯胡不仁,庙祀空千秋。

水旱无刑诛,丰稔书勋猷。

大呼两耳塞,卑视两目瞀。

对此黄河夫,亦知惭愧不?


怀乡,是痛苦的;返乡,则是另一种痛苦。离别,是乡愁;归来,何尝不是乡愁,唐诗云“近乡情更怯”,是极其真实的感情。乡愁是一种意志,又是一种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实在名相。“归去诗情殊跌宕,春来酒量亦峥嵘”,毕竟只是吴之振初归时的心情。接下来呢,“乞求九万抟风翮,冲破云霄到故乡”,越想着快,便越痛苦。天涯归客,大部分的时光,只能独自在小舟之上,翻翻皇历,计算到家的日子,所谓“计程烧烛翻官历”,今天看,明天看,白天看,夜里还看,反复地告诉自己“屈指春夏交,息肩释芒”,可见得一路的百无聊赖。蓬窗低矮,抬头看天,“我赋归欤迟燕子,输他社日到江南”,舟行濡滞,比不得燕子轻盈,教人顿起羡慕之情。

把镜头再倒退回去。康熙五年(1666)八月,吴之振从县城北门登船赴京时,吕留良因为背疮发作,不能相送,于是作诗赠别,诗云:“从来未有经年别,匆遽轻为去国图。”吴之振、吕留良从相识至今,从来没有经年之别,诗的第一句所写虽是事实,却寓着无限惜别之情。第二句则涉及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即吴之振此次赴京,究竟是去做什么?吕留良的诗中没有明确说出,吴之振自己也没有写到。赴京的目的,在他们当时是彼此皆知的,可惜三百年之下,已经很难考证了。但吕留良一则曰“匆遽”,再则曰“轻为”,似乎对吴之振的赴京颇有不满之意。吴之振夫人劳氏的态度亦然,吴之振《舟行连日得顺风》诗云“深闺剌剌苦相留”,《舟中得家信并得晚村书》亦云“剌剌深闺苦劝归”,都可看出吴之振此行必有隐曲。

吴之振究竟为什么赴京,《黄叶村庄诗集》中没有直接反映,当然,离家千里,绝不会是闹着玩。据俞国林《吕留良诗笺释》推测,吴之振此次赴京,是“纳资谋职,即所谓以贡,授中书”,中书科隶属内阁,中书舍人为从七品小官。也有学者推测,吴之振的捐官,在康熙十年(1671),亦即其第二次赴京时,但可惜都没有提供证据。

吴之振为人熟知的身份,确实是中书舍人,所以他常被称为“中翰”“内翰”。他的这个身份,究竟是什么时候取得的呢?其实,此事并不在康熙六年(1667),也不在康熙十年(1671),而是在康熙十八年(1679)。

据汪懋麟《百尺梧桐阁集》卷九《与孟举别七年矣,今夏晤于湖上,即别,期过石门,舟中风雨却寄四首》其一“喜闻三殿诏,聊以慰蹉跎”句下自注:“时授内翰。”《百尺梧桐阁集》是编年集,此诗系于己未年,即康熙十八年,所谓“时授内翰”,说明吴之振取得中书舍人这个身份,是在康熙十八年。又,汪懋麟与吴之振相识,是在吴之振第二次赴京时,即康熙十年至十一年春,与此诗所说“与孟举别七年”亦相符合。

这样一来,吴之振第一次赴京的目的,便成了一个暂时无法解释的谜了。不过吴之振对自己的这次远游,有过多次总结、反思,《连朝不得好风喜欢作长歌自慰》说“连年铁铸九州错,万事休休与莫莫”;在《连日不得酒饮,殊苦,戏作长句自解,并自嘲也》一诗中,更是明确地作了自我否定:


去岁游京师,漫浪乖量度。

长笺通姓名,素心终莫莫。

遂令生趣绝,千叹鲜一噱。

高吟归去来,此计定不错。

回首车马尘,魂梦已如昨。


因为吴之振这次赴京的目的已不可考,他何以要对自己痛下针砭,也就不得而知了。